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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普尔小姐的曼哈顿攻略

艾丽莎·科尔(Alyssa Cole)

马普尔小姐穿着一件陪伴她多年的深蓝色羊毛大衣,围着一条厚厚的米色围巾。她把手套整齐叠好,装进口袋,这双小羊皮手套她已经戴了几十年,面料有些发软。她的手指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粗涨的指关节处略微弯曲。现在,她正站在曼哈顿先驱广场中心的一个安全岛上,与圣玛丽·米德村相隔万里,真是不可思议。纽约市标志性的黄色出租车从她的两侧呼啸而过。出租车尾气与柔和的灰色气流相互交织,让洋溢着喜悦气息的她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她是和外甥雷蒙德·韦斯特和外甥媳妇琼一起坐飞机来的美国。尽管他们已经警告过她不能单独行动,她还是一个人外出了。

此时,她应该待在纽约马提尼克酒店的房间里;其实,她从目前站立的位置能看到自己房间的窗户。马普尔小姐“应该”像大多数老妇人一样安静地待着,就像是一个烛台或沙发垫;然而,她最奇怪的习惯就是:只要有想去的地方,就一定能到达。

外面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大大减轻了她的内疚感;四周熙熙攘攘,这座城市和在电影中看到的一样充满活力,内疚的念头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人群随着红绿灯变换往来穿梭,偶尔还有人闯红灯。马普尔小姐所在的人行道上,有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在喂鸽子。除了一句粗哑的问候之外,他再也没有打扰过她,算得上一个好同伴;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很好的宴会主人,因为他显然为他的鸽子朋友们留下了最好的面包屑。

雷蒙德要到美国参加一场百老汇戏剧首演,剧本改编自他的一部小说。起初,马普尔小姐是拒绝和他一起来的。他很善良,已经为她付出了很多。她曾经劝过他,纽约市对她这个老太太来说有些难以承受,因为不论她在哪里都会遇到奇怪的案件和谜团。毕竟,曼哈顿是世界犯罪之都,不是吗?马普尔小姐担心会遇到什么乱子,自己有可能被牵涉进去,但雷蒙德和琼保证会带她去逛那些高档的美国百货商场。和可行性比起来,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

然而,他们已经来到这座城市三天了。雷蒙德和琼似乎忘记了行程计划中最重要的站点。因为他们的游览计划偏偏遗漏了家居用品商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和帝国大厦顶层确实很漂亮,但那里买不到亚麻细布,也没有精致的茶点。用餐都是在豪华餐厅,周围的人衣着靓丽,但跟她说话的态度好像她是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猎犬,必须时不时地抓挠耳朵以检查她是不是还活着。更糟糕的是,雷蒙德坚信,她单独行动肯定会受到伤害,所以她只能选择紧跟他们一起出门或者留在酒店房间里。事实上,她在英国去过的地方远比美国购物商场危险,但她并没有说出内心的想法;毕竟,雷蒙德的担忧都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不能伤他的心。

那天早上,当她提出想去百货商场时,雷蒙德便责备她旧习难改,因为在他看来,美国的小摆件和英国的一样无聊。他邀请她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蒙娜丽莎》正在那里巡展。当然,琼是一位艺术家,他们已经在这幅画的原展馆卢浮宫里观摩过很多次。但它的实用价值要低得多,显然马普尔小姐更想去仔细品鉴瓷器图案和茶巾。

马普尔小姐礼貌地拒绝了,暗示她在当晚戏剧首演之前最好能休息一下。说实话,年轻时,她在意大利读书时就已经饱览了意大利绘画大师的名作。况且,在博物馆里挤得汗流浃背只为瞟一眼美化的邮票,这件事也引不起她的兴趣。雷蒙德和琼离开后,她拘谨地坐在套房客厅里的天鹅绒躺椅上稍事休息,思绪却已信马由缰。马提尼克酒店与她年轻时的传统酒店完全不同,例如伯特伦旅馆 。这里的文艺复兴风格太花哨,对于喜欢整洁环境的人来说像个灾难,整体来说,让她有些头疼。除了瓷器和糕点之外,她不喜欢大多数法国的东西,而这种美式的仿法式风格更不讨人喜欢。

虽然她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目光如炬,但依旧相当敏锐。她无法从房间的大窗户上移开目光,因为从那里能看到金贝尔斯商场和梅西百货。俯瞰楼下的街道,冬日的严寒未能阻挡顾客涌进温暖的大型百货商场的脚步。他们有的正渴望大饱眼福,有的已喜悦地满载而归。精心装饰的商场橱窗里,纸扎的番红花、水仙花异彩纷呈,与结霜的玻璃交相辉映,预示着即将冬去春来。

最终,马普尔小姐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自言自语道:“经过深思熟虑,我觉得我还没有适合今天晚上的礼服。”她仿佛想试图说服周围富丽堂皇的装饰,有人会在意一个老小姐去参加百老汇演出的技术彩排时会穿什么衣服。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咔咔作响的关节弹响声中有些颤颤巍巍,这代表着她平静但充满冒险的一生。“他们觉得离开酒店不安全,但商场就在马路对面。毕竟,我不能穿得像个历史文物一样过时,这会让亲爱的雷蒙德难堪。即使邋遢也至少应该看起来像个现代人。”

她准备好了外套、手套和围巾,外出计划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已经溜出来一个小时了,可她还在东张西望,好像雷蒙德和琼随时可能出现把她这个顽童抓回房间。她仍然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商店。

通常来说,马普尔小姐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打动的女人。与圣玛丽·米德的简约之美相比,她应该已经发现曼哈顿是一个肮脏拥挤的污水池。即使开发商到来后,圣玛丽·米德仍然保留着古朴典雅。但曼哈顿有一种能量和活力,似乎与她这把老骨头中一直蠢蠢欲动的欲望相互呼应,需要观察的东西令她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一名出租车司机放下车窗,咒骂着在十字路口红绿灯间歇抢行的骑行者,污秽之词滔滔不绝,像寒冷的天气一样让马普尔小姐的脸颊发红。一个衣着光鲜的好心商人用帽子尖把一沓钞票塞进了流浪汉的纸咖啡杯里。一对争吵过的夫妇手牵手走过人行横道,女人低头盯着手上的戒指,泪水还在眼里打转,男人则骄傲地看着她。她觉得他们很像雷蒙德介绍给她的蒙特塞拉特音乐家布雷德夫妇。但雷蒙德说过,出于某些奇怪的原因,她不能告诉有色人种他们长得大同小异。这是另一个令她难以理解的现代变化。

