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福利(Lucy Foley)
“我有时在想,小地方会不会藏着很多罪恶?”
“什么意思,简?”普鲁登丝看着她的老同学。她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小杯樱桃白兰地。温暖的火焰光影抚平了她脸上的岁月痕迹。简·马普尔和她的少女时代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她的举止依然如飞鸟一样敏捷轻快,明亮的眼神充满好奇,身上散发着令人肃然噤声,甚至望而却步的智慧。
马普尔小姐刚要开口回答,外面的夜幕里就响起了鞭炮声,紧接着是一连串仿佛来自地狱的鬼哭狼嚎。这时,又有人敲起了鼓。她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因为普鲁登丝的女仆早在下午四点就准时拉上了全部窗帘。费尔韦瑟大宅是一栋宏伟的乔治时代建筑,可以俯瞰梅恩·马尔泰斯镇的主干道。窗外的暮色中,一群异教徒装扮的人正在聚集。
等外面的喧嚣稍稍平息,马普尔小姐又开口了。“当然,人们都知道在城市和大城镇中存在大量恶行。报纸媒体会不遗余力地确保我们不错过任何一个可怕的细节。但我想知道的是,英格兰的乡野村庄里会不会藏着更多的罪行。”
普鲁登丝抿紧了嘴唇。“好吧,但梅恩镇不会这样的。这是个非常体面的地方。”
梅恩镇是一座古老的小镇。这里的建筑保留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红瓦屋顶和燧石墙风格,杂乱无章的房屋沿着倾斜的鹅卵石街道一路延伸至南唐斯丘陵,海景一览无余。马普尔小姐到达时还是白天,这里确实看起来很体面,但现在已笼罩在夜幕中。而就在这时,街上又传来了一阵抱怨声和刺耳的尖叫。
马普尔小姐挑起眉毛问道:“你确定吗?”
普鲁登丝摆了摆手。“就是本地人在开玩笑而已。无伤大雅。简,你总是想象一些阴暗的事。”
“亲爱的,这可不是想象。我目睹过的——”马普尔小姐正要说她的“亲身经历”,讲述她过去几年遇到的一些事情。但是,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爆炸声,也许这并非坏事。喋喋不休地讨论罪恶会让同伴不安,即使是像普鲁登丝这样意志坚强的人也不一定承受得住。
但是,趁着外面相对平静了一会儿,马普尔小姐继续说道:“人们对其他人的事情了如指掌,这是罪行的起因之一。它会引起各种误解和怨恨。另一个原因是出于无聊。乡村没有电影院、剧院或餐馆可供人们打发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些罪行可能仅仅是因为无事可做——”
普鲁登丝皱起眉头,用她最擅长的骄矜声调(事实上,她在多年前曾经是女生代表 )说道:“其实,自从十五年前,可怜的乔治去世以后,我在这里颇受欢迎——这令我很意外。毕竟,在我带着爱丽丝和他重组家庭之前,他已经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的单身生活。”
马普尔小姐看着壁炉架。“这张照片是在邮轮上拍的,对吗?”
在这张照片里,普鲁登丝还年轻,身旁是她和前夫的女儿爱丽丝,以及已故的乔治·费尔韦瑟。马普尔小姐上次见到普鲁登丝就是在那次挪威峡湾之旅。乔治·费尔韦瑟比普鲁登丝年长许多,他身材瘦削而虚弱,脸色斑驳得如同被风吹落的苹果。在她的印象里,爱丽丝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当时她的衣着对她的年龄来说似乎有些过于奢侈。
“爱丽丝现在住在哪里?”马普尔小姐问。
“哦,就住在村外。我们的关系一直比大多数母女更亲近。她嫁给了本地乡绅亨利·泰森爵士。他们在梅恩镇广受爱戴——”
马普尔小姐轻咳了一声。“你真的融入这里了吗?据我的经验,在这种地方,一个外乡人要花几十年才会真正被接纳。而十五年才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
普鲁登丝挺直了身体。“简,我可是行政堂区委员会 的主席!”她说,好像这个职务足以平息一切质疑。“那个唱诗班教师比我来得更晚,和她比起来我已经算是老近卫军 了。她一直租住在城郊的巴杰公寓,那座建筑丑得出奇。关于她,可有不少流言。”
马普尔小姐凑了过来。“哪方面的流言?”
“首先,她是外国人——法国人。很年轻,可能还不到四十岁,事实上和爱丽丝差不多大。她以前是一个很红的歌剧演员,但是声带出了点问题,不得不离开舞台。不管怎样,她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有名了。一个单身女人,你知道的。当然,我可不会信那些八卦。”
马普尔小姐点点头。“当然。”
“但我们这儿的诗人克里斯托弗·帕尔弗雷,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男高音。他刚刚出版了一本新作品集,书里却写着献给‘歌之女巫’。你能想象吧,这让他的妻子安娜贝尔颜面何在?任何人都不会将她和‘女巫’联系在一起。她有点像个社会主义者,总是令人生厌。她经常反对堂区委员会的一些最合理的建议,很烦人。无论如何,她一定对这本书大动肝火,她已经连续好几个星期没有笑过了……当然,这很正常。”
“我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搬到这里住呢?”马普尔小姐喃喃自语,明显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我是说那个唱诗班教师。一个外乡的单身女人,为什么搬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看起来很奇怪,不是吗?”
