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飞行执照,但迪斯直到马里兰机场连环谋杀案的第三、第四起发生后才对飞行有了兴趣。他闻到了血和内脏混合的特殊味道——《内部看法》的读者们期待的味道。要是加入这样一个如廉价商店般吸引人的神秘事件,搞不好销量就会呈爆炸性增长;而在通俗小报生意里,增加销量不仅仅是重中之重,还是人人追求的圣杯。
然而,对迪斯来说,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他比别家杂志更早拿到这个故事,他没有被打败,还是赢家,还是猪圈里最好的猪。坏消息是玫瑰真正的主人是莫里森,至少到目前为止。莫里森,一名新手编辑,继续去调查那件要命的事情,即使资深记者迪斯再三向他确保除了烟和回声什么都没有。迪斯不喜欢莫里森先于他闻到鲜血的味道——事实上,很讨厌,这就给了他完全合理的理由干掉这个碍眼货。他知道怎么做。
“马里兰杜弗瑞?”
莫里森点点头。
“目前有其他报刊了解到这个故事吗?”迪斯问,很满意地看到莫里森立刻就炸毛了。
“如果你是说有没有其他人认为这是个连环谋杀案,答案是没有。”他硬邦邦地说。
但很快就会有的,迪斯想。
“但很快就会有的,”莫里森说,“如果有另一个——”
“把卷宗给我。”迪斯说,指了指米色的文件夹,正放在莫里森整洁到让人觉得可怕的桌上。
那秃头编辑把一只手放在了文件夹上,迪斯明白了两件事:莫里森会把卷宗给他,但前提是他得为一开始的不相信以及他那“我是这里的老手”的态度付出一点代价。好吧,这也没什么问题。大概猪圈里最好的猪也得时不时地卷起尾巴,重温一下自己在整件事中的地位。
“我想你应该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采访那个企鹅人。”莫里森说。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微笑,但绝对地邪恶。“那个认为企鹅比人类和海豚都聪明的人。”
迪斯指了指莫里森桌上除文件夹和家人照片(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一副蠢样)之外的唯一物件:一个写着“每日食粮”的铁丝篮。篮子里现在只放了薄薄的一份稿子,六页或八页,用一个迪斯特有的紫红色回形针夹着,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联系表,勿折”。
莫里森从文件夹上移开手(看上去随时准备拍上去,只要迪斯稍稍动一下),打开信封,抖出两张印了黑白照片的纸,大小和邮票差不多。每张照片上都有一长串企鹅在静静地看着你。这些企鹅身上有种不可否认的诡异——对默顿·莫里森来说,它们像穿着燕尾服的乔治·罗梅罗 式僵尸。他点点头,又把照片塞回信封。原则上,迪斯讨厌所有编辑,但他不得不承认莫里森至少能认可该认可的事。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品质,迪斯认为这种品质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各种健康问题。也可能问题已经开始出现了。他坐在那儿,明显没到三十五岁,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不错啊,谁拍的?”
“我拍的,”迪斯说,“我总是自己给自己的故事拍照。你从来没看过图片来源吗?”
“一般不看。”莫里森说,瞥了一眼迪斯在企鹅故事上方甩出的暂定标题。当然了,排版部的莉比·葛兰妮特会弄出一个更简短有力、更富于色彩的标题——毕竟,这是她的工作。不过迪斯对标题的直觉也是很不错的,通常能找到“正确的街道”,哪怕不能正确到“门牌号”。这个标题是《北极地区的外星智慧》。企鹅当然不是外星人了,而且莫里森总觉得它们其实生活在南极,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内部看法》的读者朋友们对外星人和智慧都很着迷(大概是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觉得自己是前者,而且觉察到了自己极度缺乏后者),这才是重要的。
“标题还差点什么,”莫里森开口道,“不过——”
“这就是莉比存在的原因,”迪斯接上他的话,“所以……”
“所以?”莫里森问。他的眼睛大而蓝,在金边眼镜后面显得很坦率。他把手放回文件夹上,朝迪斯笑,等待着。
“所以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错了?”
莫里森的笑容扩大了一两毫米。“就说你可能错了。这就行了,我想——你知道我很好说话。”
“对啊,确实如此。”迪斯说,放宽了心。一点小侮辱不是问题,真正不舒服的是卑躬屈膝。
莫里森坐下看着他,右手盖在文件夹上。
“好吧,我可能错了。”
“你真是心胸宽广,能这样承认。”莫里森说,递过文件夹。
迪斯迫不及待地一把夺了过来,拿到窗边的椅子上,打开了它。这次他读到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些通讯报道和一些小镇周报上的剪报——让他兴奋不已。
我之前没看出这些,他想。接下来他又想:为什么我之前没看出来?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如果再错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他就得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还是不是猪圈里最好的猪了。他还知道:如果他和莫里森的位置换一下(在过去七年里,迪斯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拒绝了《内部看法》的编辑席位),他会让莫里森像爬行动物那样卑躬屈膝,然后再给他卷宗。
别扯了,他告诉自己,你会直接炒了他鱿鱼。
“可能已经江郎才尽了”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知道在这一领域,才华耗尽的概率是很高的。显然,一个人只能花上这么些年写写掠夺了巴西所有村庄的飞碟(配图通常是失了焦的吊在线头上的灯泡)、会算数的狗、像劈柴那样劈了自家孩子的失业老爹。然后突然有一天,你的弦就断了。就像多蒂·沃尔什,某天晚上回家后她用一个干洗袋包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去洗澡。
别傻了,他告诉自己,不过还是感到不安。故事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活生生的,但丑恶度翻倍。他到底是怎么错过的?
他抬头看莫里森,后者靠在椅子上来回摇动,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看着他。“怎么样?”莫里森问。
“嗯,这可能是个大案子,但还不是全部。我觉得这真是太棒了。”
“谁在乎这是不是真的棒。卖得好就行。肯定大卖,是不是,理查德?”
“是的,”他站了起来,把文件夹夹在胳膊下,“我要追踪那个人的老巢,从我们已知的第一个地方开始,缅因州那个。”
“理查德?”
