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鲁迅的散文,习惯地指他自己称之为“回忆文”的《朝花夕拾》集子内的文章,其实还有不少收在杂文集里,明显的如一些悼文,此外,还有题作“夜记”者,或相类似的文字。目前所见的“夜记”有三篇,据许广平回忆,鲁迅是准备写十多篇,一并以《夜记》为名出版的。后来书没有出成,但他确曾把一批较为散漫的文字集中另存一处;说明在他那里,有一类文字同杂文是有所区别的。
即使按照狭义的散文概念,这样的文字在鲁迅集中为数也不少,鲁迅的散文突出的是,所写全是关于“人事”的方面,表面看起来,题材显得相当狭窄。他始终远离自然,这却是的确的。即便文中夹杂写景的文字,也都是为了写所感,而与风月无关。例如《怎么写》所写的一段便如此:
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
文字是漂亮极了的。就算这样的段落,作者也很悭吝,总是把笔端尽快地收束到人事中来。
鲁迅散文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自我经验的表现。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现在鲁迅散文中有三种不同的方式:一是个人回忆录,收入《朝花夕拾》里的文字,基本是按照个人生命史的线索,有组织地进行叙述的。这类文字,使用的是直叙和白描手法,形象的再现非常生动。然而,在由个人贯穿起来的若干个小小的镜面里,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窥见民间的形相,迅速而又迟缓地变动着的时代的面影。像《无常》中的迎神赛会,《二十四孝图》和《五猖会》中的旧式儿童教育,《琐记》中的《天演论》出版前后的知识社会氛围,《范爱农》中的革命的降临与终结,都因为个人的介入而表现得特别真切。第二类是纪念和悼亡的文字。比较《朝花夕拾》,这类文字的重心明显地从自我转向他人,久居于作者心中的敬爱者与挚爱者。《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是其中的名篇。鲁迅对人物的评价,并不限于道德文章本身;他总是不忘把他们置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下,从改革和进步的视角切入,来看待各自的缺失或贡献,憎爱分明,且极有分寸感。这里仅以《忆刘半农君》的结尾为例,他写道:“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明澈,婉转,博大,深沉。这部分文字,最充分地体现了作为战士者鲁迅的健全的理性和丰富的情感,是他的散文中以大提琴演奏的最具抒情的华章。第三类既非个人回忆,也非回忆他人,但又与此种种相关,还夹杂了许多别样的材料,而统一于作者即时的感悟。作者题为“夜记”者,盖属于这个部分。所谓“夜记”,鲁迅在一篇文章的附记里说是“将偶然的感想在灯下记出”的那种“随随便便,看起来不大头痛的文章”。大约“夜记”是介于散文与杂感之间的一种特殊品类,不同于正宗的散文,是由于它的“杂”;而不同于一般的杂感,则又因为它多少与自我的经历相关。《怎么写》如此,《在钟楼上》如此,《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也如此,连后来的《阿金》《我要骗人》《“这也是生活”……》《女吊》《死》也无不如此。这里有纪实,有时评;有生活,有哲学;有激愤,有幽默;有生之热情,又有对死的讥嘲。恰如一面大海,波谲云诡,吐纳万物而变幻莫测。这就是一个天才作家的创造力。
鲁迅写作散文,大抵处在激战或大病过后,或者经过一场劫难之后的精神休整时期。因此,相对获得一种“痛定”的闲静,有了抒情的余裕。他的散文是特别富于抒情气质的。这种情感,比较杂文的战斗豪情,偏于绵长、凝重和深沉,显示了精神渊深的方面。在大体上完成小说创作之后,他的寂寞感,内心深处的某种倾诉的欲望,多借了散文和通信的形式流露出来。扩大一点说,其实通信也是散文。唯是在他作着平静的叙述时,却因时时翻动的记忆而恩仇交迸,于是在柔肠中乃见侠骨的突暴的锋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