“这里也没你说的那么偏僻,”普鲁登丝干脆地说,“我们有直达伦敦的火车,还是个主干线车站。你也看到了。”
马普尔小姐以前想参观霍宁顿庄园的花园——邦奇·哈蒙向她极力推荐了那里的日本枫树和每年此时美不胜收的秋色。只是那里路程实在太远,一天难以到达。但马普尔小姐记得,在那次邮轮上重逢时,普鲁登丝提起过住在附近。于是她便写信提议拜访。她俩在学校时并不算密友,但马普尔小姐一直对她很感兴趣,并认为这次拜访会很有趣。
“不管怎样,”普鲁登丝继续说,“今晚你会见到西莉亚·博坦普斯,就是那个唱诗班教师。今天晚上就在她家排练,因为教堂屋顶正在修缮。希望爱丽丝能得空出门,那你也能再见到她——她也会唱女低音。她和亨利养了一些动物:几只羊和几头猪。”然后,为了避免马普尔小姐瞧不起这件事,她补充说道,“当然,亨利只是把饲养动物当消遣。人总得想法子发挥土地的最大价值。”
“今天晚上?”
“是的!当然,唱诗班练习。我说过的,对吗?在圣灵降临节之前,有很多要排练的。而且圣灵降临节马上就要到了。”
马普尔小姐根本就不想去。她宁愿安静地坐在火炉旁,继续编织——她刚刚开始织一件混色菱形花纹的套头毛衣,这是为她的外甥雷蒙德准备的圣诞礼物。
“对了,简,我记得你唱女高音很好听,”普鲁登丝说,“像铃铛一样清澈动听。所以,如果你想加入我们——”
“亲爱的,我在学校合唱团唱歌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觉得当观众就会非常开心。”
就在这时,一阵风顺着烟囱吹了下来,吹得炉膛里爆出无数火星。马普尔小姐深深地凝视着火焰,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什么。普鲁登丝捕捉到了她注视的方向。“火苗太低了!我马上把女仆叫来!”
“不用,不用,”马普尔小姐举起一只手,“我已经够暖和了。”
但普鲁登丝已经转身按了铃。几秒钟后,女仆出现了。“加点木头!快点,丫头。”马普尔小姐看着熊熊燃烧的柴火盖住了下面的一切。她现在太热了。这就是住在别人家里的不便之处。马普尔小姐很少在别人家过夜。哪儿都不如自己家舒服。
“那个丫头,真是呆头呆脑的,”女仆出去之后,普鲁登丝叹了口气,“这年头,找个好女仆太难了。”
“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也是这么说的,普鲁登丝。”
“没错。乔治对仆人总是太宽厚。他有时一毛不拔,却让男仆上了驾驶课,还支付了前管家女儿的学费——乔治觉得她天赋过人,不能把一辈子浪费在帮厨上。他还支付了管家去布莱顿度假的费用。我觉得正是这些事让他们开始痴心妄想起来。”
马普尔小姐不禁被普鲁登丝这一副俨然庄园夫人的态度逗乐了。普鲁登丝是一个蔬菜水果商的女儿,靠全额奖学金才完成了学业。马普尔小姐也知道,毕业之后,她做了几年底层的工作:如家庭教师、图书管理员等。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药剂师,年龄几乎是她的两倍,当时她是他的助手——在当乔治的秘书时,她已经是个年轻的寡妇了。
“当然,”普鲁登丝说,“乔治的心脏出了问题之后,我辞退了很多人,而且再也没有请他们回来,因为实在承担不起足够的人手了——天哪!”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我们得出发了,不然就迟到了。”
没过多久,她们就出门了。十一月的凉意让她们不禁拉紧了外套。这时,她们迎面碰到一帮戴着面具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从房子的前门走过,打扮得就像中世纪绘画中的魔鬼,来抓捕人间的罪人。石蜡燃烧的刺鼻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其中有几个人在敲鼓。所有人都举着点燃的火把,几队人高高举着真人一样大的纸人。纸人的脸令人毛骨悚然:头颅巨大,眼睛凸出,穿着天主教红衣主教的长袍,戴着帽子。他们身上充斥着一股奇怪的能量场。四处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仿佛空气随时可能被点燃。马普尔小姐停住了脚步,凝视着这一切:嫌恶又着迷。
普鲁登丝傲然招了招手,对这些人视若无睹。“过来,走这边。”
她们不得不从人群中挤过去。有好几次,马普尔小姐感到自己被推搡——她发誓有人伸手要把她推开,她不得不挣扎着重新站稳脚跟。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中间挤进来两个老妇人似乎无关痛痒。晃动的石蜡火把在蒙面人头顶上发出嗖嗖声,火焰炙烤着她的脸颊。他们像一群野兽或侵略部队向前行进。夹在这些来历不明、意图不清的人群里让她有些不安。
“我不明白,”马普尔小姐对普鲁登丝说,她们终于钻出了拥挤的人群,来到了路的另一边。“‘盖伊·福克斯’之夜 在两周之前就结束了。圣玛丽·米德村的庆祝方式是在田野里点燃篝火。当时海多克博士贡献了一些罗马蜡烛,牧师的妻子格里塞尔达·克莱门特做了一种加香葡萄酒……叫什么来着?是一个外国名字。格吕韦因,对,就是这个名字。很好喝——但也许肉桂有点多。当然,我没有在外头待太久。太冷了。”
“啊,”普鲁登丝说,“但是梅恩镇的庆祝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有点像康沃尔人 。今晚的庆祝活动纪念的不是天主教叛乱分子,而是十七名新教殉道者在城里十字架上的自焚。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焚烧红衣主教——就是刚才那些你看到的纸人。我想你可以把这种方式理解为是一种复仇,尽管已经过了几百年。”