他在门口转过身,看到莫里森又在盯着联系表看。他在笑。
“你觉得我们给这些案子里最精彩的那个配上蝙蝠侠电影里丹尼·德维托的照片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迪斯说,走了出去。问题和自我怀疑是突如其来的,谢天谢地已经被放到一边了;之前那股鲜血的味道回到了他鼻腔里,很强烈,极其激动人心。现在,他只想追踪到底。他要的“底”一周后就来了,不在缅因州,不在马里兰,而是在更南的地方,在北卡罗来纳州。
夏天到了。这意味着生活会轻松一点,棉花也会长很高。但一整天,理查德·迪斯都不太好过。
主要问题在于他没法——至少到现在为止——进入威尔明顿机场。这个机场很小,只有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几条短途往返航线,还有不少私人飞机。当天该区域有强雷暴单体,迪斯在离机场九十英里远的地方盘旋,在不稳定的气流里上上下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他才得到落地许可的通知。比官方的日落时间只早了四十分钟。他不知道那名夜航员是不是遵循了传统规则,如果是,那时间就很紧张了。
夜航员已经到了,迪斯很确定。他找到了正确的地方,正确的飞机——赛斯纳天空大师。他的猎物本可以选择弗吉尼亚比奇、夏洛特或者伯明翰,或者其他更南的地方,但他没有。迪斯不知道他离开马里兰杜弗瑞到达这里之前躲在哪里,也不关心。只要知道自己的直觉正确就够了——他的猎物还在继续惯常的环形路线。过去那一周,迪斯花了很多时间打电话给杜弗瑞南边的机场,那些看上去符合夜航员作案手法的机场。他在戴斯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一圈圈地拨电话,拨号拨得手指生疼,连电话另一端的联系人都开始抱怨他的坚持不懈。不过到了最后,坚持胜利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
前晚,所有有着高概率作案机会的机场都有私人飞机降落,而赛斯纳公司的天空大师337在所有这些机场都出现过。这不奇怪,因为天空大师337可以说是私人航空领域的丰田车。但昨晚降在威尔明顿的赛斯纳337才是他要找的飞机,毋庸置疑。他找到他了。
准确地找到了。
“N471B,34跑道盲降,”简洁明了的无线电声慢吞吞地传进他的耳机,“方向一百六。降落,保持三千。”
“方向一百六。六到三十,收到。”
“请注意地面天气,仍很恶劣。”
“收到。”迪斯说。他心想,那个老农约翰,一个饭桶,也不知怎么就通过了威尔明顿的空中交通管制考核,真是特别有资格告诉他这一点。他知道该地区的天气状况还是不好,能看到雷雨云,有些还打着闪电,像是巨大的烟火。过去四十分钟左右,飞机一直都在盘旋,他觉得自己坐的是搅拌器,而不是双发动机的比奇飞机。
他关闭自动驾驶仪,握住方向盘。就是这个驾驶仪刚刚一直带着他在同一个傻乎乎的路线上飞,让他一会儿看见北卡罗来纳州的农田,一会儿又看不见,花了很长时间。下面看不见任何棉花田,不管飞高还是飞低,都没有,只有一片荒废的烟草地,葛根都长疯了。迪斯开心地把机头对准威尔明顿,朝着坡道降落,在飞行员、空中交通管制和塔台的监控下进行盲降。
他拿起麦克风,想着要不要给老农约翰打个招呼,问问他地面上有没有非正常情况——说不定是《内部看法》的读者们所喜爱的暴风雨之夜,最终还是放下了它。离日落还有一会儿,下降途中,他已经根据华盛顿国家机场的时间校准了威尔明顿时间。不,他想,还是把问题再憋一会儿。
迪斯相信夜航员是个真正的吸血鬼,正如他相信小时候是牙仙在他枕头底下放了那些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不过如果那个人认为自己是吸血鬼——迪斯确定他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光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他遵从吸血鬼法则了。
毕竟,生活模仿艺术。
他敢打赌吸血鬼德古拉有私人飞行执照。
不得不承认,迪斯想,这实在比企鹅杀手计划打倒人类要有意思多了。
比奇平稳地降落着,在穿过一片厚云层时上下颠簸起来。迪斯咒骂着操纵飞机,让它保持平衡——它好像越来越不满意这天气了。
我们都不满意,亲爱的。迪斯想。
出了云层后,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威尔明顿的灯光和赖茨维尔海滩了。
是的,朋友,那些在711便利店买买买的胖子会爱死这个故事的,他想,闪电在港口方向亮起,他们会在晚上出去喝啤酒、吃夜宵的时候买上无数份报纸。
还不止于此,他知道的。
这个故事……嗯……总之就是好极了。
这个故事会成为传奇。
有一段时间,这样的词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你的脑子里,老伙计,他想,你大概是江郎才尽了。
然而这次,大写的标题像糖果一样在他脑海里跳跃:《〈内部看法〉的记者逮捕疯狂夜航员,独家报道吸血鬼夜航员最终落网的过程》。“我不得不这么干。”致命吸血鬼德古拉说。
确切说来,这不是什么牛气的歌剧——迪斯不得不承认,但这个故事自带气派的背景音乐,类似《变异体入侵》里的那种。
他又拿起了麦克风,按下按钮。他知道他那个爱好鲜血的朋友还在下面,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完全确认前会一直感到不安。
“威尔明顿,我是N471B。地面坡道上是否还停着马里兰州过来的天空大师337?”
回复在静电干扰声中传了过来:“好像是的,老伙计。现在不能聊天,我手头管着空中交通呢。”
“那飞机有涂红的地方吗?”迪斯执意追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然后听到:“有。挂了吧,N471B,如果你不是让我去察看它,我就给你整个联邦通信委员会的罚款。今天晚上要煎的鱼太多了,锅不够。”
“谢谢,威尔明顿。”迪斯用自己最谄媚的声音说。他关了麦克风,冲它比了比中指,不过脸上是笑着的,几乎没注意到穿过又一片云层时飞机的颠簸。天空大师,涂红的,他很乐意赌上明年的工资,就赌那架飞机的尾号是N101BL——如果塔台里的那个蠢货没这么忙。
一周的时间,天哪,短短一周。这就是他花的工夫。他找到了夜航员,现在天还没黑,虽然看起来可能性不大,但现场确实没有警察。如果有警察,如果他们去那儿是为了赛斯纳,老农约翰肯定早说了,管它什么空中拥堵啊,天气恶劣啊。有些东西实在是太精彩了,没法不八卦一下。
我要拍到照片,你这浑蛋,迪斯想。现在他能看到进场灯了,在暮色中闪着白光。我会及时搞到你的故事,不过首先,得拍照片。一张就够,可我得拍到。
是的,因为照片让故事读起来更真实。不是模糊的失焦灯泡,不是“艺术家的构思”,而是一张真正生动的黑白照片。他加大降落幅度,无视飞机发出的哔哔哔的降落警告,脸色苍白而坚定,嘴唇微微后缩,露出了细小的白牙,发着光。
在暮色和仪表盘光线的映照下,理查德·迪斯看上去也有点像吸血鬼了。
《内部看法》不具备很多特点,比如说文学性,再比如说过度关注精确度和道德标准一类的小事,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它对恐怖十分在行。默顿·莫里森有点混账(不过不像迪斯第一次看到莫里森吸他那根破烟管时想的那么混账),但迪斯得认可他一点——他记住了让《内部看法》从根本上成功的东西:一桶桶鲜血和一堆堆内脏。
哦,还有可爱婴儿的照片、很多通灵预言、超级食谱(包含了诸如啤酒、巧克力和薯片之类的难吸收食物),但莫里森感受到了时代风气的巨大变化,而且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对报纸未来走向的判断。迪斯认为这种自信就是莫里森待了这么久的原因,虽然他的烟管和花呢夹克简直就像伦敦的一对浑蛋兄弟那样。莫里森知道六十年代的花朵少年已经长成了九十年代的食人怪物。拥抱治疗、政治正确、“感受的语言”可能在上层知识分子中意义重大,但对普罗大众来说,更有意思的还是连环谋杀、明星私生活丑闻以及“魔术师”约翰逊是怎么染上艾滋病的。
迪斯毫不怀疑现在还有人读《明亮美好的事物》,但随着“伍德斯托克一代”渐生华发,嘴角刻下岁月留下的暴躁又任性的痕迹,《血腥可怕的破事》的势头渐渐强劲起来。默顿·莫里森——迪斯已经认可他是直觉天才了,在一个给所有内部员工和特约记者的著名备忘录里把自己的内部观点说得很清楚,那会儿他和他的烟管刚在办公室一角坐了不到一周。备忘录里写道:在上班路上,一定要停下来嗅一嗅玫瑰,但一旦找到了玫瑰,就张大鼻孔——很大——开始嗅血和内脏。
迪斯,一个天生就是嗅血和内脏的人,对这种说法很满意。他的鼻子是他今天在这里的原因,飞向威尔明顿的路上。那里有个怪物,一个以为自己是吸血鬼的人。迪斯专门为他定制了一个名字,这名字在他脑子里灼烧着,就像一枚昂贵的硬币在口袋里灼烧一样。很快他就会掏出这枚硬币花了它。到时候,这名字就会占据美国所有超市收银台的小报陈列栏,用让人无法忽略的六十分贝音量对着顾客们放声尖叫。
小心了,女士们以及寻求刺激者,迪斯想。在你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大坏蛋正在朝你们靠近。你们看到过他的真名,但转眼就忘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将会记得的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一个能让他和开膛手杰克、碎尸杀手克利夫兰、黑色大丽花齐名的名字。你们将记住夜航员,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你身旁的收银台。独家故事、独家采访……但我最想要的是独家照片。
