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是希德利小姐,教书是她的游戏。
她个子矮小,得铆足了劲才能写到黑板最上面的地方。她现在正这么做呢。身后没有嬉笑,没有悄悄话,也没有人嚼藏在手心里的秘密糖果。他们太了解希德利小姐准得要命的直觉了。希德利小姐总能找出谁在教室后面嚼口香糖,谁在兜里藏了射豆枪,谁去厕所换棒球卡而不是撒尿拉屎,她仿佛上帝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觉。
她头发灰了,背驼了,穿了矫正带加强支撑,形状清楚地印在印花连衣裙上。瘦小、病痛不断,但目光敏锐的女人。他们怕她。她的舌头简直是校园传奇。那双眼睛在看着嬉笑的人或说悄悄话的人时,能把最硬气的人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她在黑板上写今日的拼写单词时,意识到自己漫长教师生涯的成功可以通过这一日常行为总结、检验并证实:她可以信心满满地背对自己的学生。
“假期,”她说出了这个词的发音,同时在黑板上写下了它,字迹苍劲有力,干净利落,“爱德华,请用‘假期’造句。”
“我假期去了纽约。”爱德华尖着嗓子说。然后,按希德利小姐教的那样,他又认真地重复了那个词。“假——期。”
“很好,爱德华。”她开始教下一个词。
当然了,她有自己的小技巧。她坚信,成功取决于大处,同样也取决于小节。她不断在课堂上应用这一原则,从没失手。
“简。”她轻声说。
简正在偷偷地阅读自己的读本,她愧疚地抬起头。
“请立刻合上那本书。”书合上了,简眼神黯淡,厌恶地看着希德利小姐的背影,“下课铃响后,你在座位上再坐十五分钟。”
简的嘴唇都颤抖了。“好的,希德利小姐。”
她的一个小技巧是精于使用眼镜。整个班级都被映在厚厚的镜片上,每次看到学生做坏事被抓包后愧疚和害怕的表情,她就觉得有点开心。现在她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罗伯特那变形的人影在皱鼻子。她没有开口。还不是时候。再给他点绳子,他就会自己上吊了。
“明天,”她发音清楚地说,“罗伯特,请你用‘明天’造句。”
罗伯特皱起了眉头。九月末的太阳搞得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昏昏欲睡。门上的电子钟嗡嗡地响了,离三点下课只剩半小时,唯一没有让这些年轻的大脑在拼写课上睡过去的是希德利小姐沉默而可怕的背影所带来的威胁。
“我等着呢,罗伯特。”
“明天会发生一件坏事。”罗伯特说。这句话毫无恶意,但是有着训练有素的第七感的希德利小姐,一点也不喜欢这句话。“明——天。”罗伯特结束了回答。他双手整齐地放在桌上,又皱了皱鼻子,还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一时之间,希德利小姐确信——毫无来由,罗伯特知道她那个眼镜小技巧。
好吧,很好。
她接着写下一个词,没有表扬罗伯特,而她挺直的身体却传达出不满的讯息。她一只眼睛仔细观察着镜片,很快,罗伯特就会吐出舌头或者做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恶心手势(如今好像连女孩子们都知道了),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真知道他在干吗。然后他就会被惩罚。
镜片上的倒影很小,怪异而扭曲。她几乎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己正在写的单词。
罗伯特变了。
她只瞟到一眼,很可怕的一幕,罗伯特的脸变成了……其他的东西。
她转过身,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觉察到背部发出的抗议,一阵刀刺般的疼痛。
罗伯特疑惑又平静地看着她,双手整齐地叠放在桌子上,一绺头发正立在他后脑勺上。他看上去并不害怕。
我臆想出来的,她心想,我在找什么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然后我的大脑就自己编了东西出来。很配合了。但是——
“罗伯特?”她想让自己听起来很权威,想让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坦白从宽的命令。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是,希德利小姐?”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缓慢流淌的小溪底部的泥浆的颜色。
“没什么。”
她转回黑板,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安静!”她厉声说道,又转过身对着学生,“再发出一点声音,所有人下课后和简一起留堂!”她对全班学生说,但主要是盯着罗伯特说的。他用孩子般无辜的眼神回望着她:谁?我?不是我,希德利小姐。
她转回黑板,开始写字,这次没有偷看镜片边缘。最后半小时过得很慢,而且她感觉罗伯特离开教室的时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说: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对吧?