“复仇,”马普尔小姐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复仇,清算旧账。这是另一种在乡村小镇经常发生的事情。”
“嗯,虽然这些旧账已经过去好几个世纪了,但参加的主要是镇上的年轻人。而且,在我看来,”普鲁登丝说着,对狂欢者投去不满的目光。“他们的活动已经和宗教没有任何关系了。事实上,我们今晚应该去唱诗班练习,这才是该做的事情。让我们在这些异教徒的瞎胡闹中走出一条基督教正义的光明大道吧。”
她们沿着主街继续前进,离嘈杂的人群越来越远,最终到达了城郊。
“走这边,”普鲁登丝说,“从树林里穿过去,我们就能快速到达酒店背后。”她拿出了一个小手电筒,摁亮。
现在,这条街已经变得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了一条黑色灌木丛中的小路。身后的路灯光线已经基本看不到了。圆月皎洁,透过交缠的枝叶照在地上。普鲁登丝的手电筒光线在她们前方闪烁着。虽然刚到下午五点左右,但天色让人感觉更晚一些。很难相信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街道和灯火通明的店铺离这里只有一百码左右。脚步声和树枝折断声都清晰可辨。还能听到夜行动物从周围的灌木丛中偷偷穿梭的沙沙声。
“还要走多远?”马普尔小姐问道,小心翼翼地跨过了小路中央冒出的一截树根。
“快到了。我们要从后门进去,这样能更快一点。车道入口很长,但需要从主街的另一端过去。马上就能看到房子的灯光了。博坦普斯夫人整夜都不关灯,本地的观鸟爱好者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认为她把所有的鸣角鸮都吓跑了。她真的把这里搞得鸡犬不宁。”
“你说的是猫头鹰吧?”马普尔小姐说。
“不,简,”普鲁登丝说,“大家根本不是这样说的——”她忽然停了下来,因为骇人又刺耳的动物叫声划破了天空,回荡在树丛中,久久不散。
“真奇怪,”普鲁登丝说,“一定是附近终于有几只鸣角鸮了。我说到哪儿了?哦,对。西莉亚·博坦普斯和我们唱诗班的大多数人也都合不来。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帕尔弗雷一家的事吗?还有唱男低音的伍德奇上校,他讨厌所有法国人。他的儿子在战场上试图搭救一伙法国逃兵时失去了双腿。普鲁弗洛克夫人也不喜欢她——她是上一任唱诗班教师,过去三十多年都是——原因我就不用说了。我们认为皮博迪牧师一定是被她缠住了,不然他也不会毫无征兆地换掉了可怜的普鲁弗洛克夫人。”
“我觉得,她应该生牧师的气,而不是接替她工作的人。”
“也许吧。但更糟糕的是,博坦普斯夫人坚持认为普鲁弗洛克夫人不应该唱女高音,因为她的高音已经唱不上去了。还有男低音戈登·吉卜林,是为本地狩猎旅游项目提供猎犬服务的狗主人,他坚信她杀死了自己的三条狗:就在她抱怨狗叫声两天之后(他就住在那边,那些树后面),狗就被鼠药毒死了。还有——”
突然,普鲁登丝发出了一声很奇怪的惊叫。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她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了面前,仿佛是从黑暗中冒出来的。这个人蒙着面,以极快的速度向她们迎面冲了过来。普鲁登丝站立的位置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陌生人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绕过她。然后,马普尔小姐看到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一秒钟后,普鲁登丝已经倒在地上,手电筒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灯光熄灭了。几秒钟后,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树林里又剩下了她们二人。
“普鲁登丝!”马普尔小姐朝她的朋友奔去,吃力地扶她站了起来,“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我——我不知道,”普鲁登丝颤抖地说,“我的意思是:是的,我想我——没事,就是这样。我只是……需要喘口气。他推了我,简!你看到了吗?”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太可怕了!我们应该去报警吗?咱们经过主街时,我看到警察局了——”
“不用,”普鲁登丝勇敢地说,“我不想大惊小怪。也没什么摔坏的地方。他藏进人群。警察永远也找不到他。你扶着我胳膊,咱们马上就到了。”出乎意料地,她似乎丝毫没受这件事的困扰,不过普鲁登丝的性格一直都很坚强。
马普尔小姐弯腰捡起了手电筒。这时,她看到手电筒旁边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一块白色小鹅卵石。她把它捡起来,装进了口袋。