他又看了看表,让自己放松了一点点(这是他能放松的极限了)。离夜幕降临还有近半小时,十五分钟内他就可以降落在涂红的白色天空大师(机尾上用同款红漆写着N101BL)旁了。
夜航员会睡在镇子上或去往镇子路上的汽车旅馆里吗?迪斯不这么认为。天空大师337如此流行的原因一个是价格相对便宜,另一个是它是同型号飞机里唯一有腹舱的,说实话,不比老式大众甲壳虫的后备厢大多少,但够放下三个大箱子或者五个小箱子。当然,也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不是专业篮球运动员那种体形的就行。夜航员可能就在腹舱里,因为他要么以胎儿的姿势入睡,膝盖收起抵住下巴,要么疯狂到以为自己真的是吸血鬼,又或者两者皆有。
迪斯赌最后一种。
现在,高度计上的数字从四千到了三千英尺,迪斯想:不,你不住旅店或汽车旅馆,我的朋友,对吗?扮演吸血鬼的时候,你就像弗兰克·辛纳特拉——有自己的一套路子。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着,当打开飞机腹舱时,我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一堆坟墓里的土(就算不是这样,你也可以用门牙打赌,故事登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接着会出现一条腿伸进西装裤里,然后是另一条,因为你会换装,对吧?哦,亲爱的,你会穿得无比华丽,为了杀人而盛装出席。我已经在相机上装了自动卷片器,只要一看到风中飘起的斗篷一角——
他的幻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底下两条跑道上闪着白光的灯突然熄灭了。
我要追踪那个人的老巢,他曾告诉默顿·莫里森,从我们已知的第一个地方开始,缅因州那个。
不到四小时后,他飞到坎伯兰县机场,和一个叫埃兹拉·汉农的机械师交谈。汉农先生看上去像是刚从金酒酒瓶里爬出来。迪斯不会让他靠近自己的飞机,不过他说的话迪斯还是认真谦恭地聆听了。他当然这么做了,埃兹拉·汉农是他认为的可能被证明为一条重要线索中的第一环。
对一个乡村机场而言,坎伯兰县机场这名字真是够气派的。机场里有两个活动房屋和两条交叉成十字的跑道,其中一条铺了沥青。迪斯从没在土路上降落过,所以请求了另一条,结果落地时被颠得六亲不认,这让他决定下次起飞时选土路。尝试后,他开心地发现果然平坦得很,跟女同学的胸部有得一拼。机场里当然也有一个风向袋,跟老爹的两条缝补后的旧内裤差不多。这类机场总有风向袋。这也是它们迷惑人的魅力所在,就像以前的双翼飞机似乎总停在单翼机库前。
坎伯兰县是缅因州人口最多的县,虽然这一点你永远无法从摩肩接踵的机场人群里判断出来,迪斯想,也没法从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埃兹拉身上看出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剩下的六颗牙,看上去就像詹姆斯·迪基的小说《解救》里的群众演员。
机场位于法尔茅斯镇郊区,这个镇子更繁华一些。机场的主要收益来自夏季富有的度假者们付的降落费。克莱尔·鲍伊,夜航员的第一个受害者,是这个机场的夜间交通控制员,拥有这个机场四分之一的股份。其他员工包括两名机械师、一名二级地面控制员(地面控制员还卖薯片、香烟、苏打水;迪斯进一步了解到,被杀的那个人还卖劣质的奶酪汉堡)。
机械师和控制员还充当稳压泵和管理员的角色。在这里,控制员经常得放下打扫厕所的活计匆匆跑回来,给即将降落的飞机下达落地许可,再从迷宫般复杂的十字交叉跑道里选定一条作为降落跑道。这些工作压力惊人,在夏季高峰期,夜间控制员有时候一晚上只能好好地睡六小时——在半夜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之间。
克莱尔·鲍伊在迪斯到访前一个月左右被杀。之前那个记者搞出来的照片是合成的,一部分来自莫里森那份薄薄的卷宗,另一部分来自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七彩斑斓的想象。虽然迪斯在最初信息来源的基础上自动做了必要补充,他还是很确定这个傻蛋似的小机场在七月上旬的时候发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赛斯纳337,机尾编号N101BL,用无线电呼叫了机场,请求在七月九日黎明前夕准许降落。克莱尔·鲍伊自一九五四年起就在机场上夜班,当时飞行员们还得偶尔中止降落,因为跑道(那时还只有一条)上有时候会有牛遛弯。那天,他在凌晨四点三十二分记录了请求,记录的落地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九分,飞行员名为德怀特·伦菲尔德,飞机的起点是缅因州班戈市。这些时间毫无疑问都是正确的,而其他信息都是扯淡(迪斯向班戈机场查证过,根本就没有N101BL的编号,他对此毫不惊讶)。不过就算鲍伊知道这些信息是假的,大概也没法改变什么;坎伯兰县机场的管理很松,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
飞行员给的名字是个荒诞的玩笑。有一名演员叫德怀特·弗赖伊,而他恰好饰演了伦菲尔德的角色——一个流着口水的疯子,崇拜历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用德古拉伯爵的名字请求降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地方也可能会引起怀疑吧,迪斯分析。
可能会,迪斯不太确定。毕竟,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而德怀特·伦菲尔德及时用现金付清了自己的那份,还付了钱加满油箱——第二天有人在登记簿上找到了钱,以及鲍伊开具的收据复写页。
迪斯知道五六十年代小机场管理私人航空运输的那种松散、不靠谱的方式,但他还是对夜航员在坎伯兰县机场受的待遇的非正式性感到震惊。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五六十年代了,现在是严打违禁药品的时代,但大部分你应该说不的东西正通过各类小港口里的小船、小机场里的小飞机(比如德怀特·伦菲尔德的那架赛斯纳天空大师)不断输入。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这是当然的,不过迪斯还是希望鲍伊告诉班戈机场一声,说这架飞机不在飞行计划内,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可他没有。迪斯这时候想到了贿赂,但他那泡在金酒里的消息提供者断言克莱尔·鲍伊一直都是正直的人,后来采访的两名法尔茅斯警察证实了他的判断。
疏忽似乎是更合理的答案,不过其实也都无所谓了,《内部看法》的读者们对这类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以及如何发生的深奥问题毫无兴趣。他们很满足于读到发生了什么,用了多长时间,以及当事人是否有时间尖叫。当然了,还有照片。他们想要照片。大大的、高清晰度的黑白照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随时能从报纸上跳出来,以密集像素点的形式钉入你前脑的那种照片。
迪斯问伦菲尔德降落后可能去了哪里时,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埃兹拉看上去很惊讶,若有所思的。
“不知道啊,”他说,“我想大概是汽车旅馆吧。肯定打了个车。”
“你来机场的时候……你说是什么时候来着?那天早上七点?七月九日?”
“嗯哼,就在克莱尔回家前。”
“当时赛斯纳天空大师停好、绑好,而且里面没人?”
“对,就停在你现在停的地方。”埃兹拉指了指,迪斯后退了一点。机械师闻起来有点像一块在钻石金酒里泡过后又放了很久的罗克福尔奶酪。
“克莱尔有没有碰巧提起过他给飞行员叫了车?去汽车旅馆?周围步行范围内好像没有旅馆。”
“确实没有,”埃兹拉同意道,“最近的一家是海风旅店,那也是二英里以外了,也可能更远,”他挠了挠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但我不记得克莱尔说过什么给那人叫了车的事。”
迪斯还是在心里记下了要打电话给当地的出租车公司。当时他正在形成一个似乎很合理的假设:他寻找的那个人在床上睡觉,和大部分人一样。
“豪华轿车呢?”
“没有,”埃兹拉更为确定地回答,“克莱尔完全没提起有关豪华轿车的事,这个他本应该提的。”
迪斯点了点头,决定还要给附近的豪华轿车公司打电话。他还会采访其他员工,不过没指望能得到点什么信息,这金酒上头的老家伙所提供的大概就是所有的了。那天早上,克莱尔下班前和他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回来上夜班的时候又和他一起喝了一杯,这好像是他记得的所有内容了。除了夜航员本人,埃兹拉似乎是看到克莱尔·鲍伊的最后一个人。
这些思绪的主角正望向远方,挠着下巴上的赘肉,露出诡异的神色,然后又把充血的眼睛转回迪斯身上。“克莱尔没有说起任何出租车或者豪华轿车的事,不过他确实说了点别的。”
“是吗?”
