谢里登正开着车在商场外的空地上慢慢转悠,看到一个小孩从商场“卡曾小镇”的大门里走出来,写有那四个字的牌子正亮着灯挂在大门上方。是个男孩,可能三岁,但肯定没到五岁。他脸上的表情谢里登很熟悉,他努力忍着不哭,但很快就会哭出来的。
谢里登停了一会儿,感受着那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浪潮……不过每带走一个小孩,那种感觉就会削弱一点。第一次,他整整一周没睡。他一直在想那个大块头、油腻腻、自称“巫师先生”的土耳其人,一直在想他会对孩子们做什么。
“他们坐船,谢里登先生。”土耳其人告诉他,只是这话说出来是“踏们卓传,谢尔顿显省”。土耳其人笑了。那笑容在说:“如果你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你就不会再问了。”这内容表达得既清楚又明白,没有一点口音。
谢里登再也没问,但这不等于他不想,特别是事后。他辗转反侧,希望自己可以从头再做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反转整件事情,可以不受诱惑。第二次几乎和第一次一样糟糕。第三次稍微好一点。到了第四次,他几乎已经不再想船的事了,也不再想坐完船等着孩子们的会是什么。
谢里登把小货车停到商场前的残疾人专用停车位上。他有一块政府给残疾人士办理的特殊牌照,就挂在车后面。这牌照价同黄金,因为它可以让所有商场的保安都毫不起疑,而且残疾人停车位总是特别方便,还极有可能有空位。
你总是装成自己不是出门找猎物的样子,但又总是提前一两天挂起特殊牌照。
不管那些破事了。他现在一团乱,而那个孩子能解决一些大问题。
他下了车,走向那个孩子,后者正左顾右盼,看上去越来越害怕。没错,谢里登想,他就是五岁,也可能六岁,只是很虚弱。在透过玻璃门射出来的刺眼荧光灯的灯光下,这个男孩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不只是吓的,可能还病了。而谢里登觉得这只是吓坏了。他通常可以一眼辨认出恐惧,因为过去一年半左右,这种表情他在自己的镜子里见过太多次了。
孩子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兴冲冲地进到商场里买东西,然后大包小包地出来,表情有点迷乱,简直像嗑了药一样,那种可能被他们自认为是满足的药。
那孩子穿着牛仔裤和匹兹堡企鹅队的T恤,用眼神寻求帮助。寻求有谁关注一下他,注意到他不对头。寻求有人问出那个正确的问题——孩子,你和爸爸走散了吗?寻求朋友。
我来了,谢里登一边想,一边走近他。我来了,孩子——我来做你的朋友。
快到孩子身边时,他看到商场的一个保安正缓缓走过大厅,朝大门走去。他把手伸进口袋,大概是在拿烟。他很快就会出来,看到那个孩子,抢走谢里登嘴边的“鸭子”。
见鬼,他想,不过至少在保安出来的时候,他不会被看到和孩子搭讪。那种情况就更坏了。
谢里登后退了几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是在确认钥匙还在不在。他的视线快速从男孩移到保安,又回到男孩身上。男孩已经开始哭了。不是放声大哭,还不是,而是豆大的泪珠,沿着光洁的脸颊滑落,在“卡曾小镇”红色牌子的灯光下呈粉红色。
服务台的女孩拦下保安,和他说了点什么。她很漂亮,深色头发,二十五岁左右。保安是沙色金发,蓄着胡子。他屈肘靠在服务台上,对着女孩笑。谢里登觉得这画面就像杂志后面的香烟广告。沙龙精神。点燃我的好彩。他在这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而他们在那里打情骂俏——下班了干吗去,要不要去那个新地方喝一杯,等等。现在她开始抛媚眼了。多么可爱。
谢里登突然决定放手一搏。孩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旦他开始号啕大哭,就会引起注意。谢里登不喜欢在距自己不到六十英尺的地方站着个保安时就行动,但如果他不能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还清雷吉先生的钱,他想几个壮汉就会来探望他,对他的胳膊做点即兴手术,给每条胳膊都加点“弯管”。
他——一个穿着普通T恤和卡其裤的高大男人,一个脸盘宽大、长相普通、第一眼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男人,走向孩子。他朝小男孩俯身,手放在大腿上。男孩转过头来看他,脸色苍白,十分恐惧,眼睛绿得和翡翠一样,被灯光染成粉色的泪珠洗涤了这双眼睛,衬出了这绿色。
“孩子,你和爸爸走散了吗?”谢里登问。
“我的小亲亲,”孩子说,擦了擦眼睛,“我……我……找不到小亲亲了!”
