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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偏至论

中国既以自尊大昭闻天下,善诋 者,或谓之顽固;且将抱守残阙,以底于灭亡。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以为愧,翻然思变,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掊击旧物,惟恐不力,曰将以革前缪而图富强也。间尝论之:昔者帝轩辕氏之戡蚩尤 [1] 而定居于华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权舆,有苗裔之繁衍于兹,则更改张皇,益臻美大。其蠢蠢于四方者,胥蕞尔小蛮夷耳,厥种之所创成,无一足为中国法,是故化成发达,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腊罗马起,艺文思理,灿然可观,顾以道路之艰,波涛之恶,交通梗塞,未能择其善者以为师资。洎元明时,虽有一二景教父师 [2] ,以教理暨历算质学于中国,而其道非盛。故迄于海禁既开,皙人 [3] 踵至之顷,中国之在天下,见夫四夷之则效上国,革面来宾者有之;或野心怒发,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诚足以相上下者,盖未之有也。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 [4] ,则其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于理极者矣。虽然,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苶,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有新国林起于西,以其殊异之方术来向,一施吹拂,块然踣傹 [5] ,人心始自危,而辁才小慧之徒,于是竞言武事。后有学于殊域者,近不知中国之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以所拾尘芥,罗列人前,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征印度波兰,作之前鉴。夫以力角盈绌者,于文野亦何关?远之则罗马之于东西戈尔 [6] ,迩之则中国之于蒙古女真,此程度之离距为何如,决之不待智者。然其胜负之数,果奈何矣?苟曰是惟往古为然,今则机械其先,非以力取,故胜负所判,即文野之由分也。则曷弗启人智而开发其性灵,使知罟获戈矛,不过以御豺虎,而喋喋誉白人肉攫之心,以为极世界之文明者又何耶?且使如其言矣,而举国犹孱,授之巨兵,奚能胜任,仍有僵死而已矣。嗟夫,夫子盖以习兵事为生,故不根本之图,而仅提所学以干天下;虽兜牟 [7] 深隐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禄之色,固灼然现于外矣!计其次者,乃复有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前二者素见重于中国青年间,纵不主张,治之者亦将不可缕数。盖国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即有不幸,宗社为墟,而广有金资,大能温饱,即使怙恃既失,或被虐杀如犹太遗黎 [8] ,然善自退藏,或不至于身受;纵大祸垂及矣,而幸免者非无人,其人又适为己,则能得温饱又如故也。若夫后二,可无论已。中较善者,或诚痛乎外侮迭来,不可终日,自既荒陋,则不得已,姑拾他人之绪余,思鸠大群以抗御,而又飞扬其性,善能攘扰,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此非独于理至悖也,即缘救国是图,不惜以个人为供献,而考索未用,思虑粗疏,茫未识其所以然,辄皈依于众志,盖无殊痼疾之人,去药石摄卫之道弗讲,而乞灵于不知之力,拜祷稽首于祝由 [9] 之门者哉。至尤下而居多数者,乃无过假是空名,遂其私欲,不顾见诸实事,将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特以自长营搰 [10] ,当列其班,况复掩自利之恶名,以福群之令誉,捷径在目,斯不惮竭蹶以求之耳。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顾若而人者,当其号召张皇,盖蔑弗托近世文明为后盾,有佛戾 [11] 其说者起,辄谥之曰野人,谓为辱国害群,罪当甚于流放。第不知彼所谓文明者,将已立准则,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诸中国之文明乎,抑成事旧章,咸弃捐不顾,独指西方文化而为言乎?物质也,众数也,十九世纪末叶文明之一面或在兹,而论者不以为有当。盖今所成就,无一不绳前时之遗迹,则文明必日有其迁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则文明亦不能无偏至。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奚事抱枝拾叶,徒金铁 [12] 国会立宪之云乎?夫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措置张主,辄失其宜,况乎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谓识时之彦,为按其实,则多数常为盲子,宝赤菽以为玄珠,少数乃为巨奸,垂微饵以冀鲸鲵。即不若是,中心皆中正无瑕玷矣,于是拮据辛苦,展其雄才,渐乃志遂事成,终致彼所谓新文明者,举而纳之中国,而此迁流偏至之物,已陈旧于殊方者,馨香顶礼,吾又何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质也,众数也,其道偏至。根史实而见于西方者不得已: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借曰非乎?请循其本——