“是的。”埃兹拉说。他拉开自己满是油点的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包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点了一支,咳得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透过烟雾,他看着迪斯,目光中带着一种老练。“可能没什么意义,可不管怎么说,只是有可能。但这确实让克莱尔觉得很奇怪。百分百让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大部分时候,老克莱尔都是有满嘴话也不说一个字的人。”
“他说了什么?”
“记不太清了,”埃兹拉说,“有时候,你知道,我忘了什么东西时,看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就能让我重新想起来。”
“亚伯拉罕·林肯的怎么样?”迪斯冷冰冰地问。
思考了一会儿——很短,汉农觉得林肯有时候也有此等功效,然后这位绅士的肖像就从迪斯的钱包里到了埃兹拉微微颤抖的手里。迪斯想着或许乔治·华盛顿的肖像也有效果,不过他要确保这人完全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且,反正都能报销。
“说吧。”
“克莱尔说那个人看上去像是要去一个超级豪华的派对。”埃兹拉说。
“哦?为什么呢?”迪斯想,还不如坚持给华盛顿呢。
“说那个人看上去像刚从一个礼服盒里出来,礼服、丝绸领结,所有那套东西。”埃兹拉顿了一下,“克莱尔说那人还穿了一件大斗篷。里衬红得跟消防车一样,外面黑得跟土拨鼠的屁眼一样。说这斗篷在身后展开的时候看上去贼像蝙蝠翼。”
迪斯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巨大的亮着红色霓虹灯的字眼,这个字眼是BINGO。
你不知道,我泡在金酒里的朋友,迪斯想,你刚刚说的话会让你闻名遐迩。
“你问了这么多关于克莱尔的问题,但你一次也没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有吗?”
“事实上,我有。”
“是什么呢,我的朋友?”
埃兹拉用自己又长又黄的指甲挠了挠他胡子拉碴的下巴,那双充血的眼睛睿智地看着迪斯,嘴里吐出一口烟。
“又来了。”迪斯说,但还是拿出了另一张亚伯拉罕·林肯,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声音和面部表情友好和善。他的本能被完全唤醒了,他知道这个金酒上头的先生还没有被榨干。至少还剩一点。
“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可不止这点价值,”埃兹拉责备道,“像你这样有钱的城里人应该能拿出比十美元还多的钱。”
迪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块沉甸甸的劳力士,表盘上镶着钻,闪闪发光。“天哪!”他说,“都这么晚了!我还没去和法尔茅斯的警察谈谈呢!”
他还没站起来,手里的五美元就已经消失,加入汉农工作服口袋里的同伴中去了。
“好吧,如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迪斯说,他的友好和善已经消磨殆尽了,“我还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
机械师认真地想了想,一边挠着自己下巴上的赘肉,一边呼出阵阵放了很久的奶酪的气息。他有点不太情愿地说:“我在天空大师的底部看到了一大堆土,就在行李舱下面。”
“是吗?”
“是,我还用靴子踢了。”
迪斯等着。他能做到这一点。
“恶心的东西。全是蠕虫。”
迪斯等着。这很好,很有用,但他觉得这老家伙还有东西能榨出来。
“蛆虫,还有蛆虫。像那种死了什么的地方。”
那晚迪斯住在了海风旅店。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出发飞往纽约北部的奥尔德顿镇。
对于猎物的行踪,迪斯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但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夜航员的游刃有余。在缅因州和马里兰州,杀人前他真的逗留了一会儿。他唯一的一次留宿发生在奥尔德顿,那是他在杀了克莱尔·鲍伊两周后去的地方。
奥尔德顿的湖景机场比坎伯兰县机场还小——一条未铺沥青的跑道,一个Ops/UNICOM组合,其实就是一个刚涂了点油漆的小棚子。没有着陆进场系统,但有一个巨大的天线接收器,这样的话,在这个地方着陆的农民就不会错过《墨菲·布朗》 或者《幸运之轮》之类真正重要的东西了。
迪斯很喜欢一点:未铺沥青的那条跑道就跟缅因州的那条一样平坦。我能适应这条跑道,迪斯想着,干脆利落地把飞机降到路面上,开始减速。没有落到沥青路面上发出的巨大撞击声,也没有能让飞机落地后自转的大坑……是的,我能很轻松地适应这条跑道。
在奥尔德顿,没有人伸手要总统或者总统朋友们的肖像。在奥尔德顿,整个镇子——不到一千人——都很震惊,而不仅仅是那几个兼职人员,他们和死了的巴克·肯德尔一起管理湖景机场,几乎像做慈善一样(当然了,一直在亏损)。不过真是没什么人可以采访,甚至没有埃兹拉·汉农那样的货色。汉农有点老眼昏花,迪斯想着,但至少还有点用。
“一定是个很强大的人,”其中一个兼职人员告诉迪斯,“老巴克,死在两点二十分左右。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好相处,但如果真惹到他了,那够你喝一壶的。两年前在波基浦西的嘉年华上,我看到他在拳击台上打倒一个人。那种打法当然是犯法的,但巴克缺钱,他需要支付他那架小型派珀飞机的费用,所以就去打拳击赛了。得了两百美元,都给了贷款公司。我猜,再晚两天,贷款公司可就要来收他的坐骑了。”
兼职人员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是郁闷,迪斯希望自己提前拿出了相机。《内部看法》的读者会乐于见到那张长长的、长满皱纹的、悲痛的脸。迪斯在心里记下,要去找找死了的巴克·肯德尔有没有养狗。《内部看法》的读者也乐于见到死者养的狗的照片。把照片挂到死者房子的门廊上,附上文字“巴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或其他类似的话。
“真的很可惜。”迪斯同情地说。
兼职人员叹了口气,点点头。“杀人犯肯定是从背后偷袭的。我觉得这是唯一可能的情况。”
迪斯不知道杰勒德·巴克·肯德尔是从哪个方向被袭击的,不过他知道这一次,受害者的喉咙没有被割开,只有洞,“德怀特·伦菲尔德”可能用来吸血的洞。但有个奇怪的事实,根据验尸报告,洞分布在脖子两侧,一个在颈静脉上,一个在颈动脉上。不是贝拉·卢戈西时代那种谨慎小心的小咬痕,也不是克里斯托弗·李那种略带血腥的风格。验尸报告里写着厘米数,不过迪斯可以把数字转换成实物大小,而莫里森则有莉比·葛兰妮特喋喋不休地向他解释,验尸官干巴巴的语言只能揭示出部分事实:要么这杀人犯的牙齿大得和深受《内部看法》读者喜爱的野人大脚一样,要么他用了更不浪漫的钉子和锤子弄出了这俩洞。
《致命夜航员刺穿受害者后吸其鲜血》,两人在同一天的不同地方想到了同样的标题。不错。
夜航员曾在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多请求在湖景机场降落。肯德尔同意了这一请求,记下了迪斯非常熟悉的飞机尾号:N101BL。肯德尔还记下了“飞行员名字”是“德怀特·伦菲尔德”,以及“飞机品牌和型号”是“赛斯纳天空大师337”。没有提到涂红,自然也没有提到飞扬的蝙蝠翼斗篷,那件里衬红得像消防车、外面黑得像土拨鼠屁眼的斗篷,不过迪斯还是对这两点很确定。
夜航员在十点半后不久飞进了奥尔德顿的湖景机场,杀了强壮的巴克·肯德尔,吸了他的血,然后在某个时候又开着他的飞机走了,第二天凌晨五点,詹娜·肯德尔来给丈夫送现做的华夫饼,结果发现了他被吸干的尸体。
迪斯站在快散架的湖景机场塔台外,思考所有这些信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献血的人最多能得到一杯橙汁和一句谢谢,而一个拿走血的人——确切地说是吸血——却能成为标题。他把剩下的烂咖啡倒在地上,走回自己的飞机,准备向南飞去马里兰时,突然想到上帝的手在完成自己这部创世大作的时候可能稍微抖了一下。