又体验了片刻这个城市的声光色味后,她终于决定离开安全岛,朝商场走去。就在这时,她差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足以证明雷蒙德并不是杞人忧天。尽管她已经观察了很长时间车流,但最终抬脚迈步时却看错了方向。她没有看到一个抄小道的自行车正朝着她疾驰而来。她被那个一直在喂鸽子的流浪汉及时拉了回来。显然,除了鸽子,他还关照着她这个英国老母鸡。

“谢谢你。”她说。然后听到了一声粗哑的答复。

她终于安全进入了金贝尔斯商场。虽然她立即就断定自己并不需要新衣服,但还是要四处逛逛才不白费到达这里的一路坎坷。她乘坐木质扶梯来到了家居用品区,迎面而来的是瓷器的诱人光芒和洗银水的熟悉味道,这种嗅觉体验比她进入百货商场时,销售女郎朝着她疯狂喷的香水要愉悦得多。还好她的反应尚且足够灵敏,否则如果她闻起来像一朵“交际花”,回到酒店后肯定会招来雷蒙德和琼的询问。

她绕着威基伍德和则武的瓷器展品缓慢地转了一圈,有的令她细细欣赏,有的则完全入不了她的眼。这些瓷器的观感并不像在英国那样令人愉快,与其说是因为商品质量,不如说是因为其中欠缺的怀旧情愫。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百货商场本身,但即使这里售卖的是相同的品牌,也没有她年轻时的美好回忆和家乡的熟悉标志。自己居然会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这令她大为震惊。她不再审视内心,不想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情感流露中对自己过于粗鲁。

与预期相比,这趟游览一无所获,让她有些失望。她漫步来到了商场的地下打折区。这对她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或许会让她不虚此行。虽然这很新奇,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找到任何值得她大费周折带回大西洋彼岸的东西。十五分钟后,她一边意兴阑珊地轻抚着一块光泽浮夸的桌布,一边鼓起勇气准备重回外面的寒冷环境。这时,有人拽走了她手中的桌布,让她如释重负。

“对,就是它了!”一个发色火红的女人说道。她涂着比发色更为艳丽的口红,俨然一副在马厩里挑选马匹的腔调却全然不自知。“戴维,就是它!”

“你是在开玩笑吗,这是一块桌布,塞雷娜。”她身旁的男人声音低沉,略显沮丧。浓密的胡子和眉毛让他看上去格外英俊;马普尔小姐立刻对他产生了反感。她完全无法忍受英俊的男人。她遇到的这类人通常都不怀好意,但他们的恶意伎俩通常又达不到警察介入的程度。

“那又怎么样?”女人举起桌布,好像它是一幅精美的织锦。“卡尔坚持让我穿那件丑陋的衣服,只是为了捉弄我,我可不答应。如果埃斯特尔能用别针做出褶皱的效果,再加以固定,在终场穿应该会很完美。”

“你觉得她会违抗趾高气扬先生吗?”戴维问道。

塞雷娜翻了个白眼。“她会喜欢的。她告诉过我,帮他穿衣服时,他总是‘不小心’对她毛手毛脚,她也讨厌他选的衣服。他认为他可以把我排挤出这部作品,但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也会赢到最后。我可不想在舞台上打扮得像她那样!”

直觉告诉马普尔小姐,有人在指着她。她抬头看着那个女人的脸。这个女人棕色的大眼睛下方略现眼袋,嘴角有深深的法令纹。她还年轻,肯定不超过五十岁,马普尔小姐觉得她很漂亮。塞雷娜有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气质,但仍然足够留心周围的环境,所以她注意到了这个老妇人。事实上,不太细心的路人可能毫不犹豫地把她误认为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窗帘。

“不会的。”马普尔小姐说。眼睛闪烁着光芒,她很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子,完全没有觉得被冒犯。“要我说,我觉得任何一件衣服都不会让你看起来像我一样毫不起眼。我有几十年的经验,小姐。”

“你是英国人!”塞雷娜叫了一声,高兴地挤出了鱼尾纹。她再次说话时,口音已经从美剧女王变成了伦敦东区的顽童。“我是一名演员。我最喜欢模仿口音了:‘喝点茶吧’。”

这个商场靠近剧院区,遇到演员并不奇怪。马普尔小姐现在都可以想象布景师和舞台设计师突然出现,来添置临时所需或不常用的物品。那将会是多么棒的场景。

“你模仿得很好。”马普尔小姐意识到塞雷娜正在等待她的评价,小心翼翼地答道。虽然她的模仿并不是很地道,但马普尔小姐觉得自己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美国口音,因此应该表扬塞雷娜的努力。她指了指桌布:“你要在表演时穿这个?我确实认为这会非常……引人注目。”

“听到了吗?”火发女人说。她看了戴维一眼,然后回头看向马普尔小姐。“那个软骨头给我安排的衣服看起来像一块沾满泥土的桌布,因为他想让我呈现这种感觉。他已经气疯了,他没有天真少女当搭档,就没人能对他挤眉弄眼地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过气明星。我就要用一块真正的桌布告诉他,别想把我从聚光灯下挤出去,这才是真的解气!”