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称:“民元前五年(1 909)他二十七岁所作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都是怵于当时一般新党思想的浅薄猥贱,不知道个性之当尊,天才之可贵,于是大声疾呼地来匡救,所谓‘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实在是绍介那时欧洲最新文艺思潮的第一人。”(按,所记时间有误。)

中国由来封闭自大,无由吸纳异质文化以变革自身,宴安日久,终于衰落。

这里指出,西方的思潮产生于西方社会内部,是受一定文化条件的制约的,不应盲目追随,而中国改革,同样地,也必须在中国具体的国情中寻找根据。因此,“不知中国之情”,“不察欧美之实”是行不通的。

国门开放以后,在如何实行改革的问题上,有种种不同的主张:一、“竞言武事”;二、实业救国;三、倡言立宪国会。作者在此逐一批判之。

中国是君主集权,一个人说了算;这里提出警惕托言“众治”,借众陵寡的“群众民主”(“群众专政”),不愧为一个深知中国“国民性”的思想者言。

思想解放,是国家和民族兴旺发达的根本前提。

借改革之名,行自私之实。

所谓“偏至”,是文化发展的自然倾向,但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又势必导致强烈的矫正。“重物质”是对中世纪宗教正统思想的矫正,“众治”是对寡头政治的矫正。但是矫正之后又出现了新的偏至。于是,“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也便成了势所必至的事。

夫世纪之元,肇于耶稣出世,历年既百,是为一期,大故若兴,斯即此世纪所有事,盖从历来之旧贯,而假是为区分,无奥义也。诚以人事连绵,深有本柢,如流水之必自原泉,卉木之茁于根茇,倏忽隐见,理之必无。故苟为寻绎其条贯本末,大都蝉联而不可离,若所谓某世纪文明之特色何在者,特举荦荦大者而为言耳。按之史实,乃如罗马统一欧洲以来,始生大洲通有之历史;已而教皇以其权力,制御全欧,使列国靡然受圈,如同社会,疆域之判,等于一区;益以梏亡人心,思想之自由几绝,聪明英特之士,虽摘发新理,怀抱新见,而束于教令,胥缄口结舌而不敢言。虽然,民如大波,受沮益浩,则于是始思脱宗教之系缚,英德二国,不平者多,法皇 [13] 宫庭,实为怨府,又以居于意也,乃并意太利人而疾之。林林之民,咸致同情于不平者,凡有能阻泥教旨,抗拒法皇,无间是非,辄与赞和。时则有路德(M. Luther)者起于德,谓宗教根元,在乎信仰,制度戒法,悉其荣华,力击旧教而仆之。自所创建,在废弃阶级,黜法皇僧正 [14] 诸号,而代以牧师,职宣神命,置身社会,弗殊常人;仪式祷祈,亦简其法。至精神所注,则在牧师地位,无所胜于平人也。转轮 [15] 既始,烈栗遍于欧洲,受其改革者,盖非独宗教而已,且波及于其他人事,如邦国离合,争战原因,后兹大变,多基于是。加以束缚弛落,思索自由,社会蔑不有新色,则有尔后超形气学 [16] 上之发见,与形气学上之发明。以是胚胎,又作新事:发隐地 [17] 也,善机械也,展学艺而拓贸迁也,非去羁勒而纵人心,不有此也。顾世事之常,有动无定,宗教之改革已,自必益进而求政治之更张。溯厥由来,则以往者颠覆法皇,一假君主之权力,变革既毕,其力乃张,以一意孤临万民,在下者不能加之抑制,日夕孳孳,惟开拓封域是务,驱民纳诸水火,绝无所动于心:生计绌,人力耗矣。而物反于穷,民意遂动,革命于是见于英,继起于美,复次则大起于法朗西 ,扫荡门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权,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弥漫于人心。流风至今,则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而风俗习惯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语暨其他为作,俱欲去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实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更举其他,则物质文明之进步是已。当旧教盛时,威力绝世,学者有见,大率默然,其有毅然表白于众者,每每获囚戮之祸。递教力堕地,思想自由,凡百学术之事,勃焉兴起,学理为用,实益遂生,故至十九世纪,而物质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二千余年之业绩。数其著者,乃有棉铁石炭之属,产生倍旧,应用多方,施之战斗制造交通,无不功越于往日;为汽为电,咸听指挥,世界之情状顿更,人民之事业益利。久食其赐,信乃弥坚,渐而奉为圭臬,视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将以之范围精神界所有事,现实生活,胶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此又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虽然,教权庞大,则覆之假手于帝王,比大权尽集一人,则又颠之以众庶。理若极于众庶矣,而众庶果足以极是非之端也耶?宴安逾法,则矫之以教宗,递教宗淫用其权威,则又掊之以质力。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品尽人生之本也耶?平意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势如是者,盖如前言,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至,缘督 [18] 校量,其颇灼然,犹孑与躄 [19] 焉耳。特其见于欧洲也,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与躄,斯失孑与躄之德,而留者为空无。不安受宝重之者奈何?顾横被之不相系之中国而膜拜之,又宁见其有当也?明者微睇,察逾众凡,大士哲人,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叶思潮之所以变矣。德人尼佉(Fr.Nietzsche)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 [20] (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独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

