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 [1] 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
他们就是如此不同。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
要上战场,莫如做军医;要革命,莫如走后方;要杀人,莫如做刽子手。既英雄,又稳当。
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
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 [2] 。
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明他演讲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
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 [3]
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
他们之所谓复古,是回到他们所记得的若干年前,并非虞夏商周。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
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每一个破衣服人走过,叭儿狗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
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
恐怕有一天总要不准穿破布衫,否则便是共产党。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创作总根于爱。
杨朱无书。
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创作是有社会性的。
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好友,爱人。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道士本无信仰而以“教”现身,故作超脱,盗名欺世。
要自杀的人,也会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烂。
但遇到澄静的清池,凉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杀了。
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
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 [4] 法三章者,话一句耳。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全篇为尼采式隽语,但明显多出一份人间的沉痛和愤怒(表现为反讽)的锋芒。
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九月二十四日。
注释
[1] 犬儒 指哲学史上的古希腊犬儒学派(Cynicos,一译“昔尼克学派”)的哲学家。其创始人安提西尼在雅典的一个称为“快犬”的健身房中讲学,故名;还有一说,此派人生活简陋,甚至衣着肮脏,时人讥为穷犬。他们主张绝对自由,独行其是,否定社会规范和伦理道德,并常常以冷嘲热讽的态度对待。作者1928年3月8日致信章廷谦说:“犬儒=Cynic,它那‘刺’便是‘冷嘲’。”
[2] 演讲录 这里指蒋介石、汪精卫、吴稚晖、戴季陶等人的演讲集,当时不断编印出售,强化专制主义和国家恐怖主义的宣传,与“清党”前的演讲内容大相径庭。
[3] 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 清朝大臣曾国藩曾经说过:“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以后种种如今日生。”1927年8月18日,广州《民国日报》就国民党内蒋介石和汪精卫曾经对立的两派进行政治合作发表社论时使用了曾国藩这句话,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今后所应负之责任益大且难,这真要我们真诚的不妥协的非投机的同志不念既往而真正联合。”
[4]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 《史记·高祖本纪》记刘邦的话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说后来所用还是秦法者,见《汉书·刑法志》:“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国萧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