现在是离开华盛顿国家机场两小时后,情况急转直下,而且非常突然,让人震惊。跑道灯全灭了,不过迪斯看到那还不是所有灭了的灯——威尔明顿一半的灯,以及赖茨维尔海滩所有的灯也都灭了。盲降系统还在,但迪斯抓起麦克风大喊“怎么了?说话,威尔明顿!”时,对方毫无回应,只有静电的“刺刺”声,混杂着如遥远幽灵般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试图把麦克风插回去,可没插上,掉到了驾驶舱的地上,拉长了连着的缠成一团的电线。迪斯直接忽略了它。抓起麦克风大喊完全就是飞行员的本能。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他清楚地知道太阳从西边落下一样……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之前肯定有一道闪电直接打到了机场附近的变电站。现在的问题在于还要不要继续降落。
“你已经得到许可了。”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立刻(还很正确地)回应说这逻辑纯粹就是扯淡。你还在学习开飞机的时候学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逻辑和书本都让你考虑另一种办法,试着联系空中交通管制。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降落会导致违规,交大量罚款。
另一方面,现在——立刻——不降落,会让他失去夜航员的踪迹,也可能会丢掉一条(或很多条)人命,但是迪斯基本上没把这两点算作相同之事,直到一个想法像闪光灯一样在他脑子里闪现,这个灵感就和他的大多数灵感一样,是黑体加粗的:
英雄记者从疯狂的夜航员手下拯救了_____(填入一个数字,要尽可能地大,考虑到易轻信人群数量的巨大)。
不管了,老农约翰。迪斯想,继续朝着34号跑道降落。
下面的跑道灯突然又亮了,好像在同意他的决定,然后又灭了,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一些蓝色残像,后来变成了腐烂的鳄梨那种恶心的绿色。接着无线电里传来的诡异静电声消失了,老农约翰尖叫着:“改变左舷航向,N471B;皮德蒙特,改变右舷航向;天哪,哦,天哪,半空,半空中——”
迪斯自我保护的本能完全被激活了,就跟他在灌木丛里闻到血的味道时一样。他甚至没看见皮德蒙特727的频闪灯,老农约翰刚说完第二个字,他就紧紧地握住操纵杆——忙着让飞机尽可能地向左倾斜。迪斯很乐意去验证这一事实,如果他能从这要命的风暴中活下来。一瞬间,他看到、感觉到头上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擦过,紧接着比奇55就遭到了剧烈撞击,相比之下,之前的气流波动简直像挠痒痒一样。他上衣口袋里的香烟飞了出去,掉得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威尔明顿天空疯了一样歪歪斜斜。他感觉自己的胃正拼命把心脏挤出喉咙、挤进嘴里,口水沿着一侧脸颊哗哗流下,像孩子“嗖——”地滑下一条抹了油的滑梯。地图跟鸟一样乱飞。机舱外因飞机喷气和自然雷电而轰隆巨响。四人座上的一个玻璃窗向内爆裂了,一阵强风冲了进来,尖叫着把一切没有固定住的东西吸进了那风暴里。
“回到原先指定的高度,N471B!”老农约翰尖叫道。迪斯意识到自己刚刚毁了一条价值两百美元的裤子——他尿了。不过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老农约翰肯定被吓出一卡车屎了,这对他是不小的安慰。不管怎么说,至少听起来是那样的。
迪斯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他从右裤袋里掏出军刀,左手把着驾驶盘,把军刀刺入左肘上方,血流了出来。紧接着,他在左眼下方浅浅划了一刀。他折起刀,把它塞进门上装了松紧带的地图袋里。以后要清理一下,他想。如果我忘了,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过他知道自己不会忘,一想起夜航员逃脱的那些惩罚,他就觉得自己会没事的。
跑道灯又亮了起来,这次最好一直亮下去,他希望着,虽然灯光明暗的方式说明现在灯由发电机供电。他再次沿着34号跑道降落,血沿着左脸淌下,流到了嘴角。他舔了舔嘴角,吮了点血,吐出一口混着血的粉红色口水,吐在瞬时垂直速度指示器上。从来不错过任何一个小计谋,只要紧跟本能,总能找到正确的出路。
他看了看表,离日落只有十四分钟了。这么一来,时间就太紧了。
“上升,比奇!”老农约翰喊道,“你聋了吗?”
迪斯直直地盯着跑道灯,用手摸索麦克风,先摸到了缠在一起的线,又顺着线拿到了麦克风,抓在手里按下了启动键。
“听好了,你这该死的浑蛋,”他说,龇牙咧嘴的,露出整个牙床,“我差点撞上727,把自己搞成草莓果酱,就因为你那他妈的发电机没有及时发电,害得我没法跟空中交通管制建立通信联系。我不知道这架飞机上有多少人错过了变成草莓果酱,但我敢保证你错过了,机组人员也错过了。你们这群人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机长够聪明,给飞机整了个阿勒曼德舞曲,紧急右转,我够聪明,配合着来了个互绕步!不过我的飞机和我的身体都受到了损害。你最好现在就给我降落许可,不然我就直接降了。唯一的区别是如果我没有许可就降落,那你得跟我一起出席联邦航空局的听证会。可在此之前,我保证你的头和身体会分家。明白了吗,长官?”
一阵漫长、静止般的沉默,然后传来很小的声音——完全不像老农约翰之前热情满满的“嘿,兄弟”:“允许你降落在34号跑道上,N471B。”
迪斯笑了,沿着34号跑道降落。
他又打开麦克风,说:“刚刚有点激动了,态度不好,还大声嚷嚷,对不起。差点要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没有来自地面的回应。
“好吧,去他妈的。”迪斯说,然后继续下降,忍住了瞥一眼手表的冲动。
迪斯一贯冷酷无情,他也为此骄傲,但欺骗自己毫无意义,他在杜弗瑞看到的东西吓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夜航员的飞机在坡道上又停了一整天——七月三十一日,不过这真的只是恐怖的开端。血才是深受《内部看法》的忠实读者所喜爱的,这倒本该如此,永远都是如此,阿门,阿门。但迪斯越来越确定,血(在老雷和埃伦·萨茨的案子里,连血都没有)只是整个故事的开端,血的下面才是幽暗诡谲的大洞。
迪斯在八月八日到了杜弗瑞,正好比夜航员晚了一周时间。他再次好奇那个蝙蝠朋友在不杀人的时候去了哪里。迪士尼乐园?布希公园?或者去亚特兰大看勇士队的比赛?这些东西目前都是小事,因为还处在追踪阶段,不过到了后期就重要了。事实上,这些东西会成为新闻工作者的汉堡帮手,把夜航员的故事扩展一下,就可以再撑几期,让读者们在消化完大块肉后还能再回味一会儿。
这故事里有大洞——读者可能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黑暗地方。这听起来很疯狂,很老生常谈,但当迪斯拍了杜弗瑞发生了什么的照片时,他开始信了。这意味着故事的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见报,不只是因为隐私问题。一旦出版那部分,迪斯唯一的铁律就会遭到破坏:绝不相信你出版的东西,绝不出版你相信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正是这条铁律帮他保住了自己的理智和清醒,要知道,很多同行都“疯”掉了。
为了换换环境,他降落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一个真正的机场,然后租了一辆车,开了六十英里去杜弗瑞,因为没有雷·萨茨和他妻子埃伦就没有杜弗瑞机场。除了埃伦的姐姐雷琳,这夫妻俩基本上就是整个工作组了,而雷琳是个相当不错的女机械师。机场里只有一条沥青跑道(为了减少尘土,抑制杂草生长),控制台不比建在拖车上的小屋大多少。萨茨夫妇就住在小屋里。两个人都退休了,退休前都是飞行员,据说都顽强得跟钉子一样。他们感情很好,结婚快五十年了还深陷爱河。
迪斯进一步了解到,萨茨夫妇严密监控进出的私人飞机,他们以个人名义对毒品宣战,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由于走私毒品死在了佛罗里达大沼泽地。当时他试图降落在一片看似畅通无阻的水域,驾驶着偷来的比奇18飞机,装载了超过一吨的毒品。水域确实畅通无阻,除了一个树桩。飞机撞上树桩,翻在水里,炸了。道格·萨茨飞出驾驶座,浑身焦黑,冒着烟,但极有可能还活着,虽然只有他那悲伤的父母愿意相信。是鳄鱼吃了他。一周后,缉毒局工作人员找到他时,发现他只剩了支离破碎的骸骨,几块爬满蛆虫的肉,一条焦了的CK牛仔裤,一件保罗·斯图尔特运动外套。外套的一个口袋里装了两万多美元的现金,另一个口袋里装了差不多一盎司 来自秘鲁的片状可卡因。