西方自由思想史:个人自由是西方政治、宗教、科学、文化发展的原动力。

革命无疑是近世平等自由的催生婆,然而另一面,它又异化为“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

思想变迁史。

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其原安在,其实若何,其力之及于将来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质,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盖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返观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黮暗,于是浡焉兴作,会为大潮,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全欧人士,为之栗然震惊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之烈,盖深入于人之灵府矣。然其根柢,乃远在十九世纪初叶神思一派 [21] ;递夫后叶,受感化于其时现实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时之现实,即所谓神思宗之至新者也。若夫影响,则眇眇来世,肊测殊难,特知此派之兴,决非突见而靡人心,亦不至突灭而归乌有,据地极固,函义甚深。以是为二十世纪文化始基,虽云早计,然其为将来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驱,则按诸史实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顾新者虽作,旧亦未僵,方遍满欧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余力流衍,乃扰远东,使中国之人,由旧梦而入于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酲。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今为此篇,非云已尽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为中国将来立则,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弹,犹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于二事:曰非物质,曰重个人。

十九世纪初叶的“神思”一派,及二十世纪的“神思新宗”(“非物质”与“重个人”)。

个人一语,入中国未三四年,号称识时之士,多引以为大诟,苟被其谥,与民贼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误为害人利己之义也欤?夷考其实,至不然矣。而十九世纪末之重个人,则吊诡殊恒,尤不能与往者比论。试案尔时人性,莫不绝异其前,入于自识,趣于我执,刚愎主己,于庸俗无所顾忌。如诗歌说部之所记述,每以骄蹇不逊者为全局之主人。此非操觚之士,独凭神思构架而然也,社会思潮,先发其朕,则迻之载籍而已矣。盖自法朗西大革命以来,平等自由,为凡事首,继而普通教育及国民教育,无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则渐悟人类之尊严;既知自我,则顿识个性之价值;加以往之习惯坠地,崇信荡摇,则其自觉之精神,自一转而之极端之主我。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此其为理想诚美矣,顾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更举黮暗,则流弊所至,将使文化之纯粹者,精神益趋于固陋,颓波日逝,纤屑靡存焉。盖所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况人群之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非超越尘埃,解脱人事,或愚屯罔识,惟众是从者,其能缄口而无言乎?物反于极,则先觉善斗之士出矣:德人斯契纳尔(M.Stirner) [22] 乃先以极端之个人主义现于世。谓真之进步,在于己之足下。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属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个人,亦即资财,亦即权利。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意志,亦一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顾同是舆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绝义务。义务废绝,而法律与偕亡矣。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