很快,她们就到了房子的后门。迎面传来了阵阵乐声:如果马普尔小姐没记错的话,这是《蝴蝶夫人》中著名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所有的灯——包括外面的灯——都是亮着的,强光一直照进黑暗深处。两扇玻璃门开着,有人像一尊雕像一样矗立在灯光前面,看不清任何特征。直到走近些,马普尔小姐才能看清她的样子。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仆,脸上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她马上明白了,刚才听到的不是鸣角鸮的叫声。
“天啊,夫人。夫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姑娘,发生了什么?”普鲁登丝立刻回到了现实。马普尔小姐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必须对他们严格要求。让他们明白本分。 “快点。说清楚。”
女孩颤抖着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房间。
“我知道,她在书房里时不能打扰她。而且留声机的音乐声那么大——我什么也没听到。他们一定是从玻璃门进来的,简直难以置信。”
面前是一张大胡桃木桌子,挡住了半张地毯。起初,她们只能辨认出一只小脚,穿着绿色仿麂皮鞋。等她们绕过桌子,就看到了其余的部分。女人碧绿色的羊绒披肩下掩盖着惊心动魄的一幕——披肩盖在她倒下的身体上。乍一看,披肩似乎有酒红色的图案;再仔细看,就能发现这实际上是血。大量鲜血从女人锁骨上方的一条致命伤口中涌出,已经浸透了披肩。显然,她已经死了。
她们三个盯着地上的尸体,一时间面面相觑。马普尔小姐注意到,死去的女人手里抓着一张纸条,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空白信封。她看到了上面以大写字母打印的文字:
我了解你
我知道你的底细
偿还你的债,否则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
马普尔小姐不禁注意到那只抓着信封的手。她总是会留意人的手和指甲。在前不久她刚刚卷入的一桩事件里,指甲是关键线索。她发现西莉亚·博坦普斯的指甲丑陋畸形,又厚又黄。她以前见过这种指甲——她只是需要想起是在哪里。
死者的头发凌乱不堪,一半都从发髻中散落了出来。马普尔小姐可以辨认出黑色的染发下掩盖着灰褐色发根。
“姑娘,你报警了吗?”普鲁登丝询问道。
女仆扭着双手说,“没有,夫人。我还没想到。我吓坏了……”
“现在就去报警。必须让警察马上过来。”普鲁登丝抬头看了一眼书房里的时钟。“现在是五点半。唱诗班的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敲门声。普鲁登丝派女仆去应门。“我去报警。”
现在,只剩下马普尔小姐和尸体共处一室。她盘算着,在现场开始混乱之前,尚有时间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快速检查房间。她又看了看那张纸条和信封。她走到书桌前。上面还有一沓没有打开的信封,有几封上印着 最后警告 的字样。一本诗集打开着,露出了一首题为《我的夏洛特夫人》的诗。
她来到墙边,墙上挂着西莉亚·博坦普斯风华正茂时期的各种登台演出照片,旁边是伦敦市政厅音乐学院的装裱证书。在壁炉台上放着一个看上去不值钱的小锡瓮,旁边的小照片里的女人依稀戴着一顶白色帽子——不过很难确定,因为照片很旧,已经变色了。
忽然间,她察觉到房间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小女仆回来了。她现在发现,这个女孩看起来不仅仅是对眼前的事故感到震惊和不安,而是真的很悲痛。
“谁干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孩子,”马普尔小姐说,“但我们会查出来的。”
“她是个很好的主人。不像我之前的那些雇主。她把我当人看,给我买了专用的清洁手套,在其他事上也很照顾我。”
“听起来她对你很好。”
“她是位善良的女士,夫人。但梅恩镇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散播她的各种流言蜚语。她觉得是有人在故意为之,正是这些谣言让人们讨厌她。但她说她最终会获得正义的——”
她的话被打断了:刚刚有人冲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脸色苍白,相当英俊。他一看到地板上的尸体就停住了脚步。马普尔小姐怀疑他可能是诗人克里斯托弗·帕尔弗雷。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棱角分明,一脸凶相。这一定是他的妻子安娜贝尔。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身形修长、头发花白、胡须浓密的人,看上去像个军人。然后是一个衣着过时,身材矮小的憔悴女人。最后是一个身着时髦的花呢夹克,衣扣紧绷、略显浮夸的英俊中年男人。他们似乎都带着看热闹的心理,纷纷来窥探事发现场。
那个憔悴的女人——大概是前唱诗班教师——禁不住叫了出来。毫无疑问,她吓坏了。但她的叫声很奇怪,听起来就像马普尔小姐从圣玛丽·米德观看烟花的孩子们那里听到的兴奋的叫声。
“我的上帝,”那位穿着花呢夹克的男子喊道,马普尔小姐猜他就是猎犬的主人戈登·吉卜林。“那个婊子被人杀了!”