“是的!绝对的,毫无疑问,”马普尔小姐说,“我也喜欢这样的讽刺。”

塞雷娜转过身来,舞动着身后的布料,仿佛这是一件精美的披肩。她的肢体表演比她的口音模仿更好,因为在那一刻,它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件精美的披肩,庄严地飘动着。她回头看了马普尔小姐一眼,歪了歪头,然后转身走向折扣区的收银台。

那个叫戴维的人是她的助手?还是情人?或者两者都是?他在她身后小步快跑,像逗乐小丑一样追到女王身边。

“我想我需要付钱吧?”他喃喃自语道。

马普尔小姐笑了笑,去金贝尔斯并非一无所获,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这不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吗?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无数种方式与另一个人相遇。想到这里,她的脊背闪过一丝寒意。她希望看在红发女人的分儿上,他们不要再见面了。马普尔小姐再次遇到的人们下场都不太好。

她冒着寒冷再次历险回到酒店。她发现雷蒙德正在质问门卫,为什么让一个虚弱无助、容易犯糊涂的老妇人独自去面对纽约市的残酷大街。她忖度了一会儿那个无助的老妇人是谁,然后意识到正是她自己。

“游客通常来曼哈顿就是为了逛街,先生,”门卫说,“如果我阻止住在这个酒店的老年女性出门,生意就不好做了。这是个酒店,不是监狱。”

“好吧,也许你们应该开个监狱派系!”雷蒙德反驳道,“你们美国人不是对派系最疯狂了吗,做起来应该不难。”

“我没事,雷蒙德,”她说着,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低头看着她,脸色绯红,汗流浃背,就像他小时候因为茶里的糖不够而发脾气一样。她亲爱的外甥一直容易激动。

“您回来了,夫人,安然无恙,”门卫点点头说,然后拉开门,把他们俩引进大厅。“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我以为你已经躺在某个阴沟里了!”雷蒙德大声说。

“这里的下水道系统做不到,”她说,然后回头看着门卫。“他只是对今晚感到紧张,”她和蔼地解释道,“我们要去参加彩排,他很着急。别管他。这里的排水沟是城市规划的典范,他没有不尊重这里的意思。”

电梯里的气氛非常紧张。雷蒙德喋喋不休地说着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众多灾难,其中恰恰提到了被自行车撞倒的风险。他们回到套房后,琼让她烦躁的丈夫平静了下来,马普尔小姐调整了她皱巴巴的装饰羽毛。

“好了,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不是吗?”琼问道,递给雷蒙德一杯酒,好让他的神经平静下来。“我们休息一会儿,为今晚做好准备。他们会派车来接我们去彩排现场。我想我们可以步行到剧院区,因为我们已经在百老汇了。但这些街道太长了,我怀疑咱们俩到达时代广场时会不会倒下,简姨妈。”

“如果要倒下,那百老汇再合适不过了。一切都会非常戏剧化。”马普尔小姐沉思着,然后想起了什么,“你知道剧院的位置吗?我刚才向门口那个好心的年轻人问过剧院地址,他说……”

“已经有一位演员安排车来接了,这是送给雷蒙德的欢迎礼,简姨妈。请不要担心任何事,你今天已经够累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点恼怒。

“先休息会儿吧,”琼说,一边安慰地揉着马普尔小姐的肩膀,一边帮她脱下外套。“这将是一个令人兴奋又疲惫的夜晚。如果你认为我们的艺术家朋友不太正常,那么这些百老汇的人就是疯子了。谁会知道我们将遇到什么?”

马普尔小姐又感到脊背发凉,希望这是寒冷造成的,尽管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知道直觉远比希望可靠。

“你说得很对,”她说,“我确实需要休息。人们永远不知道夜晚会带来什么。”

在他辉煌的写作生涯中,雷蒙德·韦斯特逐渐明白,在现实中,创意构思可能达不到最初预想的水准。然而,当他被带到眼前这个破旧的剧院时,他不禁觉得这远远超出了想象与现实的平均差距。它位于曼哈顿下城的一条街道上,看起来就像是他平素看不上的低俗小说中的场景。

雷蒙德最畅销的小说《肮脏与不快》已经被授权改编为戏剧《彼岸》,他认为这是对他被低估的才华的肯定。制作人是戏剧传奇人物G.格雷戈里·斯特普尔顿,他选用了声名狼藉的卡尔·德沃作为男主角。在雷蒙德看来,这预示着他从“成功英国作家”成长为“国际文学巨匠”的夙愿即将成真。

他的姨妈经常天真地问他的小说改编后是否会在伦敦西区剧院上演,但是现在他的角色即将在百老汇和不夜大道引起轰动,谁还看得上皇家剧院呢?他从经纪人处得知戏剧制作的消息,便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哄她开心。她向他表示祝贺,然后有些迟疑。

“这个叫斯特普尔顿的家伙。他的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不是吗?编剧和导演是一个叫普林斯的女士,是吗?你确定这个消息可靠吗?我确定我以前听说过这些名字……”

“你怎么会听说过这些人,简姨妈?”雷蒙德问道。他觉得好笑,这个老小姐终生都很少离开她居住的英国小村庄,怎么会觉得自己熟悉在美国戏剧界一呼百应的人物。“也许你把他们和其他人弄混了。你印象里的也许是屠夫斯特普尔顿先生?普林斯女士也许是开发区那边的新理发师呢?”

“也许是我搞错了,亲爱的。你说得对。”马普尔小姐说道。然后继续拿起她的针线活儿,眯着眼睛仔细检查是否有漏针。她最近编织时经常漏针。

漏针、步速变慢等征兆,都预示着她已经进入了生命中的最后时光。正因如此,雷蒙德才说服她离开圣玛丽·米德,乘飞机从伦敦来到纽约。他想让简姨妈尽情享受余生。但现在他不禁怀疑,这趟旅行实际上会不会让她的余生提前结束。

“我相信这绝对是一场误会。”雷蒙德抗议道。他条件反射一般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情绪,这是他写作多年来处理面对的文思阻滞、稿件被拒和鞭辟入里的书评时磨炼出来的技能。