那个眼神盘桓在她心里,它就卡在那儿,像牙缝里塞着的一丝烤牛肉——确实是个小东西,但让人感觉有煤渣块那么大。
五点钟,她坐下来一个人吃晚餐(荷包蛋吐司)时,还在想那个眼神。她知道自己老了,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才不要像那些老处女老师,又古板又敏感,到了退休的年纪还在教室里故意拖拉、动手动脚、大喊大叫。她们让她想起赌输后不肯离开赌桌的赌徒。她可没有输。她永远都是赢家。
她低头看她的荷包蛋。
难道不是吗?
她想起了自己三年级教室里那些洗得干干净净的脸,结果发现罗伯特的脸凸显了出来。
她站起来,打开另一盏灯。
后来,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罗伯特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在那片黑暗中令人不快地笑着。脸开始变形——
但就在她要看清脸变成什么之前,她坠入了黑暗。
希德利小姐整个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因此第二天,她脾气很暴躁。她等着,几乎是期盼着,一句悄悄话、一声嬉笑,或者一张字条。但教室里很安静——非常安静。学生们都迟钝地看着她,她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目光的重量,像是爬来爬去的瞎眼蚂蚁。
停下!她严厉地对自己说,你现在的表现就像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女生!
时间好像又被拉长了。放学铃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比学生们更松了一口气。孩子们在门口按顺序排好队,从低到高,听话地手拉着手。
“放学。”她说,没好气地听着他们尖叫着穿过大堂,走到明亮的阳光里。
他变脸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球状的东西。发光的东西。盯着我的东西。对,盯着我,还笑着,根本就不是一张孩子的脸。又老又邪恶——
“希德利小姐?”
她猛地抬起头,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惊叫。
是曼宁先生,他歉意地笑着。“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没关系。”她说,比预想的还要无礼一点。她在想什么?有病吗?
“可以麻烦你查看一下女卫生间里的手纸吗?”
“当然可以。”她站了起来,手放在后腰上。曼宁先生同情地看着她。得了吧,她想,老处女可没有被你取悦到,连兴趣都没有。
她擦着曼宁先生的衣服,穿过大堂去往女卫生间。一群男孩正拿着破破烂烂的棒球装备嬉笑打闹着,一看到她就噤若寒蝉,像做了错事一样,从门口溜了出去,一出去就又开始打打闹闹。
希德利小姐在他们走了之后皱了皱眉,想着她那会儿的孩子可不这样。不是说更有礼貌——孩子没时间有礼貌,也不是说更尊重长辈,而是一种虚伪,这在之前从未有过。一种只有在成年人脸上才会出现的无声微笑,这在之前也从未有过。一种无声的轻蔑,让人不安,让人不爽,好像他们是……
躲在面具后面?是这样吗?
她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进了卫生间。这卫生间不大,L形,纵向上有一侧排列着马桶,横向上两侧都是洗手台。她开始检查手纸盒,在其中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把脸凑近看的时候着实吓到了自己。她不在乎自己看到了什么——一点也不,只是脸上出现了一种两天前还没有的神情,一种害怕的、提防的神情。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她意识到罗伯特那苍白、恭敬的脸在她镜片上的模糊倒影已经印在了她心里,甚至开始溃烂了。
门开了,她听到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走了进来,正偷偷地讨论着什么。她正要转过拐角经过她们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又返回到洗手台那里,再次检查手纸盒。
“然后他……”
咯咯的轻笑声。
“她知道,但是……”
更多的咯咯声,柔和、黏糊糊的,像化了的肥皂。
“希德利小姐是——”
停下!停止那噪声!