论个人与个人主义。

介绍施蒂纳、叔本华、克尔凯郭尔、易卜生和尼采等个人主义的“先觉善斗”之士。

至勖宾霍尔(A.Schopenhauer) [23] ,则自既以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觚,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倍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麦哲人契开迦尔(S.Kierkegaard) [24] 则愤发疾呼,谓惟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而顾瞻他事,胥无益焉。其后有显理伊勃生(Henrik Ibsen) [25] 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释者称。其所著书,往往反社会民主之倾向,精力旁注,则无间习惯信仰道德,苟有拘于虚 [26] 而偏至者,无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敌》一书,谓有人宝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见容于人群,狡狯之徒,乃巍然独为众愚领袖,借多陵寡,植党自私,于是战斗以兴,而其书亦止:社会之象,宛然具于是焉。若夫尼佉,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观之,彼之讴歌众数,奉若神明者,盖仅见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赞颂,使反而观诸黑暗,当立悟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 [27] 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犹太人磔之,后世论者,孰不云缪,顾其时则从众志耳。设留今之众志,迻诸载籍,以俟评骘于来哲,则其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视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数相朋,而仁义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乱;惟常言是解,于奥义也漠然。常言奥义,孰近正矣?是故布鲁多既杀该撒 [28] ,昭告市人,其词秩然有条,名分大义,炳如观火;而众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数言。于是方群推为爱国之伟人,忽见逐于域外。夫誉之者众数也,逐之者又众数也,一瞬息中,变易反复,其无特操不俟言;即观现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故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郅。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嗟夫,彼持无政府主义者,其颠覆满盈,铲除阶级,亦已至矣,而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命。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则多数之说,缪不中经,个性之尊,所当张大,盖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虑而可知矣。虽然,此亦赖夫勇猛无畏之人,独立自强,去离尘垢,排舆言而弗沦于俗囿者也。

精英主义与社群主义构成一种张力。

十九世纪文明之通弊,在于把物质主义推向极端,扼杀精神生活。

若夫非物质主义者,犹个人主义然,亦兴起于抗俗。盖唯物之倾向,固以现实为权舆,浸润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纪,爰为大潮,据地极坚,且被来叶,一若生活本根,舍此将莫有在者。不知纵令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悉弃置而不顾,则按其究竟,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尽矣。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时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纠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为闻声而摇荡。即其他评骘之士,以至学者文家,虽意主和平,不与世迕,而见此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则亦悲观愤叹,知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主观主义者,其趣凡二:一谓惟以主观为准则,用律诸物;一谓视主观之心灵界,当较客观之物质界为尤尊。前者为主观倾向之极端,力特著于十九世纪末叶,然其趋势,颇与主我及我执殊途,仅于客观之习惯,无所言从,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观世界为至高之标准而已。以是之故,则思虑动作,咸离外物,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满足亦在是,谓之渐自省具内曜之成果可也。若夫兴起之由,则原于外者,为大势所向,胥在平庸之客观习惯,动不由己,发如机缄,识者不能堪,斯生反动;其原于内者,乃实以近世人心,日进于自觉,知物质万能之说,且逸个人之情意,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故不得不以自悟者悟人,冀挽狂澜于方倒耳。如尼佉伊勃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而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焉。其说出世,和者日多,于是思潮为之更张,骛外者渐转而趣内,渊思冥想之风作,自省抒情之意苏,去现实物质与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灵之域;知精神现象实人类生活之极颠,非发挥其辉光,于人生为无当;而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义也。然尔时所要求之人格,有甚异于前者。往所理想,在知见情操,两皆调整,若主智一派,则在聪明睿智,能移客观之大世界于主观之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该尔(F. Hegel) [29] 出而达其极。若罗曼暨尚古一派 [30] ,则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 [31] 承卢骚(J.Rousseau) [32] 之后,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与情操相统一调和,始合其理想之人格。而希籁(Fr.Schiller) [33] 氏者,乃谓必知感两性,圆满无间,然后谓之全人。顾至十九世纪垂终,则理想为之一变。明哲之士,反省于内面者深,因以知古人所设具足调协之人,决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轶众,所当希求,能于情意一端,处现实之世,而有勇猛奋斗之才,虽屡踣屡僵,终得现其理想:其为人格,如是焉耳。故如勖宾霍尔所张主,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界之本体也;尼佉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写,则以更革为生命,多力善斗,即迕万众不慑之强者也。夫诸凡理想,大致如斯者,诚以人丁转轮之时,处现实之世,使不若是,每至舍己从人,沉溺逝波,莫知所届,文明真髓,顷刻荡然;惟有刚毅不挠,虽遇外物而弗为移,始足作社会桢干。排斥万难,黾勉上征,人类尊严,于此攸赖,则具有绝大意力之士贵耳。虽然,此又特其一端而已。试察其他,乃亦以见末叶人民之弱点,盖往之文明流弊,浸灌性灵,众庶率纤弱颓靡,日益以甚,渐乃反观诸己,为之欿然,于是刻意求意力之人,冀倚为将来之柱石。此正犹洪水横流,自将灭顶,乃神驰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没者尔,悲夫!

