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明染靠着飞机的舷窗,像安静地缩在角落里等待命运审判的小动物。机舱里充斥着低低的说话声,紧张的情绪伴随着飞机的颠簸不断地攀升。
明染知道,飞机距离南京禄口机场并不远,但突然而至的坏天气让飞机不得不在高空盘旋。
飞机外的不远处是突然拔高的积雨云。窗外灰黑色的云层仿佛是另一个神秘可怕的世界,随时会将飞机撕裂。
明染并不害怕死亡,毕竟她刚刚经历过奶奶的葬礼。奶奶曾说,她只是会去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就像鱼跟随河流。
奶奶的灵堂上,许久未见的父亲明海潮失声痛哭。他是奶奶的骄傲,当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名校,毕业后在南京定居。
明染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在远离南京的县城。那些翠绿的山,清澈的溪流,金色的田野,县城里略显破旧的小学,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都带给她许多快乐。
奶奶去世第二天,父亲要带明染一起去南京生活。父亲办好了明染转学就读的事宜,就带着她离开了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县城。
命运的河流将明染从县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南京上空。没人知道为什么大量的积雨云会突然产生,延绵数十公里。暴雨笼罩着南京城,没有飞机能够在此时安全降落。
“别怕,没事。”明海潮在明染身边低声安慰她。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和女儿相处。
女儿跟着奶奶长大,和他一年相处不了几天。她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他,和去世妻子相似的眼睛蒙着一层轻雾。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让母亲带着小染去南京定居,但固执的母亲一直没有同意。
明染侧过头,看着外貌依然年轻的父亲。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的身上仿佛没有光阴的痕迹,和抽屉里他与母亲合照上的长相一模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降落?”明染问。
她并没有父亲想象的那么害怕。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的父亲相处。她在小伙伴面前经常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明海潮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肩:“等暴风雨过去,我们就能平安降落。我明天带你去家附近的鸡鸣寺逛一逛,寺庙外有一家鸭血粉丝汤味道不错。”
安静的女儿令他的心底升起怜惜的情绪。她第一次坐飞机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一定很害怕。
闪光照亮了机舱,明海潮看向机舱外。他看到一层淡蓝色的光雾在高空中飘浮,如女神的轻纱,又像是深海里巨大的发光水母在翩翩起舞。
明染再度望向窗外,刹那间,那些光雾冲向了她,就像蜂群回到巢穴。她眼睛刺痛,眼泪落了下来。即使闭紧双眼,眼前也是荧蓝色的亮光。
一些破碎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又消失:瑰丽神秘的星云、黑暗宇宙里偶然出现的巨大的迁徙生物、碎冰地带里不断生成的彗星。
这些画面超出明染的理解范围,让她无法解读。
没有人知道,地球所在的太阳系被银河系牵引着,在无尽的星云里前行。庞大的星系正好穿过了一片奇异的星云。未知的神秘就这么出现在了小小星球所在的南京上空。
它是来自异域的一道流光,宇宙里偶然绽放的一朵花。时间和空间因此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变化。
明染蜷缩着,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漫长的一生,所有的幻影和刺痛都消失了。
“小染,你还好吗?”父亲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
明染睁开双眼:“我没事。刚刚——”
她想要描述自己的那些幻觉,却被眼前奇异的一幕吸引住了。
月光流泻,古代的庙宇在月色里沉睡。石阶一侧,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古代女孩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她仿佛感觉到了明染的视线,微微抬起头来,露出脏兮兮的小脸,神色忧愁。
明染想要站起身来,却被座位上的安全带束缚。
“怎么了?”明海潮诧异地问。
明染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刚刚看到的月光下的寺庙和古代女孩都是幻觉吗?
她有些怅然若失:“没什么,我的眼睛不太舒服。”
这时,机舱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积雨云开始消散,不久之后,飞机就能安全降落在禄口机场。”
夏日黄昏的南京有着绚烂的云霞,暴风雨过后的天气清爽明净。来机场接机的司机帮明海潮和明染把行李放在了后备厢。
南京比明染想象的还要繁华和巨大。六朝 时,它作为都城,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象征着古典中华文明。
如今的南京,是中国南方的中心城市,经济发达,学风鼎盛,山川秀美。
明海潮久悬的心在车上放松了下来:“趁着暑假有时间,可以请人帮忙辅导你功课。”
江浙城市的教育水平和家乡的教育水平差距大,他担心女儿转学后跟不上进度。尽管母亲在世时总说小染经常考满分,但是县城小学的满分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明染点点头,她说不清心底复杂的感受,所以只能保持沉默。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了她的河流。自己跟随着父亲来到陌生的都市,心中不是不忧虑的。
明海潮无声地叹息。时光转瞬即逝,他不想再错过女儿的成长。
夏日黄昏的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带着草木的香气和尘世的喧嚣。
明染明亮的双眼打量着陌生的城市,她抱紧自己的背包。背包里有一个旧布娃娃。奶奶说,那是妈妈为她做的,代替妈妈陪伴她长大。
明海潮的住所就在玄武湖畔,离鸡鸣寺不远。小区有些老旧,但整洁静谧。夜风从香樟树的枝条拂过,落在盘叶忍冬嫩黄的伞花上。树叶们沙沙作响,灰蓝色的天空边缘,晚霞逝去,星星半明半暗。
路灯亮了,照亮回家的路。明染跟在爸爸身后,打量着四周。她想,这就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看着爸爸高大的背影,明染再度想起了在飞机上的那些幻觉。机舱外的光雾,机舱里的古庙和女孩,真的就只是幻觉吗?
