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中国式的爱国主义:“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在这里,鲁迅把它归结为中国历史所以停滞落后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 [1] 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 [2] 。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中国由来只有“庸众”,没有个人主义。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 [3] 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群众心理学。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五种:
要改革,就必须先行破除这种“爱国的自大”。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洞 [4] 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 [5] 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阿Q主义:“精神上掉了鼻子。”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法国G.Le Bon [6] 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 [7] 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 [8] ,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文化传统:“血管里的昏乱分子。”
“祖传老病”不易治,就首先因为不以为病,故而谈不上吃药,更谈不上吃何种药。
鲁迅并不反对“改良”,这里所言的思想革命,即渐进式的革命。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绝”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 [9] 这等人曾有如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是”么?
革命并非“灭绝”。
注释
[1] Nordau 诺尔道(1849—1923),出生于匈牙利的犹太医生,政治活动家、作家。作为犹太复古主义领袖西奥多·赫茨尔的副手,担任过犹太复国运动大会副主席。著有政论《退化》、小说《感情的喜剧》等。
[2] “国民之敌” 指挪威作家易卜生剧本《国民之敌》(今译作《人民公敌》)的主人公斯多克芒一类人物。斯多克芒是挪威南部某城市温泉浴场的医官,他在浴场中发现病毒,随即报告并建议加以改建,结果不但得不到认同,反而被他的哥哥彼得市长及市民大会宣布为“国民之敌”。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也曾对易卜生笔下的“国民之敌”的“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的斗争精神表示热烈的赞赏。
[3] mob 英语,意为群氓、乌合之众。
[4] 张之洞 (1837—1909) 清末大臣,洋务派首领之一。字孝达,号香涛,直隶(今河北)南皮人。先后设广东水陆师学堂,创机炮厂,开矿务局,立广雅书院、两湖书院等。1898年发表《劝学篇》,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为近代中国改良主义的思想纲领。
[5] 牛二 小说《水浒传》中的无赖汉。该书第十二回写他强迫杨志卖刀给他,态度蛮横至极。
[6] G.Le Bon 居斯塔夫·勒庞(1841—1931),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著有《群体心理学》《法国大革命和革命心理学》《社会主义心理学》《战争心理学》等。
[7] 打脸打把子 打脸,传统戏曲演员按照“脸谱”的式样勾画花脸。打把子,指传统戏曲中的武打动作。
[8] 六百零六 即胂凡纳明(英文Arsphenamine的音译),商品名为洒尔佛散(德文Salvarsan的音译),一种抗梅毒药。因该药得自试验期间获得的第六〇六号化合物,故称。
[9] 张献忠 (1606—1646) 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字秉吾,号敬轩,陕西延安人。崇祯三年(1630)在米脂起事,率军转战陕西、湖北、河南、安徽、江西、湖南、四川各地,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出川,此行与清军遭遇,在西充凤凰山中箭而死。旧史书对张献忠的滥杀多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