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 [1] 以至护法 [2] ,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 [3] ,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中国国情:“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黄郛 [4] 氏做的《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澈:
“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面,盖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既自命“胜朝遗老” [5] ,却又在民国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二重思想”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假借“宽容”“多元化”之类好看的名目,以排挤和打击改革的思想。
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为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注释
[1] “妄谈法理”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夺大权,部分国会议员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大谈“民国的法理”,以期阻遏袁世凯的独裁倾向。袁世凯则声称不许“妄谈法理”,下令废止《临时约法》并解散国会。
[2] 护法 指1917年7月至1918年4月间,孙中山领导的维护《临时约法》和恢复国会的运动。
[3] 美育代宗教 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提出的一种关于社会教育的主张。他曾于1917年8月在《新青年》发表《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
[4] 黄郛 (1880—1936) 浙江绍兴人。早年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时与陈其美组织沪军响应,后投靠研究系。历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代理内阁总理、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部长、北洋政务整委会委员长等职。所著《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1918年12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5] “胜朝遗老” 这里指清朝遗老。胜朝,即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