“冷静点,伙计。”留胡须的男人说。
“非常抱歉,上校,”吉卜林马上说——似乎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一时失态感到震惊,“不过,看着真他妈的吓人。”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阵骚动所吸引,这无疑让他松了一口气:有人突然发出了类似动物的痛苦的闷哼声。克里斯托弗·帕尔弗雷跪倒在尸体前。“她死了,”他呻吟着,手捂着嘴,从指缝里挤出来低沉的声音。“她死了,是我杀了她。”
房间内顿时充斥着一阵惊愕的嘈杂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安娜贝尔·帕尔弗雷说。她朝他走过来,把瘦骨嶙峋、指关节发白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起来,你这个该死的蠢货,”她发出嘶嘶的声音,“马上给我起来。小心你的心脏。布里格斯医生说过,你不能太激动。”她把他拽了起来。她的脸颊泛起了一抹红晕:也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者是刚才的体力消耗——也许只是愤怒。
然后,她自己跪在尸体旁边,去摸脖子和手腕的脉搏。“我受过医学训练,”她回头解释道,“一九一八年开过救护车。”
然而,马普尔小姐认为,如果尸体上有她的指纹,这些“医护”行为恰恰可以提供理由。
“我已经报警了,”普鲁登丝说着,大步走了进来,“他们应该马上就到——警局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车程。你们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这里太恐怖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车道上传来了停车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两名警察走了进来。高个子警察明显年龄稍大一些。他看起来很像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里或者美国黑色电影中的警察:下巴瘦长,身着大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马普尔小姐怀疑他可能是特意打扮以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因为他一开口,浓厚的苏塞克斯口音就破坏了整体气场,“我是艾德尔探长,”他告诉大家,“我需要问你们一些问题。”
过了一会儿,马普尔小姐被那个年轻的警察领进了一个小客厅,她几乎是屋里最后一个被问话的人。他指了指艾德尔探长对面的扶手椅。
“简·马普尔,”艾德尔探长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马普尔小姐正越过他,看着窗外的树林——然后大声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女士?”
马普尔小姐怔了怔,然后目光回到了他的身上。“听得很清楚,谢谢。”
“你的朋友告诉我,你们今天晚上在树林里和一个蒙面人发生了争执。和你们反方向——是从沿着通向房子后门的小路过来的。对吗?”
“不太对。”马普尔小姐干脆地回答。
“不好意思,什么?”
马普尔小姐歪了歪头,表示原谅 他。“那不是晚上。当时刚过五点——虽然每年的这个时候,天都黑得很早,很容易忘记时间,我确实理解……”
艾德尔探长用力清了清嗓子。“抱歉,女士,这只是一种修辞方式——”
“但从一开始就把这些事情说明白非常重要,不是吗?作为警察,你当然会明白。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可能很危险,容易产生误导。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今天下午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个蒙面人。我的朋友被粗暴地推倒、摔在地上——这件事令人震惊。更恰当地说,几乎完全平白无故。”
“什么意思?”
“我不太确定。只是那人看起来特别凶狠。就这样把一个老妇人推倒在地,而他完全可以直接绕过去我们。好像要借此传达什么信息。至于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女士,”艾德尔探长说——马普尔小姐觉得他有些傲慢——“我们现在讨论的人很有可能刚刚杀了一个女人。所以也许这并不奇怪。不幸的是,无论是谁,他现在早就消失在去城区十字架游行的人潮中了。我们得——”
“我还有些疑问,”马普尔小姐插话道,“当然,他会希望你这么认为。但是,如果假设那个蒙面人就是凶手,我确实同意你的看法,这是一个可以冒险的假设。那么,根据普鲁登丝所说,许多与受害者有过矛盾的人都在这座房子里。你没发现吗?伪装成游行者本来就是个相当巧妙的招数。然后,花几分钟时间脱掉伪装,把它藏在树林里,再换回日常服装回到这里,准备进行唱诗班练习——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探长,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的拙见是——”艾德尔探长似乎明白他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选择,“就是搜查普鲁登丝和我遇到蒙面袭击者附近的树林,寻找一切与此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比如衣服。”
艾德尔探长转向拿着笔记本坐在躺椅边的年轻警察。他们交换了眼神。年轻警察点了点头。“我会给霍宁顿警局打个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派几个警察过去。”
艾德尔回头对马普尔小姐说:“在死去的女人的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我知道。我看到了。是一封威胁信。”
“你不是本地人,对吗,马普尔小姐?”
“对,我住在圣玛丽·米德。你听说过吗?是一座小村庄,没什么名气,但相当漂亮——”
“所以,”艾德尔打断了她,“我想,你不是本地的,应该很难猜测是谁把纸条寄给受害者的?”
“噢,但我当然知道答案。没有人!”
“什么?”
马普尔小姐又歪了歪头。“当然,信封可以告诉我们一切。”
“信封是空白的,马普尔小姐。”
“正是!信封不仅仅是空白的,而是新的,没有用过。我相信这足以说明并没有寄信人,收信人也未曾可知。受害者就是纸条的作者。她在勒索别人。被杀时,她显然正在准备寄信。”
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马普尔小姐能听到艾德尔粗重的呼气声。终于,他又开口了。
“我们从其他几个人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克里斯托弗·帕尔弗雷说过一句话。”
他看向年轻警察,后者清了清嗓子,念着记录:“她死了,是我杀了她。”
艾德尔转向马普尔小姐。“是吗?”
“对。确实如此。他确实说过这些话。”
“谢谢你,马普尔小姐。”
“但我完全不觉得这是认罪。这些爱显摆的人——你知道,我的外甥雷蒙德就是这种人——他们确实习惯于认为自己和自己的职业非常重要。”
艾德尔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怎么搞清楚这些的?”