这时孩子开始呜咽起来,一个女人略带关心地看了过来。
“没事。”谢里登对她说。她走了。谢里登把手搭在男孩肩上抚慰他,把他带到右边一点,那是小货车的方向。然后他回头看了看门里面。
保安的脸就凑在服务台女孩脸的边上,看起来今晚要被点燃的不只是那女孩的好彩了。谢里登放松下来。这会儿,就算大厅里发生了持枪抢劫案,那保安也不会注意到。现在这事倒像是小菜一碟了。
“我要小亲亲!”男孩哭喊着。
“当然了,当然了,”谢里登说,“我们会找到他的。别担心。”
他又把男孩往右边带了带。
男孩抬头看他,突然充满了希望。
“可以吗?先生,你可以吗?”
“当然了!”谢里登说,咧开嘴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找爸爸……可以说这是我的专长呢。”
“是吗?”孩子也笑了起来,虽然眼泪还哗哗地流着。
“对啊。”谢里登说,又往门里面看了一眼,确保那个保安——现在几乎看不见了(保安也几乎看不见谢里登和男孩了,即使他碰巧抬起头)——还忙着自己的事。他还忙着。“孩子,你爸爸穿着什么衣服?”
“他穿西装,”孩子说,“大部分时候都穿西装。我只看到他穿了一次牛仔裤。”他说得好像谢里登得知道所有这些关于他爸爸的事。
“我猜是件黑色的西装。”谢里登说。
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见过他!在哪里?”
他热切地回头看向门里面,眼泪都忘了流,谢里登不得不控制自己,才能不当场抓走这脸色苍白的小东西。这种事可不好。不能引人围观。不能做任何会被人记住的事情。得让他上车。货车除了风挡玻璃,其他所有地方都贴了遮光膜。几乎不可能看到车里的情况,除非你把脸紧贴在玻璃上。
首先得把他弄上车。
他碰了碰男孩的胳膊。“我没在里面看到他,孩子。我在那边看到的。”
他指向停满车的巨大停车场,其尽头有一条辅路,辅路外能看到麦当劳大大的金拱门M。
“为什么小亲亲要去那儿?”男孩问,似乎谢里登或者爸爸——或者两人——完全疯了。
“我不知道。”谢里登说。他的大脑快速运转,像一趟特快列车那样发出咔嗒声。紧急状况下他的脑子总是这样,这种时候就不能瞎想了,不成功便成仁。小亲亲。不是父亲或者爸爸,而是小亲亲。这孩子纠正过他。可能小亲亲是爷爷,谢里登想道。“不过我很确定那是他,穿黑西装的老人。白色头发……绿色领带。”
“小亲亲系了蓝色领带。他知道我最喜欢那根。”
“是了,可能是蓝色的。在那些灯光下,谁能搞得清呢?来吧,上车,我送你过去。”
“你确定那是小亲亲吗?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去那样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
谢里登耸了耸肩。“孩子,你看,如果你确定那不是他,那最好你自己去找他。你还是有可能找到他的。”他掉头就走,往车的方向走去。
孩子没有中计。他想着回去,再试一次,但已经花了太长时间——要么把暴露的时间控制到最短,要么就等于求着被关二十年监狱。他还是去下一个商场吧,可能是斯科特维尔,或者——
“等等,先生!”是那个孩子,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惧,运动鞋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等等!我跟小亲亲说我渴了,他一定是觉得得去那边给我买喝的。等等!”