真理的主观性。

人格的扩大与完善,在这里被视为“人生之第一义”。

强调人的全面发展,即知性(理性)与感性的协调发展,也即所谓“全人”。

注重“精神生活”,即注重内部性、自觉性、个人性。

由是观之,欧洲十九世纪之文明,其度越前古,凌驾亚东,诚不俟明察而见矣。然既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则偏于一极,固理势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显。于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复以热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涤荡。直至今日,益复浩然。其将来之结果若何,盖未可以率测。然作旧弊之药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长,曼不遽已,则相其本质,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征信者。意者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二十世纪之文明,当必沉邃庄严,至与十九世纪之文明异趣。新生一作,虚伪道消,内部之生活,其将愈深且强欤?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欤?成然以觉,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自觉之生活,将由是而益张欤?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中国在今,内密既发,四邻竞集而迫拶,情状自不能无所变迁。夫安弱守雌,笃于旧习,固无以争存于天下。第所以匡救之者,缪而失正,则虽日易故常,哭泣叫号之不已,于忧患又何补矣?此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顾今者翻然思变,历岁已多,青年之所思惟,大都归罪恶于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为蛮野,鄙思想为简陋,风发浡起,皇皇焉欲进欧西之物而代之,而于适所言十九世纪末之思潮,乃漠然不一措意。凡所张主,惟质为多,取其质犹可也,更按其实,则又质之至伪而偏,无所可用。虽不为将来立计,仅图救今日之阽危,而其术其心,违戾亦已甚矣。况乎凡造言任事者,又复有假改革公名,而阴以遂其私欲者哉?今敢问号称志士者曰,将以富有为文明欤,则犹太遗黎,性长居积,欧人之善贾者,莫与比伦,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将以路矿为文明欤,则五十年来非澳二洲,莫不兴铁路矿事,顾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将以众治为文明欤,则西班牙波陀牙 [34] 二国,立宪且久,顾其国之情状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质为文化之基也,则列机括 [35] ,陈粮食,遂足以雄长天下欤?曰惟多数得是非之正也,则以一人与众禺 [36] 处,其亦将木居而芧 [37] 食欤?此虽妇竖,必否之矣。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假不如是,槁丧且不俟夫一世。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泽,日以殄绝,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辁才小慧之徒,则又号召张皇,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呜呼,眷念方来,亦已焉哉!

一九〇七年作。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一种辩证的观点。

“人国”:一个乌托邦的建立。

所谓“立人”,即“尊个性而张精神”。

这里指出:“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从而剥夺个性,既是中国民族历史的积弊,也是接受西方现代病影响的结果。

注释

[1] 帝轩辕氏之戡蚩尤 轩辕氏即黄帝,相传为汉族的始祖,曾先后征战炎帝与蚩尤,平定中原,被尊为天子。蚩尤,相传为炎帝后裔,一说为九黎族首领。相传黄帝擒杀蚩尤,是在有名的涿鹿之战中。

[2] 景教父师 指在中国的传教士。景教,原系唐代传入中国的基督教聂斯脱利派,元朝时与欧洲传入的天主教合称“也里可温敦”。

[3] 晳人 白种人。

[4] 校雠 校对、比较。

[5] 踣傹 僵倒。踣,倒毙;傹,同僵。

[6] 戈尔 今译哥特人。属古代日耳曼民族,分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公元三世纪末开始,哥特人多次侵扰罗马帝国,410年终至攻占罗马城。

[7] 兜牟 军盔。

[8] 犹太遗黎 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帝国吞并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的国家,犹太人从此流散欧洲及世界各地。

[9] 祝由 古代医学十三科之一。以祝祷诅咒的方法治疗疾病,是为祝由。

[10] 营搰 钻营剥夺。搰,挖掘。

[11] 佛戾 拂逆。佛,通拂;戾,通捩。

[12] 金铁 金即金钱,铁指铁炮,洋务派所谓“富国强兵”,强调的是加强国家的经济和军事实力。1906年杨度在日本创办《中国新报》月刊,随后在该刊发表《金铁主义说》。