“是毒品和该死的毒贩子害死了我的孩子。”雷·萨茨屡次说起这句话,而埃伦·萨茨只愿成倍地说。她对毒品和毒贩子的恨意绵绵不绝,只有因儿子被那些人引诱后所产生的悲痛和困惑能与之一较高下。这一点迪斯已经听到很多次了(他觉得有点搞笑,在杜弗瑞,大家几乎一致认为老萨茨夫妇死于帮派谋杀)。
自从儿子死了,萨茨夫妇就紧盯着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人或事,只要看上去跟贩毒有点关系就会被他们盯上。马里兰州的州警有四趟得到的是错误警报,去了之后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州警并不怪他们,因为另有三次小的和两次极大的情况完全属实。最近一次是三十磅来自玻利维亚的纯净可卡因走私案。这样可以让人平步青云的好案件能成功地让你忘记过去的一些错误警报。
七月三十日晚深夜,赛斯纳天空大师来了,它的编号和外形描述已经传遍了全国的每一个机场,包括杜弗瑞机场。这架赛斯纳上的飞行员自称是德怀特·伦菲尔德,来自特拉华州贝肖尔机场,而该机场从不知有个叫伦菲尔德的飞行员或者机尾编号为N101BL的天空大师飞机。这是一架几乎可以肯定飞行员就是杀手的飞机。
“如果他飞到我们这儿来,这会儿早就在监狱里待着了。”贝肖尔机场的一个控制员在电话里如是说,不过迪斯怀疑其真实性。是的,非常怀疑。
夜航员在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降落在杜弗瑞。这名“德怀特·伦菲尔德”不但在萨茨夫妇的飞行日志上签了字,还接受了雷·萨茨的邀请,到他们的拖车上喝了杯啤酒,一起看了电影《枪声硝烟》的重播。第二天,埃伦·萨茨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杜弗瑞发廊的老板。发廊老板塞利达·麦卡蒙自称是死了的埃伦·萨茨的闺密之一。
迪斯问她那天埃伦看起来怎么样,塞利达顿了顿,然后说:“梦游一样。像个犯花痴的高中少女,她差不多都七十岁了。脸红得不得了,我还以为是打了腮红呢,到开始烫头才发现原来是脸红。然后我看出来她就是……你知道……”塞利达耸了耸肩。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表达不出来。
“亢奋。”迪斯建议道。塞利达大笑起来,拍了拍手。
“亢奋!对了!你还真是个作家呢!”
“哦,我写起来就跟变异物一样灵活。”迪斯说着笑了一下,暗自希望是个快乐温暖的笑容。他曾不断练习这个表情,现在还在继续频繁地练习,对着纽约一所被称为家的公寓里的镜子,对着旅店和汽车旅馆他那真正的家里的镜子。似乎起作用了——塞利达给出了很积极的反应,然而,事实却是迪斯一生中从没感到过自己是快乐的或者温暖的。在儿童时期,他觉得这些情绪是完全不存在的,只是伪装而已,是社会习俗。后来他觉得自己错了,大多数被他当作“《读者文摘》心情”的情绪是真实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此。可能连爱,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馅饼,也是真的。毫无疑问,他无法亲自感受到这些情绪是一大遗憾,但还没到世界末日的程度。毕竟,得癌症、感染艾滋病、大脑记忆受损之类的还大有人在。这么一看,你就立马觉得被剥夺让人亲亲抱抱的情感冲动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要能时不时地牵动面部肌肉到正确的位置上,就万事大吉。这一操作不会带来痛苦,而且很简单。如果你能记得尿完拉上拉链,显然也能记得在需要的时候来个微笑,让它看上去温暖可人。这么多年来,他还发现,一个理解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好用的采访工具。有几次,他内心有个声音问,他自己的内部看法是什么,但迪斯不要自己的所谓内部看法。他只想写下故事,拍出照片。他擅长写作,过去是,将来也是。他知道这点,不过还是更喜欢拍照。他喜欢触摸自己的照片,喜欢看着相机把人定格下来,不管上面是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真实的表情,还是可以轻易被识破的、不可否认的面具。他喜欢人们吃惊和恐惧的表情。这是最好的表情,有种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如果你继续问,他会说照片提供了所有他需要的内部看法,不过这个问题跟本案毫不相干。相干的是夜航员,他的小小蝙蝠兄弟,他是如何在一周,甚至更早之前跳着华尔兹闯入雷和埃伦的生活的。
夜航员走下飞机,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联邦航空局的红色通缉令。上面说最近有个开赛斯纳天空大师337、飞机编号为N101BL的危险男人,疑似已经杀了两个男人。上面还说,这个人有可能自称德怀特·伦菲尔德。天空大师降落了,德怀特·伦菲尔德登记了名字,而且几乎可以确定他第二天在飞机上过了一天。老萨茨夫妇干吗去了?他们不是目光敏锐吗?
萨茨夫妇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不过迪斯后来发现“什么也没做”不完全属实。雷·萨茨当然做了点什么,他邀请了夜航员进门,和他们一起看老电影《枪声硝烟》,还喝了啤酒,就像招待老朋友一样。然后第二天,埃伦·萨茨去了趟发廊,这让老板塞利达感到很惊讶,因为通常情况下,埃伦的到访跟钟表发条一样有规律,而这次,她来得比常规时间早了至少两周。要求也非常明确,不但要像平时那样修剪,还要烫染。
“她想看起来年轻了一点。”塞利达告诉迪斯,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一滴眼泪。
但是比起她丈夫,埃伦的反常表现简直就是小儿科。他给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联邦航空局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发布一则航行通告,把杜弗瑞机场从现行的航空网中移除,至少暂时移除。换言之,他拉下帘子,把店关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杜弗瑞的德士古加油站停了一会儿,告诉诺姆·威尔逊——加油站老板——他觉得自己得流感了。诺姆说他觉得这可能是真的——雷看上去确实苍白憔悴,一下子变得比实际年龄还老。
那天晚上,这两名警觉的缉毒员被烧死了。人们在小控制室里发现了雷·萨茨,他的头被扯下来扔到远处的角落里,上面还连着一截参差不齐的脖子,眼睛呆滞,瞪着大开的门廊,仿佛那里真有东西可看。
埃伦是在拖车卧室里被发现的,在床上,穿着崭新的睡衣——估计那晚是第一次穿。一个警官告诉迪斯(迪斯给了他二十五美元,比那个愚蠢的金酒脑机械师还贵,不过值了),虽然埃伦年纪不小了,但看一眼你就知道她穿成那样是准备与爱人共度良宵。迪斯被他发出的鼻音迷住了,在本子上逐字逐句地记下来。那些长钉般巨大的洞嵌入她脖子,一个在颈动脉,一个在颈静脉。她面容沉静,眼睛闭着,手放在胸口。
虽然埃伦浑身的血都快流失了,但人们只在她身下的枕头和摊开在腹部的书上找到了几点血迹,书上的要多一点。那本书是安妮·赖斯写的《吸血鬼莱斯特》。
夜航员呢?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或者八月一日凌晨,他就那么飞走了。像一个变异物。
或者一只蝙蝠。
迪斯在正式日落前七分钟降落在威尔明顿。他一边吐出嘴里的血水——眼睛下那一刀流出的血,一边给飞机减速,突然看到了带着蓝白火焰的强烈闪电,几乎闪瞎他的眼睛。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这是他听过的最大的雷声。这一观点被一扇震裂成钻石碎片状的客舱玻璃证实了,这扇玻璃逃过了皮德蒙特727的撞击,只出现了星状裂痕。
在强烈的光线中,他看到一道闪电打在了34号跑道旁的一栋低矮的立方体建筑物上。建筑物爆炸了,向天空喷射出柱状火焰,虽然也很亮,但还是无法和点燃它的闪电比。
像是用小型核武器引爆了一捆炸药,迪斯杂乱无章地想,然后:发电机。爆炸的是发电机。
灯光——所有灯光,跑道两侧的白灯和跑道终点的红灯——一下子消失了,像是被一阵强风吹灭的蜡烛。突然之间,迪斯陷入了以高于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从黑暗冲向另一黑暗的境地。
爆炸带来的冲击不但摧毁了机场的主发电机,还像一记重拳击中了比奇——不只是击中,还像循环运作的干草机一样不断捶打。飞机还不知道自己再次成了弹跳生物,右舷惊恐地抽搐起来,抬起又落下,右轮砸到了什么东西——一些东西,不断弹跳着,迪斯模糊地感到是着陆灯。
倾斜左舷!他心里在尖叫。倾斜左舷,浑蛋!