谢里登转过身,笑了。“我并不是真的要抛下你,孩子。”
他领着孩子上了车。这车开了四年,漆成了难以描述的蓝色。他打开门,朝着孩子微笑,后者疑惑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睛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游移,大得像丝绒画里流浪儿的眼睛,就是一周发行一次的廉价小报上会登的那种,比如《国家询问报》和《内部看法》。
“上车吧,小朋友。”谢里登说,挤出一个看起来几乎完全自然的笑容。他变得如此得心应手本身就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孩子照办了。虽然他不知道,但从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布里格斯·谢里登的盘中餐。
他生命中只有一个问题。不是女人,虽然和所有男人一样,他也喜欢听短裙滑落的声音,喜欢感受丝袜的光滑质感;不是酒精,虽然他因习惯晚上喝几杯酒而为人所知。谢里登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他的致命缺点——是打牌。任何类型的牌,只要能赌钱。他丢了工作,透支了信用卡,输掉了妈妈留给他的房子。他还从没进过监狱,至少到现在为止,不过第一次落到雷吉先生手里时,他就觉得说不定监狱是个更放松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有点疯狂。他发现一上场就输反而更好,输得快你就没兴致了,直接回家,在电视上看看莱特曼 ,然后就洗洗睡了。如果一开始你赢了点,你就会继续。谢里登那晚继续了,最后欠了一万七千美元。他简直不敢相信,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一想到这笔巨大的数额,就有点癫狂。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欠雷吉先生的不是七百美元,不是七千美元,而是一万七千美元,一万七千个钢铁侠啊。每次一想到这个数字,他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然后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
但是第二天晚上,两个打手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笑不出来了。如果他不还钱,这两个人保证他的胳膊会以各种新奇有趣的角度弯来弯去。他们带他去了雷吉先生的办公室。
“我会还钱的,”谢里登马上开始口齿不清地求饶,“我会还的,听着,这没问题,几天之后,最多一周?不,最多两周——”
“你让我烦了,谢里登。”雷吉说。
“我——”
“闭嘴。如果我给你一周时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吗吗?你会找朋友借几百美元,假设你还有朋友能借的话。如果找不到能借钱的朋友,你会去抢劫酒水专卖店,如果你有这胆子。我怀疑你没有,不过谁知道呢,一切皆有可能。”雷吉先生探身向前,下巴撑在手掌上,微笑着。他散发出泰德·拉皮迪斯牌古龙水的香味。“假设你真搞到了两百美元,你又会怎么办呢?”
“给你。”谢里登咕哝着说。那会儿他已经快哭了。“我会马上给你!”
“不,你不会的。你会上赌桌,试图让它翻倍。你会给我扯出一堆狗屁借口。朋友,这次你摊上大事了。绝对的大事。”
谢里登再也忍不住眼泪,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人能把你弄进医院躺很久,”雷吉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你每条胳膊都会插上管子,还有一根在你鼻子里。”
谢里登哭得更大声了。
“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雷吉先生说,把一张叠起来的纸推到谢里登面前,“你可能会和这人处得不错。他自称‘巫师先生’,不过他是和你一样的垃圾。现在给我滚吧,一周后再来。我把你的欠款记在这张桌子上了。要么你自己赎回去,要么我让我的朋友们在你身上动动手脚。布克说了,一旦开始,就得干到他们满意了为止。”
那个土耳其人的真名写在了那张纸上。谢里登去找了他,了解了孩子和船的事。巫师先生给了他一个比雷吉先生手里的数字更大一点的数额。从那时起,谢里登就开始梭巡于商场了。
他驶离“卡曾小镇”商场的停车场,小心看着来往车辆,开过辅路,进了麦当劳的车道。孩子一路都靠前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警觉,让人头疼。谢里登朝着麦当劳开过去,转了个大弯,绕开麦当劳和得来速汽车餐厅的车道,然后继续往前开。
“你为什么要绕到后面?”孩子问。
“得去别的门,”谢里登说,“孩子,别怕。我觉得我在那里看到他了。”
“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
“我很确定,是的。”
孩子的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有那么一会儿,谢里登都为他感到难过——天哪,他并不是怪物,或者疯子。但是他的数字每次都变大一点,那个浑蛋雷吉先生对他上吊自杀这件事一点良心上的不安都不会有。这次可不是一万七了,也不是两万,甚至不是两万五。这次是三万五,一整支该死的钢铁侠军队。他得赶紧赢下比赛,如果不想在下周六多断几截胳膊的话。
他在餐厅后面的垃圾压缩机旁停下。没人停在这里,很好。门上挂了个弹性袋,用来装地图什么的。谢里登把左手伸了进去,拿出一副打开的铁手铐。
“我们为什么停在这里,先生?”孩子问。他声音里的恐惧又回来了,但等级不同;他突然意识到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和善良的小亲亲走散或许不是最坏的事情。
“我们不是停在这里,不完全是。”谢里登轻松地说。第二次干这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不能低估一个警觉的六岁孩子。第二个孩子踢中了他下身,差点逃脱。“只是刚才开车的时候,我想起我没戴眼镜。这可能会让我的驾照被吊销。眼镜在那边地上的眼镜盒里呢,滑到你那边去了。递给我吧,好吗?”