半夜时,明染听到了滴水声。这声音将她从梦里唤醒,又变成潺潺的流水声。是水龙头忘记关了吗?明染迷迷糊糊地想着。
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面。
明染一骨碌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屋顶,夜幕低垂,群星璀璨而遥远。四下寂静冷清,唯有虫鸣声和水声交织。
月光下的屋顶仿佛铺了一层银,雪白发亮。一只野猫站在远处望着月亮。
明染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睡着一个人!那个她在飞机上遇见的、本以为只是幻觉的古代女孩!
明染伸手去推女孩的肩,却诧异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像影子一样穿过了女孩的身体。
这时,女孩的眼睫毛轻颤,她睁开了双眼。
一刻钟后,明染和女孩坐在屋顶的两端,像两只对峙的猫。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鬼吗?”女孩紧张地问。
“我是人,虽然我似乎没有实体。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哪儿?”
“这里是鸡鸣寺。”
“现在是什么年份?”
“永乐七年。”
“……你叫什么?我叫明染。”
“我叫琉璃。”
“这世界上没有鬼!也许我只是梦到了鸡鸣寺和你。”明染找到了对她遇到的奇异事件的科学解释,她的笑容明朗,“这梦挺有意思的,你为什么深夜在鸡鸣寺的屋顶睡觉?你家里人呢?”
琉璃叹息:“我爹随军伐北,我很担心他,所以来鸡鸣寺祈福。”
明染倒是知道明朝的这件大事:“我记得永乐七年伐北,十万明军都……”永乐皇帝朱棣手下的大将丘福,率领十万明军出塞后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你娘呢?”明染问。
“娘病了。我听说鸡鸣寺每月十五的头炷香能让人心想事成,就溜进了鸡鸣寺,找到这处偏僻的地方,等着天亮。”
“佛祖很忙,怎么可能有求必应?生病就要吃药。”明染忍不住说。
琉璃的声音低低的:“家里没什么银钱了。”
明染看着眼前的女孩。琉璃还不知道她的父亲会一去不复返。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明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琉璃,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的视线落在琉璃粗糙的小手和打着补丁的白布裤上,心想,琉璃的生活挺辛苦的。
“琉璃——”
这时,明染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世界仿佛在瞬间淡化。她最后看到的,是琉璃惊讶的双眼。
南京的初夏不算炎热。明染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绿和近处花树上的粉。她的眼睛不太舒服,总觉得眼前时不时有一层白雾。
明海潮呼唤女儿:“走,我们去鸡鸣寺。”
鸡鸣寺?明染露出复杂的神情。她隐约觉得和琉璃的相遇不仅仅是梦。
那是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生活在公元2021年的她,怎么可能和生活在公元1409年的琉璃交谈?
明染忍不住问道:“如果一个人能和六百多年前的人交流,我是说如果。有这样的可能吗?”
明海潮想起昨天在万米高空看到的奇异发光体:“你知道量子纠缠吗?有关系的两个量子,无论距离多遥远,哪怕距离数万公里,一个量子的改变,也会引起另一个量子的改变。
“有时候,我觉得量子纠缠不仅仅是突破距离的束缚,也许还能够突破时间的束缚。”
明染似懂非懂。量子什么的距离她太过遥远。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对琉璃的感觉如此真实。
明海潮带着女儿走出家门,嘱咐道:“小染,爸爸一直不知道你的学习进度。下午回来,你做套数学试卷。数学能够描述世界的本质,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数学。”
明染点头。她喜欢数学。奶奶经常托朋友帮她买数学教辅书,还会给她报数学网课。比起其他科目,她更喜欢数学,因为数字不会说谎,不会模棱两可。
古鸡鸣寺始建于西晋,整个寺院被绿树围拢着,幽静清雅,据说佛塔里还供奉着来自北京雍和宫的药师佛铜像 。
明朝洪武二十年,明太祖朱元璋重建寺院,占地千余亩,却在清朝咸丰年间毁于战火。如今的鸡鸣寺,是按照明清时规模形制复建的。
明染边听着父亲对鸡鸣寺的介绍,边走在磨光青石雕花铺地的寺院里,一瞬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和梦中相似的飞檐,带着光阴痕迹的佛殿。昨夜的星辰清澈明亮,今日的晴空澄澈高远。
明海潮看着安静走路的女儿,眼底含着笑意。仔细打量,女儿除了眼睛和脸型像去世的妻子,她和自己也有几分相似,五官略深,带着一丝英气。
他们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墙头上那些蓬勃生长的花枝在微风里摇曳。突然,明染听到了迟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染?”
是琉璃的声音!
明染回过头,看到了日光下不远处怯生生的琉璃。
琉璃有些慌乱。她不知道为什么鸡鸣寺变得陌生了。她不过是在寺院里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明染的背影。然后,四周的一切全都变了。
“明染,这里是哪儿?”
琉璃小跑着来到明染的身旁,她似乎看不见明染身旁的明海潮,整个人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这一次,是琉璃失去了实体,变成了一道影子。
明染惊讶地看着琉璃,她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音:“琉璃,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晨的鸡鸣寺渐渐多了许多游客,但在琉璃眼中,这里除了明染空无一人。而且,寺庙的院墙、地面全都不一样。她望向远处,那里居然有着高得无法想象的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