“帕尔弗雷最近送了西莉亚·博坦普斯一本诗集。其中一首诗的标题是《我的夏洛特夫人》。我想,这是对丁尼生的致敬——我非常喜欢丁尼生,我确实喜欢押韵的诗……也许这反而表明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马普尔小姐皱起了眉头,“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在传说中,夏洛特夫人死了,当然你也知道。我认为就是这个巧合显露了帕尔弗雷在艺术方面的傲慢——他肯定认为,因为他在诗集中想象过博坦普斯夫人的死亡,所以他以某种方式预言了她的命运。这种艺术气质的傲慢——我的外甥也是这样,作为疼爱他的姨妈,我可很有发言权。”
“艺术气质,”艾德尔轻声重复了一遍,“是……命运?”
“再说了,帕尔弗雷不可能是你要找的蒙面人。”
“不可能是他?”
“不可能,当然是因为他的心脏问题!”
“他的心脏?”
“他面对尸体情绪激动时,安娜贝尔·帕尔弗雷提醒过他。在我们等待问话时,我和伍德奇上校谈过这件事:他说帕尔弗雷因为心脏问题免于服兵役。如果他能够在那种树林中开辟出一条路来,我反而会非常惊讶。”
屋内又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谢谢你,马普尔小姐,”艾德尔最后说,“我认为我们已经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一切。下面请——”他转向他的下属。
“戈登·吉卜林。”下属答道。
马普尔小姐回到餐厅和大家会合。就像客厅一样——事实上,马普尔小姐在这座房子里瞥见的任何部分看上去都像无人居住的临时摆设。例如,与费尔韦瑟大宅的豪华家具完全相反,这里的家具极少,显得屋子空荡荡的,墙上的挂画也很少,木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普鲁登丝、帕尔弗雷夫妇、普鲁弗洛克太太、伍德奇上校、戈登·吉卜林和女仆围坐在桌子周围。
克里斯托弗·帕尔弗雷看起来和他在书房现场时一样痛苦。他脸色苍白,微微颤抖,倚在一边。他的妻子坐得笔直,似乎在支撑他,也是唯一能阻止他从座位滑到地板上的力量。
马普尔小姐在普鲁登丝旁边坐下,看大家都没有说话,便拿出了她的针织用品。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上校突然打破了沉默,“我先说,摊牌好了。但是,在你们说出来之前,我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是法国人。事实上,我不认为她身上的法国气质比我多。她的口音有些不对劲,有些元音读得太模糊了。不,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别的事……她身上的争议和谎言。”
马普尔小姐注意到前唱诗班教师普鲁弗洛克太太对此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她想起了纸条上的字。 我知道你的底细 。但是,如果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非常确定,那么西莉亚·博坦普斯一直在准备揭发某人的骗局。伍德奇上校接着说:“我喜欢诚实的人。我不相信那个女人,但并不希望她死。我希望他们能找到这个杀人恶棍。”
“她杀死了我的三只猎犬,”戈登·吉卜林说,“我确定是她。所以可能有人会说这只是报应——”
他停住了话头,因为餐厅的门打开了。
一位年轻的警察站在门口。
“我们想搜查一下各位的全部随身物品,”他有些紧张地说,好像是在提问而不是宣布决定。“需要大家配合。你们可以不必同意,但是如果拒绝……会被纳入案件调查范围。”
马普尔小姐向普鲁登丝靠了靠。“我认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在树林里找到了蒙面人的衣服。但还没找到凶器。”
“什么意思,简?”
“哦,我认为凶手——也就是袭击你的人就在这里。我想艾德尔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被再次挨个叫进了客厅。马普尔小姐把她的手提包交给警察,等待他们搜查。她知道除了她的编织用具、钱包和一些嗅盐之外,包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作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人,她不论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嗅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但让这些男人翻弄她的个人物品,确实相当降身价,甚至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之后,她在外面等着,而普鲁登丝也受到了同等待遇。终于,她们可以离开了。但就在她们从前门离开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嘶吼的声音。“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谁给你的胆子!放开我,你们这些傻瓜!这太侮辱人了!”
“那是安娜贝尔·帕尔弗雷的声音。”普鲁登丝说着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马普尔小姐歪了歪头。“是的。我估计他们在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刀,正在逮捕她。”
普鲁登丝转向她。“简!难道这就是帕尔弗雷说他杀了她的意思吗?他意识到他的妻子发现了他们的婚外情并杀害了他的情人?”
马普尔小姐正要回答,对面飞速驶来了一辆车,车灯的光照在她们身上。车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普鲁登丝的女儿爱丽丝向外张望,和马普尔小姐记忆中的一样漂亮。这个乡绅的妻子戴着丝巾和珍珠首饰,穿着漂亮的乡村花呢大衣。普鲁登丝和马普尔小姐上前去迎接她。
“我错过排练了吗?”她问,“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家的波斯猫的爪子受伤了——”副驾驶座上的柳条箱子里发出了可怜的喵喵声。
她看到了停着的警车——现在是好几辆警车了——她瞪大了眼睛。“发生了什么?”
“博坦普斯夫人死了。”普鲁登丝告诉她。
“死了?”
“很可怕。”普鲁登丝阴沉地说。
“警察……”爱丽丝问道,“他们找出谁是凶手了吗?”