她稍微动了动,看见了她们的影子,有点模糊和变形,因为光线透过结了霜花的玻璃漫射了进来,影子凑在一起,洋溢着女孩子特有的欢乐。
另一个想法从她心里爬了出来。
她们知道她在那儿。
是的,是的,她们知道。这俩小贱人知道。
她要使劲摇她们,摇得她们牙齿松动,摇得她们嬉笑变痛哭;她要把她们的脑袋往瓷砖墙上撞;她要让她们承认自己知道。
就在这时,影子变了,好像被拉长了,像油滴那样流淌,又聚成奇怪的峰状。这把希德利小姐吓得退到了陶瓷洗手台旁,心脏怦怦直跳。
但她们还在咯咯笑着。
她们的声音变了,不再孩子气,现在听上去没有性别,没有灵魂,而且非常非常邪恶。那缓慢、浮夸的愚蠢声音流动在角落里,污水一般。
她盯着聚成一团的影子,突然尖叫起来。尖叫一直持续,在她脑海里放大又放大,达到疯狂的程度。然后她晕倒了。那些嬉笑声,如恶魔般的嬉笑声,跟着她一起沉入黑暗。
她当然不能说出事实。
希德利小姐一睁眼,看到曼宁先生和克罗森太太紧张的脸,就知道这一点。克罗森太太正拿着体育馆急救包里的一瓶嗅盐放在她鼻下。曼宁先生转过身让两个小女孩回家,她们正好奇地看着希德利小姐。
她们都冲她笑了——我们之间有秘密的那种很慢的笑,然后走了。
很好,她会保守她们的秘密,片刻而已。她不会让人觉得自己疯了,或者衰老症状已早早降临。她要配合她们玩游戏,直到可以揭露她们的卑鄙,然后连根拔起。
“不好意思,我滑倒了,”她平静地说,不顾背上的剧痛坐了起来,“有块地方有点湿。”
“太吓人了,”曼宁先生说,“太可怕了。你——”
“摔着背了吗,埃米莉?”克罗森太太打断了他。曼宁先生感激地看着她。
希德利小姐站起来,她的脊椎痛得她想要放声尖叫。
“没有。事实上,这一摔有点按摩脊椎的神奇功效。我的背好多年没这么舒服过了。”
“我们可以叫个医生来——”曼宁先生开口道。
“没必要。”希德利小姐冷冷地朝他笑道。
“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可别,”希德利小姐说着,走向女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它,“我坐惯了巴士。”
曼宁先生叹了口气,看向克罗森太太,后者转了转眼睛,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放学后,希德利小姐把罗伯特留了下来。他什么也没做,没有惩罚的正当理由,所以她直接诬陷了他。没什么良心不安的,他根本不是小男孩,而是魔鬼。必须让他承认这一点。
她的背痛得要死。她意识到罗伯特知道这一点,还指望这能帮到他。然而并不会。这是她的另一个小小的优势。过去十二年里,她的背疼痛不止,很多次都有这么疼——好吧,几乎这么疼。
她关上门,把自己和罗伯特关在屋里。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罗伯特,等着他垂下眼睛。他没有。他也在看着她,嘴角露出浅笑。
“你笑什么,罗伯特?”她轻柔地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说,继续笑着。
“请告诉我。”
罗伯特什么也没说。
继续笑着。
外面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很梦幻。只有墙上时钟催眠般的嗡嗡声是真实的。
“有不少我们这样的人。”罗伯特突然说,像是在评论天气一样。
这回轮到希德利小姐沉默了。
“学校里一共有十一个。”
真邪恶,她惊讶地想着,非常地、让人难以置信的邪恶。
“编故事的小男孩会下地狱,”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很多家长不再让自己的子女知道这件事,但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罗伯特。编故事的小男孩会下地狱。小女孩也一样。”
罗伯特笑得更欢了,那笑容变得和狐狸一样狡诈。“你想看我变形吗,希德利小姐?你想好好看看吗?”