他差点就这么做了,还好他保持了冷静。如果以现在的速度改变航向,倾斜左舷,飞机会发生地转。可能不会爆炸,毕竟油箱里剩的油不多了,但也有可能爆炸。还可能直接解体,留下理查德·迪斯内脏以下的部分在驾驶座上抽搐,内脏以上的部分则去了另一方向,断了的肠子长长拖着,像派对彩带,肾掉到地上,像两大坨鸟屎。
扛过去!他对自己大喊。扛过去啊,浑蛋,扛过去!
又有一些东西——发电机的副油箱,他见缝插针地推断了一下——爆炸了,飞机又往右舷倾斜了一些,不过这挺好,至少把飞机从着陆灯上弄出来了。突然之间,飞机又能相对平稳地行驶了,左轮落在34号跑道边上,右轮落在着陆灯和他之前看到的跑道右侧的沟中间,紧靠边缘处,令人毛骨悚然。飞机还在颤动,但不是很严重。他意识到目前有一个轮胎已经瘪了,右轮在砸到指示灯的时候被扎破了。
飞机在减速,这才是重要的事情,比奇终于开始明白自己跟之前不一样了,现在它属于大地。迪斯正要放松下来,就看到机身宽大的利尔喷射机(飞行员们都管它叫胖子阿伯特)在前方滑行,疯了一样横着停在了跑道上,正好停在5号跑道的滑行道口。
迪斯朝它冲过去,看到亮着的窗户,看到很多双眼睛盯着他,像收容所里的傻子们在看一场魔术表演一样目瞪口呆的。然后,毫不犹豫地,他把方向舵完全打到右侧,飞机弹出跑道,落到沟里,以一点五英尺的距离险险擦过利尔。他听到一些模糊的尖叫,但什么都注意不到,只知道眼前炸开了一连串火花,像放鞭炮一样,因为飞机试图再次升空,结果襟翼已经落下,发动机的转速也慢了,难以再度升空,最后只扑腾了一次,像二次爆炸中即将消逝的光那样闪了一下。飞机开始在滑行道上滑行。有几分钟,他看到了通用航空航站楼,楼的角落里亮着由蓄电池供电的应急灯,还看到了停靠的飞机——其中一架绝对是夜航员的天空大师,在不祥的橙色落日的映衬下,仿佛黑色绉纸上的剪影,在雷雨云降临时才显出本尊。
我要靠过去!他对着自己尖叫,比奇也确实动了动,左翼在最靠近航站楼的滑行道上擦出一串火花,翼尖直接掉落,滚进了灌木丛,潮湿的杂草被摩擦产生的热量点燃,火花幽暗。
接着飞机停下了,唯一的声响是无线电发出的巨大的“刺刺”声、客舱破瓶子里的东西流入地毯所发出的“嘶嘶”声,以及迪斯自己心脏的狂跳声。他猛地解开安全带,走向加压舱口,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后来的事他记得异常清晰,但是从比奇在滑行道上歪着机身、紧靠利尔停下,到他听见航站楼里传出第一波尖叫,其间他唯一能确切记住的是他踉踉跄跄地回去拿了相机。他不能不拿相机就下飞机。他的尼康相机是最接近于老婆的存在。十七岁时,他在托莱多的一家当铺买下这台相机,从此就一直带在身边。加了一些镜头,但基本框架没变,唯一变的是工作过程中产生的一些擦痕和凹陷。相机放在座位后的弹性袋里。他拿出相机,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依旧完好。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弯腰走向舱门。
他扳动操纵杆,跳出机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赶紧在相机撞到水泥地之前抓住了它。又传来一道轰隆隆的雷声,但只有一声,远远的,没什么威胁。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他。但腰带下面更觉得冰凉,迪斯做了个鬼脸。比奇差点撞上皮德蒙特时他尿了裤子这部分也不会出现在故事里。
这时,航站楼里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混合着痛苦和恐惧的尖叫。迪斯感觉自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清醒过来,再次集中到自己的目标上。他看了看表,表停了。不是刚才的震荡弄坏了它,就是它自己停了。这表是个有意思的古董,得时不时地上发条,他已经不记得上次上发条是什么时候了。
日落了吗?该死的,现在很黑,是的,但雷雨云都聚到了机场上空,很难说天黑是怎么回事。是吗?
又传来一阵尖叫——不,不只是尖叫,是刺耳的尖叫,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迪斯认为,日落已经不重要了。
他跑了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发电机的副油箱还在燃烧,空气中能闻到汽油味。他试图加速,可感觉自己跑在水泥里,阻力很大。航站楼越来越近了,但他速度不快。不够快。
“求你了,不要!求你了,不要!求你了,不要啊!哦,求你了!”
尖叫声越来越刺耳,突然被一阵恐怖的、非人的吼叫切断了。然而这吼叫里还有一些人性,或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在航站楼角落里应急灯发出的不稳定的灯光下,迪斯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猛击航站楼面向停机坪的那面墙上的玻璃——墙上几乎都是玻璃,然后那个东西飞了出去,落在坡道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又滚了几圈。是个男人。
风暴走了,但闪电还是不时亮起。迪斯气喘吁吁地跑进停机坪,终于看到了夜航员的飞机,机尾上写着显眼的N101BL。闪电下这些字母和数字看起来是黑色的,不过他知道应该是红色的。其实也无所谓。相机里装满了黑白胶卷,还配上了智能闪光灯,会在光线亮度跟不上胶卷速度时亮起。
天空大师舱门大开,像尸体的嘴。机舱下面是一大堆土,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迪斯看到后目瞪口呆,接着又恍然大悟,一下子停住了。现在他心里不但充满恐惧,还有一种雀跃不已的狂喜。谁能想到事情就这么凑一块了!太好了!