“我们认为安娜贝尔·帕尔弗雷刚刚被捕。简确信他们肯定在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那把刀。”
这时,那个女人被带出了房子,手被铐在身后,身侧跟着两名警察。即使一名警察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把她塞进了汽车后座,她依然保持镇定自若,这着实令人惊讶。马普尔小姐她们静静地看着。“居然是安娜贝尔·帕尔弗雷,”爱丽丝等到警车离开后说道,“试想一下!但这不难想到,不是吗?她有些冷酷无情……还很精明。像个男人一样。”然后她转向她们说,“快上车吧。我送你们俩回费尔韦瑟。”
“不用了,谢谢你,”马普尔小姐说,“我想走回去。清醒一下头脑。”
“可是太冷了!再说了,杀人犯可能还逍遥法外!”爱丽丝疑惑地看着母亲,然后又看着马普尔小姐。
“如果简想走路,我陪陪她。”普鲁登丝说。
“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马普尔小姐告诉她。
普鲁登丝摇了摇头。“好了,我必须得陪着你。”
爱丽丝开车离开了。她们沿着主车道走了很长一段路——考虑到她们在另一条路上遇到了凶手,这次她们没有再冒险走那条穿过树林的黑暗捷径。马普尔小姐几次停下来检查两边的树林,普鲁登丝等待时有点不耐烦。回到费尔韦瑟大宅之后,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清淡的晚餐,早早上床睡觉了。但是马普尔小姐并没有睡着,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思考,直到黎明的微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子。然后,她让用人送了一壶养生茶到自己的房间。
“你能把这张字条带给警察局的艾德尔探长吗?”她问昨天进来给壁炉加炭的那个女孩,“告诉他有急事。”
“这真的令人震惊,”普鲁登丝在吃早餐时说。她给吐司涂上一层黄油,然后抹了一小勺酸果酱。“我承认,我一直都与安娜贝尔·帕尔弗雷合不来。但我没想到她会是杀人犯。你是对的,简!小地方确实也有罪恶发生。”她抿了一小口茶。
“确实如此。”马普尔小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的吐司涂着黄油,“但我不相信安娜贝尔·帕尔弗雷与那个女人的死有任何关系。”
普鲁登丝放下茶杯。“你不相信?”
马普尔小姐皱起了眉头。“首先,你看,我不明白的是,如果一个人能大费周章地把衣服藏在树林里,还做了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最后为什么却把凶器留在手提包里。我想手提包是可以藏在斗篷下面的。但为什么不把刀也一并处理掉呢?这看起来相当愚蠢,完全不像我昨晚遇到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应该比这要聪明得多。”
“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认为我快想明白了。先从受害者身上调查很重要。你看,我一看到那些指甲,就知道可能抓错人了。”
普鲁登丝厌恶地撇了撇嘴。“指甲?”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指甲。她的指甲很丑,有些增厚,表面发红。我后来想起来,曾经一个女仆有过同样的症状。我把她送到海多克医生那里进行了治疗。那是甲沟炎,是家庭用人的常见病,因为他们的手指长期接触热肥皂水。如果不及时治疗,甲沟炎可能会变成慢性病,经年不愈。我想,这种指甲在著名女高音歌手身上应该不常见。但是,如果在成为歌手之前,西莉亚·博坦普斯过的是另一种人生呢?如果她甚至做过家庭用人呢?也许有某个好心人支付了她的学费。还有一个事实,西莉亚·博坦普斯毕业于伦敦的市政厅音乐与戏剧学院。我认为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法国女人不在自己的国家上学?法国人一向很势利,对这种事情特别讲究。”
普鲁登丝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我继续说吗?”马普尔小姐说。
普鲁登丝歪了歪头。
“所以,你看,我认为法国人的身份也是伪装的一部分。上校已经抱怨过她那‘含糊的元音’:用法国口音来掩饰一个人的工人阶级出身可比模仿上流社会的英国口音要容易得多。”
“我认为西莉亚·博坦普斯——如果这真是她的本名,但我根本不相信——曾经是一位家庭用人,受富人资助才去学了艺术。你昨天不是提到你的丈夫乔治就资助过这样的人吗,尽管他在其他支出上相当吝啬?前管家的女儿,你说过的。而且,从梅恩镇有到伦敦的快速火车,可以让一个女孩轻而易举地用空闲时间去伦敦。”
普鲁登丝把茶杯放回原处。碟子被撞得叮当作响。“你到底想说什么,简?”
“我要说的是,我认为西莉亚·博坦普斯是一位故人。事实上,普鲁登丝,是你的故人。她是个你希望消失的人——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后。我想她回到这里,是因为她的声带问题导致她难以继续职业生涯,希望通过勒索你谋生。还记得她手里的那张字条吗?昨晚我在火里看到了类似的东西。你似乎突然非常想把火烧旺——是不想让我看见火焰里的碎屑。”
“这太荒谬了,”普鲁登丝用她最响亮的骄矜语气说,“别人有什么理由敲诈我?”