雷蒙德说话时正对着接他们去剧院的司机迈克尔,但目光落在他上方的剧院入口华盖标志上。那个标志歪歪扭扭,是由废弃金属制成的,已经生锈了,这里显然曾经是座工厂。公平地说,这曾经是一座相当不错的工厂。街道两旁矗立着铸铁设计建筑,整个街区似乎已经生锈了。华盖边缘的几个灯泡烧坏了,还有一些已经碎了,灯泡碎片上还挂着残余的灯丝。这次演出的名字《肮脏》( SORDID ),被潦草地涂成红色,看上去更像是对周围环境的描述。

“确实是个误会。”琼说,抓着他的胳膊,难以置信地看着一个男人正在离他们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对着排水沟呕吐。他们穿着适合出席剧院见面会的晚礼服,简洁而又不失优雅,而这位面色蜡黄、正在干呕的男人则穿着工装裤子,围着一条溅满油漆的围裙。他上身赤裸,没有穿衬衫,靴子上同样沾满了油漆。一对夫妇从他们身边走过,女人梳着蓬松发式,身着迷你裙搭配珍珠项链,看起来像是杰基·肯尼迪的镜像。

“绝对不是这座剧院,”琼说,“也许连街区都不对。或者,这是一个玩笑?美国的幽默居然这么粗鲁,令人困惑。”

迈克尔朝他们的大致方向眨了眨眼。迈克尔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缩头弓身,这种形象经常出现在犬类人道协会的病房里。他说话的口音很像电影中的黑帮分子。雷蒙德刚才还觉得他的口音傻里傻气,但现在听来似乎像是威胁。“我接到的任务就是把你们带到这里,带到剧院来,现在到地方了。我只是按吩咐行事,一贯如此。”

琼疑惑地看着他。

“去跑一趟,迈克尔。把地板清理干净,迈克尔。把灯光搞定,迈克尔。盯着塞雷娜,迈克尔。”他看起来很烦恼,琼拖着脚步离他远了一些。

雷蒙德心不在焉地听着。作为一名作家,他随时都在构思故事,借以解释不可思议或者令人失望的情况。刚才便是如此。

“你确定吗?”他冒昧地说,带着讨好的语气。根据他的经验,纽约人对他们来说有些野性,可能稍微遇到挑衅就会用犀利的机智或者激烈的评论猛烈反击。更有甚者,从迈克尔不合身的西装的廉价光泽来看,他可能会采用更危险的方式。“也许你转错了弯,或者我们已经进入了某种平行空间?我当然知道美国航天局是无所不能的。”他开玩笑说。

迈克尔皱着眉看着他。

雷蒙德的疯话让琼倒抽了一口气,她用胳膊肘戳了戳雷蒙德。“你看,我对纽约不熟,但这肯定不是百老汇。”她说,“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红男绿女》( Guys and Dolls )和《窈窕淑女》( My Fair Lady )拍摄地吗?我看这里更像是《红男野人》( Guys and Degenerates )和《窈窕色狼》( My Fair Lush )。”

“西百老汇。”马普尔小姐说。雷蒙德跳了起来,几乎忘记了他的姨妈还在身边。她年事已高,习惯了平静的生活,而非“大苹果” 的喧嚣或苹果虫洞上的腐烂果泥。这应该是一次让老太太重焕活力的安全旅行,但却把她带到了意料之外的危险区域。一帮外形粗犷的年轻人从街道尽头涌了过来,吆五喝六的声音像一群后现代的蜂群。

“简姨妈,”雷蒙德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我稍后会解决这件事。我们必须带你回酒店,离这些流浪汉远点儿。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好了,好了,亲爱的。”马普尔小姐回答说,微笑着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外甥,抗拒着他的拉扯。“哪有什么流浪汉?嗯,除了那个。”

雷蒙德瞥了一眼那个一直在呕吐的男人,他现在站了起来,一边大笑一边用胳膊擦了擦嘴巴,和那些痞子混在了一起。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头巾,扔给醉汉,醉汉似乎清醒了一点。

“你不用为这团混乱场面道歉。”马普尔小姐继续说。她的目光变得游离,嘴角的皱纹微微浮起一丝微笑。“认知能够改变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非常幽默。这让我想起了史密斯先生(Smith)在会议上对翻新牧师住宅投了‘反对’票,而奈史密斯先生(Naysmith)投了‘赞成票’。但在计票时,每个人都认为投反对票的是奈史密斯先生。”

琼·韦斯特向前探探身,越过她的丈夫,看着马普尔小姐。“你是不是累坏了,简姨妈?雷蒙德,我们送她回酒店吧。时差一定扰乱了她的思绪。”

“西百老汇。”马普尔小姐环顾着街道两旁的旧工厂,更加坚定地又说了一遍。这些工厂在困难时期倒塌,被艺术家和不受世俗陈规束缚的人改建。她可以在这些砖砌建筑和大玻璃窗中欣赏到某种美感;对他们来说,这里与欧洲大陆有几分相似。即使是他们乘车路过的那些烧焦的大坑,也可能是闪电战造成的。不过对这个街区来说,真凶更有可能是热衷于喷漆的纵火犯。

她不知道琼为什么如此不安。虽然他们的布置有点不合时宜,但这里显然是艺术区,而琼本人就是一个艺术家。然而,这里的环境使她觉得圣玛丽·米德涌现的新住宅区勉强可以接受了——那里的居民至少在出门时穿衬衫,不当众出丑耍酒疯,这是值得尊敬的。

“哦!”雷蒙德做了个鬼脸,仿佛听明白了简姨妈思维跳跃的话。“西百老汇(West Broadway)。居然不是雷蒙德·韦斯特(Raymond West)在百老汇(Broadway)上演。我觉得肯定是印刷错误……”

“你能不能认真点儿,”琼难以置信地喊道,“雷蒙德,我跟你说过,让我来负责联络,但是你偏不,难怪……”

就在这时,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宽松印花长裙的黑人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留着和马普尔小姐相似风格的短发,尽管她并不需要把头发烫卷。

“是韦斯特先生和家人吗?”她问道,马普尔小姐觉得她的口音令人愉快,她听起来很像美国电影中一个从不废话的女主角。事实上,马普尔小姐立即意识到,这个美国人实际上一句废话都没有。

“难不成你是编剧和导演普林斯女士?”她问,玩味着那个女人脸上瞬间闪过的惊讶。

“简姨妈?”雷蒙德试探地问道,把她拉到了一边,好像担心她会说些冒犯的话。“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不,我很确定是她。我知道她的名字听起来很熟悉。在玛丽娜·格雷格事件 中,我研究过介绍美国名人的杂志,看过关于她的文章。”马普尔小姐继续说,然后瞥了雷蒙德一眼,语调降得更低。“那些不喜欢普林斯女士背景的人阻止她继续工作。你看,亲爱的,她是个——”

“简姨妈!”雷蒙德惊呼道。

“一个共产主义者,”马普尔小姐说,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雷蒙德,“你没事吧?也许应该回酒店的人是你?”

