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节的杂感

黄花节 ^[1] 将近了，必须做一点所谓文章。但对于这一个题目的文章，教我做起来，实在近于先前的在考场里“对空策” ^[2] 。因为，——说出来自己也惭愧，——黄花节这三个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然而战死在黄花冈头的战士们呢，不但姓名，连人数也不知道。

为寻些材料，好发议论起见，只得查《辞源》。书里面有是有的，可不过是：

“黄花冈。地名，在广东省城北门外白云山之麓。清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党数十人，攻袭督署，不成而死，丛葬于此。”

轻描淡写，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于我并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愿意知道一点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时也找不到目击耳闻的耆老。从别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乡——的例子推想起来，当时大概有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没有什么意见，若干人当作酒后茶余的谈助的罢。接着便将被人们忘却。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里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却特别，当时虽然失败，十月就是武昌起义，第二年，中华民国便出现了。于是这些失败的战士，当时也就成为革命成功的先驱，悲壮剧刚要收场，又添上一个团圆剧的结束。这于我们是很可庆幸的，我想，在纪念黄花节的时候便可以看出。

历史的悲壮剧不能久留，此即所以“躲避崇高”的缘故欤？

我还没有亲自遇见过黄花节的纪念，因为久在北方。不过，中山先生 ^[3] 的纪念日却遇见过了：在学校里，晚上来看演剧的特别多，连凳子也踏破了几条，非常热闹。用这例子来推断，那么，黄花节也一定该是极其热闹的罢。

当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热闹场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伟大。我想，恋爱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时候，革命家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闹，甚而至于欢欣鼓舞。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同是爱，结果却有这样地不同，正无怪现在的青年，很有许多感到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苦闷。

这里说的革命家的伟大，全在于悲剧性的存在。

以上的所谓“革命成功”，是指暂时的事而言；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 ^[4] 的。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 ^[5] ，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不过，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果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为继续培养的人们少，而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倒是太多的缘故。

鲁迅的“不断革命论”。

我并非说，大家都须天天去痛哭流涕，以凭吊先烈的“在天之灵”，一年中有一天记起他们也就可以了。但就广东的现在而论，我却觉得大家对于节日的办法，还须改良一点。黄花节很热闹，热闹一天自然也好；热闹得疲劳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觉。然而第二天，元气恢复了，就该加工做一天自己该做的工作。这当然是劳苦的，但总比枪弹从致命的地方穿过去要好得远；何况这也算是在培养幸福的花果，为着后来的人们呢。

工作是对先行者最好的纪念，也是为了后来的人们。鲁迅十分看重工作的意义，甚至表示说，即使像尼禄这样的暴君，如果能够工作，也是可以接受的。

三月二十四日夜。

注释

[1] 黄花节 1911年4月27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同盟会黄兴等人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率敢死队攻打两广总督衙门，分路与清军展开巷战，终至失败。起义中，牺牲一百多人，后收殓遗体七十二具，合葬于广州市郊黄花岗，史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民国成立后，将公历3月29日定为革命先烈纪念日，通称黄花节。

[2] “对空策 ” 汉代以后科举考试时，命应试者根据有关政事、经义的题目做出书面答卷，这叫对策。“对空策”是说回答策问时毫无具体意见，只是做一番空洞的议论。

[3] 中山先生 孙中山（1866—1925），名文，字逸仙，广东香山（今中山）人，中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家。早年学医，曾一度行医，后从事革命活动。先后组织兴中会和同盟会，创立“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学说，创办《民报》，多次发动反清武装起义。1911年10月10日发动并领导辛亥革命，推翻帝制。中华民国成立时，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后被迫去职。1912年8月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被选为理事长，次年起兵讨袁。1921年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1924年召开中国国民党“一大”，实行国共合作。同年11月应邀北上讨论国是，发表《北上宣言》，坚持同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做斗争。
1925年3月12日病逝于北京。著有《孙中山文集》。

[4] “革命尚未成功” 原为孙中山在《国民党周刊》第1期上的题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后由汪精卫为孙中山草拟遗嘱时采用。

[5] “止于至善” 语见《大学》。意谓到达尽善尽美的境界。。 A7KBPTaD+JAkJmRmEngVtew7ucbAb5OQxtgXlXRTG9iO4o2vvsVDBWn25Oyg7Z6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