孩子弯腰去捡眼镜盒,其实里面是空的。谢里登靠过去,干脆利落地把一只手铐铐在他伸出的手上。然后麻烦来了。他刚刚不是还在想低估一个六岁的孩子是个巨大的错误吗?这小东西剧烈反抗,像个狼崽子一样,大力扭动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谢里登根本不会相信。孩子扭动着、反抗着,接着猛地冲向车门,他喘着粗气,嘴里发出奇怪的鸟叫一样的声音。他抓到了把手。门开了,但顶灯没有亮起——第二次任务后谢里登把顶灯打碎了。
谢里登抓住孩子T恤的圆领,把他扽了回来。他试图把另一只手铐铐在副驾驶座旁边的支架上,但没成功。孩子咬了他的手两次,见血了。天哪,他的牙跟剃刀一样锋利。伤口痛得厉害,整条胳膊都痛起来。他冲着孩子的嘴打了一拳,孩子跌回到座位上,蒙蒙地。谢里登的血还留在他嘴上、下巴上,滴到了他T恤的螺纹圆领上。谢里登铐好了另一只手铐,然后坐回到驾驶座,吸吮自己的右手手背。
真的很痛。他把手从嘴边拿了下来,就着昏暗的仪表盘上的灯光检查手背。两排浅浅的、凹凸不平的牙印从指关节一直延伸到手腕,每排大约两英寸长。血珠一点点地如小溪流般渗出来,不过他不想再打孩子了。这和破坏土耳其人的货物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那个浑蛋确实用他那油腻腻的口音紧张不安地警告过他:“破坏货物就会破坏价值。”
不,他不怪这孩子反抗——他自己也会这么做。他得尽快给伤口消毒,说不定得去打个破伤风。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说人咬的伤口是最糟糕的。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给这孩子的胆量点赞。
他挂上前进挡,绕过汉堡店,经过汽车餐厅的窗口,又回到辅路上,左转。土耳其人在塔卢达高地有一座农场式的大房子,位于城市边缘。谢里登会走二级公路过去,只是为了安全。三十英里,可能四十五分钟,也可能一小时。
他经过一块写着“感谢您在美丽的卡曾小镇商场购物”的牌子,之后左转,接着慢慢加速,以完全合法的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行车。他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对折了一下盖在右手背上,然后专心朝着土耳其人保证的一个男孩的价格——四万美元——开过去。
“你会后悔的。”孩子说。
谢里登从自己的白日梦中醒了过来,不耐烦地转过头看他。他刚刚在幻想自己连赢了二十把,雷吉先生不得不反过来趴在他脚边,汗如雨下地求他收手。这人想怎么着来着?打他?
孩子又开始哭,他的眼泪还是带着奇怪的粉红色,虽然他们现在离商场的明亮灯光已经很远了。谢里登开始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传染病。他想反正现在开始担心这种事情也已经晚了,干脆别想了。
“我的小亲亲找到你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孩子解释道。
“对。”谢里登说,点了一根烟。他驶离28号国道,上了一条没有路标的双车道沥青路。路的左侧有一片长长的沼泽地,右侧是连绵不绝的树林。
孩子拉了拉手铐,发出一声啜泣。
“放弃吧,对你没好处。”
然而,孩子又拉了拉手铐。这次传来了金属“嘎吱”的声音,充满了抗议,谢里登很讨厌这声音。他转过头,惊奇地看到座位旁的金属支架——他亲手焊上的支架——被拉变形了。妈的!他想,这孩子的牙跟剃刀一样,现在我又发现他力大如牛。如果这是他生病时的状态,天哪,希望上帝不要让我在他身体好的时候抓他。
他把车停到路边的软路肩上,说:“停下!”
“我不!”
孩子又开始用力拉手铐,谢里登看到支架弯得更厉害了。天哪,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是因为惊恐,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力大如牛的原因。
但没有任何其他孩子能这么做,很多孩子到了游戏的这个阶段比这孩子惊恐得多。
他打开仪表盘中间的置物箱,拿出一个针筒。这是土耳其人给的,还警告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药品,”土耳其人说(发音是哟品),“会损坏货物。”
“看到了吗?”
孩子用眼角瞥了一眼针头,点点头。
“你想让我用上这个吗?”
孩子立刻摇了摇头。不管力气大不大,他还是跟所有其他孩子一样,看到针头就害怕。谢里登对这一点很满意。
“很聪明,这会把你放倒,”他顿了顿,不想说出那话(见鬼,他真的是个好人,如果不是自己的小命危在旦夕了),不过不得不说,“甚至可能杀了你。”
孩子盯着他,因为恐惧而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你别用力拉手铐,我把针筒收起来。成交吗?”
“成交。”孩子咕哝着说。
“你保证?”
“我保证。”孩子张开嘴,露出白牙。其中一颗牙上还沾着谢里登的血。
“你以妈妈的名义保证?”