雷蒙德用一只手捂住嘴,摇了摇头。他嘟囔了些什么,但马普尔小姐的听力不如她的视力。

“进来吧,”普林斯女士提议道,“排练即将开始,很高兴作者能亲临现场指导我们的工作。我希望能够再现您在小说里独有的才华。”

她的话让雷蒙德再度兴奋起来,他们都跟着她走了进去。

进入剧院时,马普尔小姐欣赏了沿途质朴的美国建筑:光秃秃的砖墙,偶尔出现一个金属钩,这是曾经的工厂遗留下来的痕迹。头顶的灯光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闪烁,路灯的昏暗光线从巨大的窗户射了进来。曾经是生产区的平地上安装了一排排座椅,这个大屋子的正前方搭建了一个带有极简布景的舞台。

马普尔小姐可以看出,在战争年代,它可能不是军火工厂,也许是纺织厂,有可能被用来生产制服和日常服装。这曾经也是一种艺术,但后来被机械化了。现在这个空间被用于另一种艺术,一种拒绝流水线生产概念的艺术。

所有过去的遗留事物都必须发展并适应新时代的改变,否则就会衰败;甚至马普尔小姐本人也是如此。她知道她周围的年轻人认为她已经衰败了,其实这也是她想看到的,因为衰败要比改变容易得多。但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是衰败的那一类。她最终必定像所有人一样离去,但她希望能像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些被烧毁的建筑物一样,在荣耀的火焰中离去。

“顺便说一句,你的姨妈说得很对。”朱妮·普林斯说,她推开挂在墙上的一捆电线。“事实上,正是我的政治倾向让我决定把你的戏放在这里而不是百老汇。你听说过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吗?”

雷蒙德跨过水泥地板上一个隐约可见的水坑,试图活跃气氛。“听说过,但那是在与朋友讨论可能会让我们被指控为非英国人的理由时。正如人们可能想象的那样,主要与茶有关。”

普林斯女士笑了笑,转过来面对着他们,继续沿着中间的过道前行。这个高屋顶的仓库地面不是马普尔小姐习惯的那种剧院,但它确实让她想起了她在圣玛丽·米德之外的冒险经历。她记得刚才她也不喜欢那个百货商场,因为它与家乡的商店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这座剧院提醒她,有时在未知中也有令人激动的事。

“嗯,显然,解决工作中的种族不平等问题并不符合美国人的作风,所以我被人举报到了委员会。”

雷蒙德清了清嗓子。

“这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让我感到非常震惊。”马普尔小姐说着,跨过脚下蜿蜒盘踞的电线。“你考虑过来英国工作吗?英国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这里没有种族不平等,即使有,也永远不会如此明目张胆。这是非常不得体的。对你的压迫至少会在私下进行,而不是被直接拖到相机和争论面前。”

朱妮·普林斯用眼神示意她没事,并表示了感谢,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最终认定我是无辜的。但在那之后,本来应该在百老汇首演的项目被取消了,所有人都对我退避三舍。我的朋友斯特普尔顿先生已经被列入了黑名单,他在看到这个地区搬来了艺术家后就把这座旧建筑买了下来。这里以前是工厂和仓库,其他用途不便在长辈面前提起。但他现在把它改造成了剧院,在这里,我们这些不受欢迎的人仍然可以展示才艺。我们选择你的小说作为我们的第一部作品,是因为它对不公正进行了有力反思。”

雷蒙德骄傲地挺直了身体。“不公正!反思!是的,这正是我的写作目的。很高兴遇到真正理解我作品的深刻含义的人。”

“你写这本书,不是用来惹恼那个一直说你的散文胡说八道的评论家吗?”琼低声说道。

雷蒙德受伤地看了她一眼。“不被赏识难道不就是不公正吗?”

“朱妮!朱妮!”舞台的幕布后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他又开始了。拜托,你就不能让他停下来吗?”

普林斯女士瞥了一眼声音的来源,撇了撇嘴。“又怎么了,塞雷娜?”

一个穿着死气沉沉的灰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舞台的一侧冲了出来。如果没有注意到她略微歪斜的假发套下露出了红发,人们会以为她的头发是深棕色。她手里拿着一捆碎布,马普尔小姐对那个图案很熟悉。

马普尔小姐双手紧握在一起。“哦,亲爱的。”

“他毁了它!我知道是他干的!”这位女演员摇晃着曾经是廉价桌布的破碎布料,上面有着醒目的图案。“我只是想坚持这一件事,但又被搞砸了,一切都必须按照卡尔的方式来做。我们已经容忍了他几乎每一个荒谬的错误,但他还不满足,他要我们满足他所有的错误。”

朱妮·普林斯保持着中立的态度,重复道:“又怎么了,塞雷娜?”

“你知道我给你看过的那件衣服吧?我说那件衣服更适合特鲁迪的性格,这个角色是我演的,而不是卡尔的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她猛地用拇指指着身后的窗帘,“他看到我在试这件衣服,说我不能临时改动,因为他那尊贵的艺术人格无法忍受。他的演技怎么会受一件新衣服干扰呢?他不是最坚韧的头牌人物吗?我就是个没用的女演员?”