[13] 法皇 即罗马教皇。

[14] 僧正 主教。

[15] 转轮 意指变革。

[16] 超形气学 相当于形而上学,亦即哲学。下文的“形气学”,则指以形而下的物质世界为研究对象的科学,指自然科学。

[17] 发隐地 指十五世纪末至十六世纪的地理大发现。

[18] 缘督 遵循正确的标准。《庄子·养生主》:“缘督以为经。”郭象注:“顺中以为常也。”督,中央,中间。

[19] 孑与躄 独臂与跛足。

[20] 尼佉 通译尼采。察罗图斯德罗今译查拉图斯特拉(古波斯语译音),古波斯人。传为琐罗亚斯德教(旧称祆教)的创建者。尼采著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只是假拟先知的训示,其实所叙与此人无关。

[21] 神思一派 与下文的“神思宗”,是鲁迅立足于“思想革命”,对十九世纪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注重精神的哲学流派的一种独特性概括。下文的“神思宗之至新者”,即“新神思宗”,则指兴起于十九世纪末的以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施蒂纳等为代表的哲学派别,更多地强调个体生存和自由意志。

[22] 斯契纳尔 (1806—1856)通译施蒂纳,德国哲学家卡斯巴尔·施米特的笔名。无政府主义者,唯我论者,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之一。著有《唯一者及其所有物》。

[23] 勖宾霍尔 (A.Schopenhauer)通译叔本华,德国哲学家。

[24] 契开迦尔 (S.Kierkegaard)通译克尔凯郭尔,丹麦哲学家。

[25] 显理伊勃生 (Henrik Ibsen)通译亨利克·易卜生,挪威戏剧家。

[26] 拘于虚 局限于狭隘的见解。《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虚,空,流空。

[27] 梭格拉第 (Sokrates,前469—前399)通译苏格拉底,古希腊哲学家。

[28] 布鲁多既杀该撒 布鲁多(Brutus,前85—前42),今译布鲁图,古罗马政治家、斯多噶派学者、共和派领袖。该撒,通译恺撒,古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公元前48年,恺撒被任命为终身独裁者,前44年被布鲁图刺死。死后,他的好友安东尼(即文中的安多尼)指恺撒血衣立誓复仇,布鲁图亡命罗马东部,征集军队保卫共和政治,结果被安东尼击败,自杀身亡。

[29] 黑该尔 (F.Hegel,1770—1831)通译黑格尔,德国哲学家,欧洲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1830年任柏林大学校长。创立欧洲哲学史上最庞大的哲学体系,极大地发展了辩证法,把思维与存在同一论作为哲学的基本出发点,认为两者统一于绝对精神,绝对精神作为一个独立主体,是事物的本原和基础,它的辩证发展经过逻辑、自然、精神三个阶段,而他的哲学相应地也是由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三个部分构成。主要著作有《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哲学全书》《法哲学原理》《哲学史讲演录》《历史哲学》《美学》《宗教哲学》等。

[30] 罗曼暨尚古一派 即古典浪漫派,指十八世纪下半叶欧洲文化中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相融合的艺术流派。罗曼,浪漫主义;尚古,古典主义。

[31] 息孚支培黎 (1671—1713)通译沙夫茨伯里,英国政治家、哲学家,自然神论者。著有《人的特征、风习、见解和时代》,在欧洲大陆很有影响。他的生存年代早于卢梭,文中说“承卢骚之后”,有误。

[32] 卢骚 (1712—1778)通译卢梭,法国启蒙运动中最重要的思想家和活动家之一。一生为维护人权而斗争,备受僧侣、贵族以及社会的迫害和打击。他的政治学说对1789年法国大革命,尤其是雅各宾党人影响很大。代表性著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新爱洛绮丝》《爱弥儿》《忏悔录》等。

[33] 希籁 (1759—1805)通译席勒,德国诗人、戏剧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剧本《强盗》《阴谋与爱情》《华伦斯坦》等。

[34] 波陀牙 即葡萄牙。

[35] 机括 这里指武器。

[36] 大猴子。

[37] 栎树,也指栎实。《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芧。” wbC9E5WKBErSpNbhH2NZ0XKjoTI1ZMXRZUi2BwfYohJq9P5jXg8NBTQOm7EREv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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