是的,他想,不过这不是运气——谁敢说这是运气,连直觉都不是。
没错。不是运气让他待在了那个差劲的小旅馆里,空调“哐哐”响着,也不是直觉——不完全是直觉——让他连着几小时打电话给污渍斑斑的机场,反复报出夜航员的机尾编号。这完全就是记者的本能,现在就是获奖的时刻。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获奖,这可是头奖啊,黄金国,传说中的大馅饼。
他冲到大开的舱门前,想要举起相机,结果差点把自己给勒死。他妈的。解开带子。聚焦。
航站楼里又传来一阵尖叫——女人或者孩子的。迪斯没怎么留意。他先想到那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大屠杀,然后又想到大屠杀只会让自己的故事更丰满,接着这两种想法都没了,因为他快速拍了三张赛斯纳的照片,确保大开的机舱和机尾编号都进了镜头。相机的自动卷片器嗡嗡作响。
迪斯继续跑起来。更多玻璃碎了。又传来“砰”的一声,另一个人被扔到水泥地上,像一个被灌满止咳糖浆类黏糊糊、黑漆漆液体的布娃娃。迪斯看过去,看到了奇怪的事情,一个像是斗篷的东西在飘着,但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他转过身,又拍了两张飞机的照片。没错了,大开的机舱和土堆在印刷后会非常清晰,不可否认。
然后他转身跑向航站楼,从没想过他浑身上下只用了一台旧尼康相机武装自己。
他停在十码外的地方。三具尸体躺在那儿,两个成人,一男一女,第三个可能是瘦小的女人,也可能是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她的脑袋不见了,所以很难判断。
迪斯举起相机,快速连拍了六张照片,闪光灯自动亮起白光,自动卷片器发出满意的嗡嗡声。
他一直数着自己拍了几张照片。装的胶卷可以拍三十六张,已经拍了十一张,还剩二十五张。裤子口袋里还塞着胶卷,这太棒了,如果有机会装的话。绝不能去想还有机会什么的,拍这种照片就得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完全就是快餐式的。
迪斯到了航站楼,猛地拉开楼门。
他以为自己见惯了大千世界,结果眼前所见还是超出了以往所有的经验范畴。从未见过。
多少?他在心里大声嚷嚷。你还有多少张底片?六?八?或者十二?
他不知道。夜航员把这小小的航站楼变成了屠宰场,到处都是尸体和尸块。迪斯看到一只穿着匡威运动鞋的脚,拍下来。一段躯干,拍下来。还有一个穿着油腻腻工作服的男机械师,还活着。有那么奇怪的一瞬间,他以为是坎伯兰县机场的那个金酒脑机械师,但这男人不是快秃了,而是完全秃了。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被整个砍开,鼻子从中间裂开,这让迪斯疯了一样地想起烤香肠,裂了,正好夹上小圆面包。
拍下来。
突然,他体内有什么东西暴动了,大喊“别拍了!”,声音威严笃定,不容忽视,更别说拒绝了。
别拍了,停下,结束了!
他看到墙上画着一个箭头,下面写着“卫生间由此去”。迪斯沿着箭头方向跑过去,相机在胸前晃荡。
男卫生间正好第一个出现,但他根本管不了这是男卫生间、女卫生间,还是外星人卫生间。他正发出刺耳又粗哑的巨大哭泣声。很难承认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他已经很多年没哭了。上次哭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他猛地冲进卫生间,像一个失控的滑雪员那样滑了一段,然后抓住了第二个洗手槽边。
他俯下身,所有东西一股脑涌了出来,伴着恶臭,有些溅到脸上,有些溅到镜子的棕色血迹上。他闻到了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弯腰打电话时吃的炸鸡外卖的味道,这就发生在他搞明白情况,出发去追夜航员前不久。然后他又吐起来,发出一阵巨大刺耳的声音,像因过度拉紧,齿轮快要被折断的机器。
天哪,他想,天哪,这不是人干的,这不可能是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这是他听过千万次的声音,这是男人一生中最常听到的声音,但现在,听着这声音,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和诡异,超出以往任何经验的范畴。
这是一个男人往便池里撒尿的声音。
透过被呕吐物喷溅的镜子,他能看到屋里的三个便池,但看不到人。
迪斯想:吸血鬼不在镜子里成像——
然后他看到红色液体落入中间那个便池,看到它顺着池壁流下,看到它以漩涡状流到池底呈几何状排列的洞里。
空中没有水流,只有在尿液碰到便池时才能看到。
那时候才会显现。
迪斯感觉自己石化了。他站着,手抓着洗手槽边,嘴、喉咙、鼻子和窦道充满了浓浓的炸鸡味,眼睁睁看着身后发生的事,难以置信,又平淡无奇。
我正在,他模糊地想,看一个吸血鬼撒尿。
似乎要尿到天长地久——血色尿液落入便池,显现,然后以漩涡状流入下水道。迪斯就那么站着,双手死撑在满是呕吐物的洗手槽边上,看着镜子里的倒影,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完全卡住的机器里那动弹不了的齿轮。
我差不多死定了,他想。
在镜子里,他看到便池上方的镀铬冲水柄自己动了一下。冲水了。
迪斯听到一阵沙沙声和噗噗声,知道是斗篷发出的,就像他知道如果他此时转身,就能实现刚才“差不多”的想法。他原地不动,手掌紧抓在洗手槽边。
他身后传来永恒般的低语。声音的主人靠得很近,迪斯都能感到喷在他脖子上的冰冷气息。
“你一直在追踪我。”那永恒的声音说。
迪斯呻吟了一声。
“是你,”那永恒的声音说,就像迪斯刚才否认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所有的事。现在给我听好了,我好奇的朋友,因为我只说一次:别再追踪我。”
迪斯又呻吟了一声,狗一样的哀鸣,裤腿里流下更多液体。
“打开你的相机。”那声音说。
我的胶卷!迪斯体内有个声音大喊。我的胶卷!我只有这些了!只有这些了!我的照片!
斗篷又发出一阵干巴巴、蝙蝠一样的拍打声。虽然迪斯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感到夜航员靠得更近了。
“现在。”
胶卷不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还有他的命。
就是这样。
他看到自己转过身,然后看到了镜子没法倒映的东西,看到自己正看着夜航员,他的蝙蝠朋友,一个怪物,浑身满是血肉和一绺绺被扯掉的头发,看到自己不停按下快门,相机的自动卷片器嗡嗡作响……但照片上什么都不会有。
什么都没有。
没法拍出吸血鬼的照片。
“你是真的。”他哑着嗓子说,一动不动,双手仿佛焊在了洗手槽边上。
“你也是。”那个刺耳的声音说。现在迪斯能在他的呼吸中闻到古老地下室和尘封墓地的味道了。“至少现在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好奇的未来传记作家。打开相机,不然我会替你打开。”
迪斯的双手似乎已经完全麻痹了,但还是打开了尼康。
空气拂过他冰冷的脸,一种剃须刀片滑过的触感。他看到一只白色的长长的手,上面鲜血淋漓,还看到参差不齐的指甲,指甲缝里嵌满脏东西。
然后他的胶卷被从相机里扯了出来,缠成一团。
又是一阵干巴巴的拍打声。一阵散发恶臭的呼吸。那一瞬间,他以为夜航员要动手杀他了。然后他在镜子里看到卫生间的门自己开了。
他不需要我,迪斯想,肯定是今晚吃饱了。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呕吐,这次直接吐到了镜子里他自己的脸上。
一阵风吹过,门又“呼哧”一声关上了。
迪斯一动不动地站了三分钟左右,直到不断靠近的警笛声几乎到了航站楼上空,直到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
毋庸置疑,赛斯纳天空大师337的发动机。
然后他像踩着高跷般走出卫生间,撞到卫生间对面的墙,弹了回来,又走回航站楼。他踩到一摊血,差点滑倒。
“不许动!”一个警察在他身后大叫,“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迪斯连身都没转。
“记者,蠢货。”他说,一只手举起自己的相机,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记者证。他走到一扇碎裂的玻璃前,曝光了的胶卷从相机里掉出来,像一条长长的棕色纸带。他站在那里看着赛斯纳沿着5号跑道加速。突然之间,在发电机和副油箱喷出的熊熊火光中,飞机成了黑色的影子,很像蝙蝠的影子。然后它腾空了,消失了。警察用力把迪斯扑到墙上,力度大到迪斯的鼻子被撞出血,不过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当哭声再次冲破胸腔发出来时,他闭上了眼睛,但还能看到夜航员血色的尿液落入便池,显现,然后以漩涡状流入下水道。
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那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