“我没有妈妈。”
“见鬼。”谢里登厌恶地说。车子又开动起来,比之前快一点,不只是因为现在他已经出了大路。这孩子很古怪。谢里登想赶紧把他转交给土耳其人,拿上自己的钱跑路。
“我的小亲亲特别强壮,先生。”
“是吗?”谢里登问。他心想:必须的,孩子。只有敬老院里住着的人才能扯断绑住自己的东西,不是吗?
“他会找到我的。”
“嗯哼。”
“他能闻到我。”
谢里登信了。他能闻到这孩子。通过之前的经历,谢里登学到恐惧是有味道的,不过这孩子的那种味道是不真实的——这孩子闻起来像是汗液、泥浆和被缓慢加热的蓄电池流出的酸液混合的味道。谢里登越来越确定这孩子有什么严重问题……不过那很快就是巫师先生的烫手山芋了,不是他的,正如那些穿着宽大长袍的老人所说:一经出售,概不负责。一经他妈的出售,就绝不负责。
谢里登摇下车窗。左边,沼泽地连绵不绝,凝滞不动的水面上闪烁着支离破碎的月光。
“小亲亲会飞。”
“对啊,”谢里登说,“灌几瓶‘午夜列车’红酒以后吧。我赌他飞得跟只狗娘养的老鹰一样。”
“小亲亲——”
“小亲亲小亲亲的,够了!好吗,孩子?”
孩子闭上了嘴。
又开了四英里,左边的沼泽地扩成了一片宽阔的空池塘。谢里登转进一条硬土路,就在池塘北边。向西五英里后,他就能右转上41号公路,从那儿就可以直接到达塔卢达高地了。
他看向池塘,池塘在月光下就像一张平滑的银纸……然后月光不见了,被完全遮住。
头顶传来拍打声,像是晾衣绳上的大床单发出的声音。
“小亲亲!”孩子大喊。
“闭嘴,就是只鸟而已。”
但是猛地一下,他被吓住了,完全吓住了。他看了看孩子,孩子的嘴又咧开了,牙又露出来了,很白,很大。
不……不大。大不是正确的描述,长才是,特别是上边的那两颗牙。你怎么叫它们?对,是虎牙。
他突然又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了,好像加速时发出的“咔嗒”声。
我跟小亲亲说我渴了。
他为什么会去那样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
(吃东西?他是要说吃东西吗?)
他会找到我的。
他能闻到我。
小亲亲会飞。
什么东西落到了货车顶上,发出重重的撞击声。
“小亲亲!”孩子又大叫起来,几乎高兴到发疯了。忽然间,谢里登就看不到路了——一只巨大的膜翼整个盖住了风挡玻璃,翼上还有鼓动的血管。
小亲亲会飞。
谢里登尖叫起来,猛踩刹车,希望把车顶上的东西甩下去。右边又传来“嘎吱”抗议的金属拉扯声,这次伴随着一声简短又剧烈的“啪”。片刻之后,孩子的手指就抓到了他脸上,撕开了他的脸颊。
“他拐了我,小亲亲!”孩子冲着车顶用鸟叫一样的声音尖声说,“他拐了我,拐了我,这个坏人拐了我!”
你不懂,孩子,谢里登想。他摸出针筒。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走投无路了。
然后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爪子,冲破了车窗,从谢里登手里抢走了针筒——还有他的两根手指。过了一会儿,小亲亲撕下了驾驶座的整扇车门,铰链瞬间成了毫无意义的明亮金属块。谢里登看到了一件翻腾的斗篷,外面是黑色的,里衬是红丝绸的,他还看到了那个鬼东西的领带——其实是领结,但真的是蓝色的,就像孩子说的那样。
小亲亲把谢里登从车里狠狠地扯了出来,爪子穿透了他的外套和T恤,深深陷进他肩上的肉里。小亲亲原本的绿眼睛突然变得像血玫瑰那么红。
“我们不过是去商场买我孙子想要的忍者神龟玩具而已,”小亲亲轻声说,呼吸间满是肉生了蛆的味道,“电视上播的那种。所有孩子都想要。你不应该招惹他的。你不应该招惹我们的。”
谢里登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摇晃着。他尖叫了起来,再次被摇晃。他听到小亲亲关切地问孩子还渴吗,听到孩子说是的,还很渴,这个坏人吓到他了,他喉咙干得不得了。他看到小亲亲大拇指的指甲只出现了一秒,然后立刻消失在他下巴下方,那指甲又糙又厚。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在视线模糊之前,谢里登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那孩子正掬着手接他喉咙里喷出的血,就像他小时候在炎热的夏天掬起手喝后院水龙头里的水一样,而小亲亲正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充满了爷爷般的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