希德利小姐感到自己的背一阵刺痛。“滚,”她不客气地说,“明天让你家长来学校,我们把这件事情捋清楚。”好了,又感到踏实了。她等着他的脸皱起来,等着眼泪。
然而,罗伯特的笑容更大了,大到牙都露出来了。“这就像表演秀,对吧,希德利小姐?罗伯特——另一个罗伯特——喜欢表演秀。他还藏着呢,就藏在我脑海深处,”他的笑容凝在嘴角,像烧焦后翘起的纸张,“有时候他跑来跑去……很痒。他想让我放他出来。”
“滚。”希德利小姐木然地说。时钟的嗡嗡声听起来很大声。
罗伯特变形了。
他的脸突然就像化了的蜡一样熔在一起;眼睛变得扁平,像被刀刺了的蛋黄一样散开;鼻孔变大张开,嘴巴不见了;脑袋拉长,头发突然不是头发,而是散乱的、不断抽动的什么东西。
罗伯特轻声笑了起来。
那缓慢幽深的声音来自他的鼻子,而他的鼻子正在啃食下半部分的脸,两个鼻孔交会、融合,成了脸中央的一个黑洞,像一张巨大的、尖叫的嘴。
罗伯特站起来,还在轻声笑着。在他身后,希德利小姐只能看到另一个罗伯特的残影,而那个真正的小男孩,被这怪物篡夺了身体的罗伯特,他十分惊恐,疯了似的叫喊,尖叫着想挣脱出来。
她跑了。
她在走廊里一路尖叫,一些还没走的学生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曼宁先生猛地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探出头来,正好看到她从玻璃大门冲出去,在九月明亮天空的映衬下,留下一个疯狂可怕、挥舞双手的影子。
他跟着跑了出去,喉结上下滑动。“希德利小姐!希德利小姐!”
罗伯特从教室里出来,好奇地看着。
希德利小姐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她噔噔噔地下了台阶,穿过人行道,上了街,一路都在尖叫。突然传来一声巨大又粗哑的喇叭声,她面前出现了一辆巴士,司机脸上写满了恐惧。巴士的刹车呜呜咽咽地低吼着,像暴怒的巨龙。
希德利小姐摔倒了,巴士的车轮冒着烟颤颤巍巍地停下,离她穿着矫正带的虚弱身体只有八英寸远。她躺在路上,浑身发抖,听到了人群向她聚拢过来的声音。
她转了转脸,看到孩子们正盯着她。他们围成了一个紧凑的小圈,像是围着坟墓的哀悼者。带头的正是罗伯特,年轻而清醒的教堂司事,已经准备好往她脸上铲第一铲土。
远处,巴士司机受到惊吓,含糊不清地说:“疯了……我的天,再靠近半英尺……”
希德利小姐看着孩子们。他们的影子遮住了她。他们无动于衷,有些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希德利小姐知道自己很快又要开始尖叫了。
曼宁先生破开了孩子们紧凑的小圈,把他们轰走。希德利小姐哭了起来,声音微弱。
她一个月没有回班里。她平静地告诉曼宁先生她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曼宁先生建议她找个有名的医生看看,讨论一下病情。希德利小姐认为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她还说如果校董事会希望她辞职,她会立刻照办,虽然这样会让她很受伤。曼宁先生看上去不太自在,说他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后来,希德利小姐于十月末回到学校,再次准备好加入游戏,不过现在她已经知道怎么玩了。
第一周,一切照旧。现在,好像整个班都带着敌对和防御性的眼神看她了。罗伯特坐在第一排,冷漠地冲着她微笑,但她不敢批评他。
有一次,她在操场上值班,罗伯特朝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躲避球,微笑着。“我们现在人很多,多到你都不敢相信,”他说,“谁也不敢相信,”他眨了一下眼睛,无比狡诈,“你知道的,如果你试图告诉别人会怎样。”她目瞪口呆。
操场另一边一个荡秋千的女孩看着她的眼睛,嘲笑她。
希德利小姐沉着地对着罗伯特笑起来。“哟,罗伯特,你在说什么?”
但罗伯特只是一直笑着,回去玩球了。
希德利小姐带了枪去学校,就放在她的手提包里。这是她哥哥的枪。突出部战役 结束后不久,他从一个死了的德国佬身上拿的。吉姆死了也有十年了。她至少有五年没打开放枪的那个盒子,好在打开的时候枪还在,发出黯淡的光。子弹匣也还在。她小心翼翼地装弹,按照吉姆教她的样子。
她开心地对着学生们笑,特别是罗伯特。罗伯特也笑了,她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诡异在他的皮肤下游走,黏糊糊的,满是邪恶。
她完全不知道他皮肤下现在住着什么,也不在乎;她只希望真正的小男孩已经完全消失了。她不想做杀人犯。她认为真正的罗伯特肯定已经死了或者疯了,住在这个肮脏的、爬来爬去的东西里。这东西在教室里冲她轻声笑着,害得她尖叫着跑上了街。所以即使他还活着,结束他的痛苦也是一种仁慈。
“今天我们进行一次测试。”希德利小姐说。
学生们听明白后,没有哀鸣,也没有骚动,他们就那么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有重量。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次测试很特别。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叫到油印室,给你们发卷子。然后你们就可以拿一颗糖回家了。是不是很不错?”