就在这时,一个没留胡子的白发男人走到了她身后的舞台上。他走得很平静,完全无视塞雷娜的大吵大闹。他的表情略带困惑,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弓起的肩膀表明他讨厌这场把大家都裹挟进来的闹剧。

他带着电影明星的英俊潇洒,由内而外闪耀着魅力,既吸引人又让人不敢靠近,就像一座灯塔。马普尔小姐抽了抽鼻子,礼貌地表示不屑。

“塞雷娜,我只是说,看到你现在穿的衣服与排练时穿的衣服完全不同,会让我的表演出错。”他转向朱妮·普林斯,“我们已经检查过灯光了。为了她的一时心血来潮,还要再调整一次。带妆排练的目的就是帮助我们适应正式演出,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像个刚刚向陪审团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的大律师,然后回头看着塞雷娜。“是的,我的要求是你不要临时起意去做一些不必要的改变。但是,我没有撕碎你的裙子。”

“他们根本没有看我在写这本书时对威廉和特鲁迪的设想,”雷蒙德低声对琼说,“他太矮了,她也太矮了——”

“你说什么?”琼顽皮地问道。

雷蒙德紧张地擦了擦额头,沉默了。

“如果不是你,那还会是谁?除了你之外,只有埃斯特尔知道。她的报酬那么低,不可能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塞雷娜的声音很尖锐。这让马普尔小姐想起了一种小型狗,参加聚会的每位客人都来逗弄它,它先是低吠直到爆发成狂吠,这时它就会受到责骂。“如果卡尔没有闯进更衣区,他根本不会发现衣服的变化,因为他以为我的替补演员正在那里换衣服,她足足比卡尔年轻二十五岁!”

马普尔小姐注意到,卡尔略微变了脸色。他的眼神略显紧张,也许是下巴绷紧造成的,目光变得像冰锥一样锐利。这是某种男人难以打动一个女人时的表情。对于太冷酷骄傲的女人,无法靠魅力的热情打动,而是要靠硫黄。那个眼神仿佛在说:“如果我融化不了你,就把你炸碎。”

“撒谎可不合适,塞雷娜。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尽量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毕竟你的剩余资产不多了。”

“剩余资产?哦,你是不是期待这么说能伤害我的感情?”塞雷娜把一只手捂在嘴上,但并没有哭泣,而是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在蜗牛身上撒盐一样让人觉得痛苦,甚至连马普尔小姐听到都有些畏缩。“你认为说这种混账话很伤人,但只是因为你老了,你害怕变老。你这个无能、枯萎的小矮子!我不想说出来,卡尔,亲爱的,把你那蔫巴的胡萝卜伸进二十多岁想取悦你的人的衣服里也阻止不了你变老的事实。”

“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很开心地招待过那根胡萝卜,”卡尔冷笑道,“或者只有你这个小美女的演艺生涯是一路睡出来的?”

塞雷娜吸了一口气,绝望地看向朱妮·普林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转向台下的这几个观众,尽管排练还没有开始。“他在撒谎。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塞雷娜。别担心。”普林斯看起来很冷静,但她的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

“拜托了!不然我就自己处理。”塞雷娜向卡尔投去一个阴沉的眼神,她从他身边冲过去,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的碎布条扔到了他的脸上。他条件反射一样愤怒地抓住了布条,怒火中烧地看着她走开,大步追了上去。

朱妮低头看着马普尔小姐。“也许你觉得当导演很有魅力,主演们闹矛盾时,我们就变成了保姆。如果有演员挑毛病、找麻烦,我们还得安抚他的情绪。”

“至少你不必换尿布,”马普尔小姐说,“雷蒙德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得给他换。可以告诉你,这并不令人愉快。我当时还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肠道疾病。”

朱妮·普林斯大笑起来,与此同时,雷蒙德再次抗议地大喊“简姨妈!”。也许美国人喜欢大嗓门,因为他这一整天都在喊她的名字。他的脸莫名涨得通红。回到酒店之后,她得建议他在飞回英国之前去看看医生。

普林斯女士跟着这两个任性的演员跳上舞台,双手掸了掸灰尘。

“嗯,他们应该已经把人物脉络弄明白了。”雷蒙德说,紧张得笑了出来。他环顾了一下破旧的剧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迟早会成为晚宴上的笑料,你不觉得吗?我很想说,我们都应该夸张一点,说这次首演非常成功,引爆了百老汇。但我已经邀请了我所有的美国朋友参加开幕之夜,所以……”

突然,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了:电流突然增大,灯光瞬间变亮然后熄灭。同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像是来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怪兽电影,充满了剧院的各个角落。随着灯光慢慢重新变亮,那声尖叫的回声渐渐减弱,但仍然在四周萦绕。

“怎么了?”琼喊道。

马普尔小姐没有说话。肯定发生了糟糕的事,她决定去看看能推断出什么。

司机迈克尔撕开幕布钻了出来,大喊道:“有人受伤了!这里没有电话,我要去街上的酒吧报警!”雷蒙德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回过神来。他沿着舞台走上楼梯,琼和马普尔小姐跟在他后面。

琼颤抖地扶着马普尔小姐的手肘和手腕,领着她走上舞台。“你觉得……”

“是谋杀,亲爱的。”马普尔小姐断言道。她恨自己的这一面,她已经期待着去查清案件的经过和动机。这有点病态,但是……人各有所长,而查明谋杀真相正是马普尔小姐的擅长领域。就像麻雀为自己知道如何筑巢而难过一样,为此感到沮丧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进入了混乱的后台,一座被布条分割得七零八落的迷宫。地板上散落着各种奇怪的物品,随时都可能把人绊倒。成卷的电线无处不在,当然还有更改场景布置随时可能用到的各种工具。还有各类小道具:比如一根手杖,一个茶壶,还有一只橡胶鸡。

现在,他们穿过了成排的衣服,这里也许是更衣室。他们离尖叫声的来源越来越近了。马普尔小姐鼓起了勇气。

“天啊!看来演出要泡汤了。”走在前面的雷蒙德喊道,然后发出了颤抖的笑声。他只有在受到惊吓时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他们穿过下个区域,看到塞雷娜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脸,朱妮·普林斯一脸听天由命的恐惧。他们的两侧分别是一个拿着缝纫剪刀的年轻黑人妇女和一个化着完整舞台妆容的波多黎各妇女。马普尔小姐猜想,她们应该是布景师埃斯特尔和那个不知名的年轻替补演员。

