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三十五 ^[1]

从清期末年，直到现在，常常听人说“保存国粹”这一句话。

前清末年说这话的人，大约有两种：一是爱国志士，一是出洋游历的大官。他们在这题目的背后，各各藏着别的意思。志士说保存国粹，是光复旧物的意思；大官说保存国粹，是教留学生不要去剪辫子的意思。

现在成了民国了。以上所说的两个问题，已经完全消灭。所以我不能知道现在说这话的是那一流人，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意思了。

可是保存国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

世界主义与人类意识。

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

如若“一国独有，他国所无”，所谓“特色”也者，却是缺乏人类共同价值的赘物，毋宁抛弃。

倘说：中国的国粹，特别而且好；又何以现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摇头，旧派也叹气。

倘说：便是不能保存国粹的缘故，开了海禁的缘故，所以必须保存。但海禁未开以前，全国都是“国粹”，理应好了；何以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倘说：这是不学成汤文武周公 ^[2] 的缘故；何以真正成汤文武周公时代，也先有桀纣暴虐 ^[3] ，后有殷顽作乱 ^[4] ；后来仍旧弄出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 ^[5] 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现代性的要义，也即在于“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注释

[1] 发表于1918年11月《新青年》第5卷第5号，署名唐俟。后编入杂文集《热风》。
《新青年》开设专栏《随感录》，其中发表各位撰稿人的文章，开始时只有篇号而无篇名，如本篇即第35篇。

[2] 成汤文武周公 成汤，商代开国君主。文，即周文王，姬姓，名昌，商末周族领袖，周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名发，文王之子，灭纣建立周王朝。周公，武王之弟，名旦，成王时曾为摄政。

[3] 桀纣暴虐 桀，夏代最后一个君主；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据史籍所载，二人均荒淫无度，为政暴虐。

[4] 殷顽作乱 周王朝建立后，武王把殷商的地域分封其弟管叔、蔡叔、霍叔三人管治，又封纣王之子武庚为诸侯。武王死后，周公辅政，武庚联合一些小国及诸侯力量起兵反周。周公亲率大军东征，平定叛乱。这次反周的殷商遗民被称为“殷顽”。

[5] 五胡十六国 公元304年至439年间，匈奴、羯、鲜卑、氐、羌五个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和西蜀立国，计有前赵、后赵、前燕、后燕、南燕、后凉、南凉、北凉、前秦、后秦、西秦、夏、成汉，加上汉族建立的前凉、西凉、北燕，史称“五胡十六国”。 7M6fJ245vRs85GfxDKWI2Azc2kwdAS3oHi8BwQpkWypBuQs6px9OlzEgIO/Clk/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