“哦,”马普尔小姐说,“我想是你杀了你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她的前雇主。”
普鲁登丝愤怒地张开了嘴,但马普尔小姐还在继续说。
“看到你们三个人的合照让我想起了乔治看起来是多么虚弱。满身瘢痕,皮肤上遍布瘀伤;还有消化问题,以及最后的心脏衰竭。这都是慢性砷中毒的迹象。”
“怎么可能——”
“那些用来装饰帽子的染色花朵——我记得问过大本纳姆的女帽制造商,怎么没有可爱的绿叶装饰——那种颜色叫谢勒绿。她告诉我,工厂里那些可怜的女工干过染色工作之后会病得越来越重,变成慢性中毒。症状也是皮肤长斑,胃部不适,心脏病——就像乔治一样。你曾是药剂师的妻子!应该很清楚该怎么下毒。”
“你说过在乔治生病后辞退用人是为了减轻养家负担。也许更是为了清除潜在的证人。”
“这太荒谬了。你还想说西莉亚·博坦普斯的死也和我有关?她尖叫时,我正和你在一起——那个可怜虫被杀时。你也亲眼看到了我被凶手推倒在地!”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确实。用刀杀人不是你的风格,普鲁登丝。你更习惯用毒药。多么聪明,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被凶手袭击过似乎切断了你们两个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联系。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转移凶器的方式。你想把它栽赃到安娜贝尔·帕尔弗雷身上。你告诉过我,她曾经在教区议会里跟你作对——我记得你在学校的风格,普鲁登丝,你从不喜欢别人质疑你。这简直就是一石二鸟。那个蒙面人推你的时候,我想她实际上是在给你递刀。在餐厅里等待问话时,你坐在安娜贝尔·帕尔弗雷旁边,把凶器栽赃给了她。是什么呢?小而锋利的东西——我怀疑是那个女人自己的裁纸刀。”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但马普尔小姐现在开始不留情面了。“这次我来拜访你。你是怎么说你和你女儿的?‘我们一直比大多数母女更亲近。’爱丽丝个子很高,很像我们在树林里碰到的蒙面人——你对警方很仔细地把他描述成‘男人’。但你的女儿其实也很适合当凶手——一个养猪户的妻子,即使是乡绅,也知道该如何割喉。”
“爱丽丝是在一切都发生后才到的,还是开车来的!”
“她确实是开车来的。但我检查了车道两侧的树林。光线黑暗,场地空旷,完全可以在那里停车并躲在车里。关闭车前灯,脱掉伪装后步行穿过树林到达车道,就可以不被察觉。当然也存在一定风险——找到衣服的警察可能会发现她。但衣服离她的距离足够远,藏得又不够隐蔽,所以她没有暴露。然后,她开车来到车道上,还编了个猫的故事,知道没人会刨根问底。”
现在,马普尔小姐已经说出了一切。
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弥漫着似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压迫感。
然后,普鲁登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她用来往吐司上涂黄油的刀。马普尔小姐坐着一动不动。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而普鲁登丝的用人那么少……
普鲁登丝此刻已经绕过了桌角,手中还紧握着刀。用刀也许并不是她喜欢的杀人方式,但是马普尔小姐不禁怀疑,情急之下对方可能会不择手段。她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而普鲁登丝继续逼近,马普尔小姐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相当愚蠢的事。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走廊里传来响亮的苏塞克斯口音。普鲁登丝愣住了。马普尔小姐长舒一口气,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息。小女仆打开早餐室的门,把警察带了进来。
“早上好,费尔韦瑟太太。”艾德尔脱下帽子,露出抹了厚厚的百利发胶的黑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到警察局回答几个问题。你的女儿已经在车里了。你能不能把它放下?”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刀。
普鲁登丝挺直了身体。
“你没有任何证据。”她说。
马普尔小姐开口了:“受害者本身就是证据。我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但我确定不是西莉亚·博坦普斯。博坦普斯在法语中的读法是‘费尔韦瑟’。这个线索将她的身世和这座房子联系到了一起:费尔韦瑟大宅。”
“太疯狂了,你的猜测毫无根据。”普鲁登丝说。
“我捡到了爱丽丝的珍珠耳钉,”马普尔小姐说,“昨晚她‘袭击’你后,掉在了树林里。”
“你在哪儿都能捡到!”普鲁登丝说,“真的,简,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学校里嫉妒我,但是这也——”
“是我拿了字条,”小女仆突然说,“你扔到火里的那张,就是昨天早上法国女人带来的那张。”她看着普鲁登丝。“你总是威胁我,要把我赶出去,”——她模仿着普鲁登丝强势的语气——“‘别自作聪明,你这个傻姑娘!’所以我在加木柴之前把字条抢了出来,打算保留起来以防有用。”
她把一张带着炭灰的纸递给了艾德尔探长,艾德尔探长看之后转向普鲁登丝。“我猜,乔治·费尔韦瑟是你的丈夫?你知道,女士”——接下来的话略微带着美式懒洋洋的腔调,就像在重复一句电影台词——“你不能一有杀人的念头就去付诸行动。”
这一次,普鲁登丝·费尔韦瑟终于无言以对。
“你说过,普鲁登丝,”马普尔小姐打破沉默说道,“虐待或轻视仆人是很危险的。但我觉得你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普鲁登丝被带走时,马普尔小姐开始反思:昨晚充斥着异教徒的大街上并没有邪恶。不,邪恶就在这里,在这个优雅舒适的家里,在这个应有尽有的客厅里。现在,她又多了一个不去别人家借宿的理由。日本枫树确实很漂亮,但到头来这一切根本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