卡尔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朱妮摇了摇头。

“这……正……是这场戏剧最不需要的东西。”

她死死地盯着塞雷娜,再开口时,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你杀了他吗?如果是这样,请在警察到达这里之前说出来。我已经被诬告过一次了,可不想再加个谋杀的罪名。”

“是谋杀未遂,”马普尔小姐纠正道,“他还没死。”

确实,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卡尔·德沃的背部正在缓慢起伏。

“至少现在还没有死。”雷蒙德说着朝地上的人走去。

真正和卡尔共事的人却没有一个上前。

“和奈史密斯事件异曲同工。”马普尔小姐喃喃自语道,但是并没有人注意。

“这是个意外!”塞雷娜说,“我来更衣室是想离他远点!我想冷静下来,为最后的排练做好准备。但他跟着我冲了进来。他踩到了一根电线,然后……”

她模仿了人被电击的样子,马普尔小姐认为她的模仿很到位。

“然后你们就都跑进来了。”她说。

马普尔小姐瞥了一眼卡尔的脚。他只穿着薄薄的拖鞋,已经湿透了。他旁边有一个水坑,还有一根磨断的绳子。这里是否在触电发生之前就有水坑?绳索是不是自然磨损?她不完全确定,这些细节会留给别人去验证。

“那你怎么没踩到电线?”朱妮·普林斯问道,“你先别急,我得弄清楚,因为警察很快就会来,他们也会盘问。”

塞雷娜沮丧地摘下假发,往对面一扔。然后她叹了口气,朝它走去,她镇定的脚步使她看起来几乎是漂移过去的。

“除了那些麻烦事,我为什么还要为卡尔的粗心大意负责?我可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的演员。难道就是因为他不看周围环境,我就得进监狱吗?”她一边咬牙切齿地转头喊着,一边熟练地跨过地板上散落的电线和各种垃圾,仿佛在玩跳橡皮筋游戏,几乎不需要低头看。

“舞者,”马普尔小姐大胆地说,“他们的脚似乎有一种第六感。我记得,在战后我遇到过一个年轻女子——她说,她在跳舞时练就了反应能力,因此运营茶餐厅时从来没被碎石绊倒过。”

塞雷娜捡起假发,走向马普尔小姐,感激地低头看了老妇人一眼,然后将做旧的黑发挂在钩子上,旁边是其他各种人造发片。

“大部分内容我都没听懂,但是你说的对:我接受过多年训练,在舞台上能够自然地绕过任何可能绊倒我的东西。我在跳舞时不论向前或者倒退都能做到,躲避演员败类时也能做到。”

朱妮叹了口气。“我相信你。如果有机会,你一定会掐死他,直到他闭上眼睛为止。你为人一丝不苟,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

听到她的赞扬,塞雷娜笑着说道:“谢谢你,朱妮。无论发生什么,与一个能看到我优点的人合作都是件愉快的事。”

朱妮又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布景师和替补演员。“那你们两个呢?埃斯特尔,你的那些剪刀可以很轻易地剪断电线。”

埃斯特尔哼了一声,说:“朱妮,你一定是疯了,怎么会认为我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干掉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她猛地抬起下巴,朝着卡尔俯卧的身体和塞雷娜示意。

塞雷娜恍然大悟地小声道:“我?”

埃斯特尔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这是你的更衣区。如果那个小陷阱是为谋害任何人准备的,那肯定是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替补演员。这个年轻女子一头黑发,浅棕色的脸颊上布满了雀斑。马普尔小姐希望此事与她无关,她虽然已经成年,但人生才刚刚开始。看到年轻人为了谋杀而毁掉自己的未来,几乎比看到有人丧命更糟糕。总会有其他解决办法的。

“维拉……”,塞雷娜的声音表明她这天晚上第一次真正受伤了。

“不是我,”维拉说,她褐色的大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我爱塞雷娜,我崇拜她。你们都知道的。至于卡尔……他一直在纠缠我。他一直对我说,如果我只是……帮他一个忙,他会还我一个人情。他会助我一臂之力。”年轻女子的眼里突然浮现出一股凶狠。“但如果我想伤害他,我不会费劲做这一切。布置这个陷阱?直接把他推到地铁前面,岂不是更干脆利索?现在我像什么样子?”

她懊恼地摇了摇头,马普尔小姐笑了。这个女孩很年轻,但她的头脑很清晰。

“所以这是一个意外,”雷蒙德说,终于摸了摸卡尔的脖子上的脉搏,“这是一座改建的工厂,所以到处都是电线,这似乎足以证明他只是运气不好。工厂和剧院里总会有不测风云。”

有人想杀卡尔,雷蒙德并不感到奇怪;像卡尔这样的人,他见过很多,也从琼那里听说过很多次。和他应得的下场相比,触电已经足够温和了。然而,由于意外触电而取消演出是一个很棒的宴会谈资;但如果因为谋杀而取消演出则会成为最低级的坊间传闻。

“那更糟糕了,”朱妮说,“谁应该为这起事故负责?剧团。我们努力搭建的这一切……我们所有的辛勤工作……这不公平!”

“警察不应该到了吗?”琼问道,“起码迈克尔应该回来了。”

“只要卡尔打个响指,他就会忙得上蹿下跳。我很惊讶他居然没有亲自送卡尔去医院。”埃斯特尔说。

“哦。哦,我明白了,”马普尔小姐说,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外套,“不完全一样,但又极其相似。奈史密斯。”

雷蒙德抬头看着姨妈,内脏恐惧地揪成一团,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你不会认为这是个意外吧?”

