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普洛美修斯 ^[1] 偷火给人类，总算是犯了天条，贬入地狱。但是，钻木取火的燧人氏 ^[2] 却似乎没有犯窃盗罪，没有破坏神圣的私有财产——那时候，树木还是无主的公物。然而燧人氏也被忘却了，到如今只见中国人供火神菩萨，不见供燧人氏的。

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凡是火着就有他的份。因此，大家把他供养起来，希望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得着供养么，你想？

两种光明：点灯与放火。

点灯太平凡了。从古至今，没有听到过点灯出名的名人，虽然人类从燧人氏那里学会了点火已经有五六千年的时间。放火就不然。秦始皇放了一把火 ——烧了书没有烧人；项羽入关又放了一把火 ——烧的是阿房宫不是民房（？——待考）。……罗马的一个什么皇帝却放火烧百姓了 ；中世纪正教的僧侣就会把异教徒当柴火烧，间或还灌上油。这些都是一世之雄。现代的希特拉 ^[3] 就是活证人，如何能不供养起来。何况现今是进化时代，火神菩萨也代代跨灶 ^[4] 的。

譬如说罢，没有电灯的地方，小百姓不顾什么国货年，人人都要买点洋货的煤油，晚上就点起来：那么幽黯的黄澄澄的光线映在纸窗上，多不大方！不准，不准这么点灯！你们如果要光明的话，非得禁止这样“浪费”煤油不可。煤油应当扛到田地里去，灌进喷筒，呼啦呼啦的喷起来……一场大火，几十里路的延烧过去，稻禾，树木，房舍——尤其是草棚——一会儿都变成飞灰了。还不够，就有燃烧弹，硫磺弹，从飞机上面扔下来，像上海一二八的大火似的，够烧几天几晚。那才是伟大的光明呵。

火神菩萨的威风是这样的。可是说起来，他又不承认：火神菩萨据说原是保佑小民的，至于火灾，却要怪小民自不小心，或是为非作歹，纵火抢掠。

谁知道呢？历代放火的名人总是这样说，却未必总有人信。

我们只看见点灯是平凡的，放火是雄壮的，所以点灯就被禁止，放火就受供养。你不见海京伯马戏团 ^[5] 么：宰了耕牛喂老虎，原是这年头的“时代精神”。

有政治专制，必然有个人崇拜，二者往往并存。

十一月二日。

注释

[1] 普洛美修斯 通译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传说他从主神宙斯那里盗得天火给人类，又向人类传授纺织、造屋、航海、医药等知识，因而触怒宙斯。宙斯派火神赫菲斯托斯将他钉在高加索山上，并令神鹰每日啄食他的肝脏。

[2] 燧人氏 传说中的古帝王，钻木取火的发明者。《韩非子》里说远古人茹毛饮血，是他钻木取火，教人熟食。

[3] 希特拉（A. Hitler，1889—1945） 即希特勒。1933年1月30日，他被任命为德国总理，即于2月27日制造“国会纵火案”，焚烧国会大厦，嫁祸于德国共产党人，随即实行全国大搜捕；5月起，又在柏林和其他城市焚烧书籍。

[4] 跨灶 马的前蹄下空隙处称“灶门”，快马奔驰时，后蹄的蹄印反而落在前蹄的蹄印前，叫作“跨灶”。比喻儿子胜过父亲。

[5] 海京伯马戏团 德国驯兽家海京伯（C.Hagenbeck，1844—1913）创办的马戏团，曾于1933年10月到我国上海表演。 wCCB30MEnZ81xaBLM7XgvLC4Lai2H+QZD1FAX2h8cCnIhpsfgfjyo6r3YdfD60x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