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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小集

A:你们大家来品评一下罢,B竟蛮不讲理的把我的大衫剥去了!

B:因为A还是不穿大衫好看。我剥它掉,是提拔他;要不然,我还不屑剥呢。

A:不过我自己却以为还是穿着好……

C:现在东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只嚷你自己的大衫,你这利己主义者,你这猪猡!

C太太:他竟毫不知道B先生是合作的好伴侣,这昏蛋!

要人权,不要“奴隶权”。在政治文化专制的国度里,所谓“国家主权”,实质上维护的是“奴隶权”,也即“奴隶主权”。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联合战线” [1] 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像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

民族主义往往成为专制主义的掩蔽所。

这是明亡后的事情。

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骂汉奸的逸民 [2] 。后来自己寿终林下,儿子已不妨应试去了,而且各有一个好父亲。至于默默抗战的烈士,却很少能有一个遗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艺家,并没有古之逸民气。

A:B,我们当你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所以几种关于革命的事情,都没有瞒了你。你怎么竟向敌人告密去了?

B:岂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说出来,是因为他们问了我呀。

A:你不能推说不知道吗?

B:什么话!我一生没有说过谎,我不是这种靠不住的人!

A:阿呀,B先生,三年不见了!你对我一定失望了罢?……

B:没有的事……为什么?

A:我那时对你说过,要到西湖上去做二万行的长诗,直到现在,一个字也没有,哈哈哈!

B:哦,……我可并没有失望。

A:您的“世故”可是进步了,谁都知道您记性好,“责人严”,不会这么随随便便的,您现在也学会了说谎。

B:我可并没有说谎。

A:那么,您真的对我没有失望吗?

B:唔,无所谓失不失望,因为我根本没有相信过你。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螘食” [3] ,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战斗者的大气魄。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琪罗 [4] 编辑圣·蒲孚 [5] 的遗稿,名其一部为《我的毒》( Mes Poisons );我从日译本上,看见了这样的一条:

“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我在这里说,也是多余的。”

诚然,“无毒不丈夫”,形诸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出离愤怒者是轻蔑,出离轻蔑者是沉默。

作为缺点较多的人物的模特儿,被写入一部小说里,这人总以为是晦气的。

殊不知这并非大晦气,因为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被毁坏。

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

有人一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便回避我,我常想这样的劝止他,但可惜我的毒还不到这程度。

注释

[1] 联合战线 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2] 逸民 指遁世隐居的人。

[3] “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螘食” 语见《庄子·列御寇》。

[4] 琪罗 (V.Giraud,1868—1953) 法国文艺批评家,著有《泰纳评传》等。

[5] 圣·蒲孚 (C.A.Sainte-Beuve,1804—1869) 通译圣伯夫,法国文学批评家。著有《十六世纪法国诗歌与戏剧的批评史》《夏多布里昂与他的文学集团》和评论集《月曜日漫谈》《新月曜日》等。 UDv/7NXALXeyw9UiFwDIkJxIVXDOkO3ChNF20oAMppYtXtOiboBreXWB79mbb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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