马普尔小姐环顾四周,露出沉思而平静的表情。“是的,我是这么觉得,但不是其他人想象的那样。”

“你的姨妈是灵媒吗?”塞雷娜重新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妇人。“这就是你之前去金贝尔斯的原因吗?你知道的,你在那里把桌布递给了我……”

“不,不,我从来不信那种事。我们刚才的邂逅只是当前这个不愉快局面的一个愉快前奏。”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可是……奈史密斯。史密斯先生在牧师住宅问题上被否决后,他让大家都认为投了反对票的是奈史密斯,但其实是他自己。有些人觉得他不喜欢奈史密斯先生,不清楚具体原因,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奈’字让他的姓氏受到了侮辱?但我一直认为史密斯先生反对牧师住宅的修建计划,而奈史密斯先生只是个替罪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塞雷娜迷茫地说。

“我也是。”埃斯特尔补充道。

“我……认为我刚听懂一点。”朱妮·普林斯说,向卡尔·德沃走近了一步。

“在投票结果对他不利之后,史密斯先生甚至更离谱地声称奈史密斯先生挪用了教会资金,”马普尔小姐继续说道,“你们看,这都是谎言。事实上,史密斯先生曾经试图购买牧师住宅重建选址的土地,但目的是盖新房。我认为这些人中有人入伙了新房开发。不论选在哪里,新房总要开发。”

“开发?”维拉问道,马普尔小姐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哦,没关系,亲爱的。揭破谎言需要一些时间,但奈史密斯先生在其他尊重他的人眼中名誉扫地,大家再也不相信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一切都很不体面。”

“起来,卡尔,”朱妮说,用鞋子轻轻地踢他,然后越来越粗暴。“马上起来,不然我真拿带电的电线抽你,我会跟他们说我只是要帮你做心脏复苏。”

卡尔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炯炯有神。这场恶作剧是如此不合情理,以至于接近变态。塞雷娜又叫了起来,但比她最初的尖叫声低了很多。朱妮双臂交叉在胸前。“乔治说你想支持我们,但我总觉得你缠着要参与这部作品就有些不对劲,其实你没有被列入黑名单。你是个内奸,一个挖我们墙脚的内奸。”

卡尔抬头看着朱妮,对她报以胜利的微笑。他又回到了魅力四射的状态。“哎呀,朱妮,谁会相信这种胡话?谁都不会,就是这样。”

“你到底什么意思?”雷蒙德问道,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不安。

“我的意思是,他一直在破坏这出戏。我们排练这部戏的方式不被认可,合作的演员也上了黑名单。卡尔除外。”朱妮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的所有傲慢行为,提出的那些降低戏剧质量的要求,并且试图激怒塞雷娜,只是为了确保我们的戏砸锅。他在陷害我们。”

“他的假死也是计划之中的吗?”维拉问道。

卡尔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无法假装死亡。我是卡尔·德沃。”

朱妮叹着气说:“但八卦小报最喜欢报道阴谋诡计。由列入黑名单的共产主义者经营的剧院是一回事,但这个剧院差点害死全美宠儿卡尔·德沃,这对我们的职业生涯来说将是真正的终结。”

马普尔小姐点头表示同意。“迈克尔这么快就跑了出去,在这之前我差点儿就相信了。他走得太快了,都没来得及检查发生了什么。他用灯板制造了卡尔被电死的假象。然后他假装跑出去打电话,但他实际上要找其他同党来共同做戏。”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简姨妈?”琼问道,“你才第一次见到这些人。”

“我刚才说过,今晚我们在外面只碰到了一个流浪汉。”马普尔小姐走到挂着假发的地方,指着胡子道具,从里面拔出了一根灰色的鸽子羽毛。“我今天早些时候遇到了塞雷娜,显然还有迈克尔。他打扮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们到达这里后,我就认出了他。但我以为他的罪行是假扮流浪汉,而不是监视塞雷娜。”

她考虑着是否要说出被他搭救的经历,但认为那与眼前的情况无关。

“有人为他的监视行为提供了重金酬劳,就是给乞丐的杯子里塞了很多钱的那个‘好心人’。迈克尔向卡尔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这就解释了卡尔为什么知道这件衣服。他一定是借此想到了激怒塞雷娜的方法,同时也要让演出彻底脱轨。”

“你是说改编我的剧本是美国政治阴谋的牺牲品?”雷蒙德惊呼道,听起来完全没有被这个想法所打击。“这将让整个英格兰文学界为我举杯庆祝!”

“如果有人相信你的话,”卡尔说,自己站了起来,因为没有人提供任何帮助。他冲着衣服蹭上的灰尘做了个鬼脸,然后抬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朱妮。“我这就走。我敢肯定,一旦宣布我不再是主角,这部戏就会宣告失败并迅速被人遗忘。它的宿命仍然是死亡,只不过动静会小一点。”

“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等警察来了再说!”维拉说。卡尔拂了拂裤子。

他笑了。“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亲爱的。也许如果你等到我在医院装病失败时才弄清楚这一切,你可能会给我定个滥用公共服务的罪名。但既然你没有……”

就在这时,迈克尔带着两名医护人员冲了回来。这三个新登场的人跑进来时带着紧张的神色,都表现得堪称英勇。但等他们看到现场,就立刻变了态度。

“露馅了?”迈克尔痛苦地问道。卡尔点了点头。

就这样,卡尔、迈克尔和假冒的医护人员径直离去;这件事戛然而止,让马普尔小姐大吃一惊,心情再度兴奋起来。

塞雷娜、埃斯特尔和维拉凑在一起,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朱妮·普林斯离开后台去寻找卡尔的替补演员,并开始联系乔治·斯特普尔顿。

“我很高兴你说服我和你一起来了美国,”马普尔小姐高兴地说,“多么美妙的夜晚。”

“你为什么精神这么好?”雷蒙德问道。

“因为,亲爱的雷蒙德,我让一起没有死亡的谋杀案水落石出,”马普尔小姐说,好像答案应该显而易见。“纽约真的是一座连最疯狂的梦想都可能成真的城市。” E0XwURw2TeJN3hAH6huG+SZjLfVqxQA4HedsD74p2LMeWRh8uuXahz4y1uYqjP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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