学生们空洞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罗伯特,你愿意先来吗?”
罗伯特站起来,露出他的招牌笑容,直接冲她皱了皱鼻子。“好的,希德利小姐。”
希德利小姐拿上她的包,他们一起进了空空荡荡、响着回音的走廊,穿过一扇扇关着的教室门,门后面传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背书声。油印室在大厅另一侧,得过了卫生间才能到。两年前那里装了隔音设备,因为大机器太老太吵了。
希德利小姐关了门,上了锁。
“没有人能听到你,”她平静地说,从包里拿出枪,“不管是你,还是这个。”
罗伯特一脸无辜地笑着。“不过我们有很多人,不只是在这里。”他把自己干干净净的小手放到油印机纸盒上,“你想再看我变一次形吗?”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罗伯特的脸已经开始闪烁着变作怪物了。希德利小姐朝他开枪了。一次。在头上。他向后跌去,撞上了放着纸的架子,然后滑到地上。一个死了的小男孩,右眼上方有一个黑乎乎的圆洞。
他看上去非常悲惨。
希德利小姐站在旁边,气喘吁吁,脸颊苍白。
地上那缩成一团的身体没有动。
是人类。
是罗伯特。
不!
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埃米莉。都是你臆想的。
不!不不不!
她回到教室,把学生一个个带了出来。她杀了十二个学生,要不是克罗森太太来油印室拿一沓稿纸,她会杀了所有学生。
克罗森太太的眼睛瞪得非常大,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尖叫起来。希德利小姐走过来,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时,她还在叫。“必须这样做,玛格丽特,”她告诉正在尖叫的克罗森太太,“很可怕,但必须这样。他们都是怪物。”
克罗森太太看着散在油印室地板上的一具具小尸体继续尖叫,他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被希德利小姐拉着手的那个小女孩哭了起来:“呜哇——呜哇哇——呜哇哇——”哭声持续不断且单调。
“变形,”希德利小姐说,“变形给克罗森太太看看。向她证明必须这样做。”
小女孩继续疑惑不解地哭着。
“该死的,变啊!”希德利小姐尖叫着,“肮脏的贱货,蠕动的邪恶的贱货,反自然的怪物!变啊!变啊!”她举起枪,小女孩吓得缩了回去,克罗森太太像猫一样扑上去护住她。希德利小姐放弃了。
没有审判。
报纸吵嚷着要求审判,痛失爱子的父母歇斯底里地骂着希德利,整个城市都震惊到麻木了,却只是冷眼旁观着。但最后,冷静占了上风,没有审判。州议会呼吁提高教师考核标准,夏日街小学停课一周哀悼被害学生,希德利小姐被悄悄送去了奥古斯塔的杜松山。医生对她进行了深入分析,给她用了最新的药,每天给她做心理治疗。一年后,在严格的控制下,希德利小姐开始了试验性的“会心团体”疗法 。
他叫巴迪·詹金斯,精神病学是他的游戏。
他坐在单向玻璃后面,手里拿着记录板,看着一个被布置成儿童室的房间,房间对面的墙上画有奶牛跳往月球和老鼠跑向时钟的画。希德利小姐坐在轮椅上,拿着一本故事书,周围环绕了一群值得信任的重度智障儿童,流着口水,微笑着。他们朝她笑,口水滴滴答答的,还用湿乎乎的小小手指碰她,而几个护理人员正隔着玻璃密切注视着她,防止她出现什么攻击性行为。
有那么一会儿,巴迪认为她反应很好。她大声读故事,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安慰了一个被玩具绊倒的小男孩。然后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看孩子们。
“请带我离开。”希德利小姐说,声音轻柔,语调平稳,没有特别对着谁。
她被带走了。巴迪·詹金斯看见孩子们看着她离开,眼睛大而空洞,但不知怎么的,很深邃。一个孩子笑了,另一个狡猾地把手指放进嘴里。两个小女孩互相抱住,咯咯笑起来。
那天晚上,希德利小姐用镜子碎片割了自己的喉咙,从此以后,巴迪·詹金斯开始越来越多地观察孩子们。最后,他几乎很难把视线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