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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由于事出突然,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那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两年前,十月的第一个周日。那天天气很好,我跟女朋友千寻在一个大公园散完步,接着走进了一家拉面店。午餐吃得有点晚。我点了盐味拉面和炒饭套餐,女朋友点了酱油拉面。这家店我来过几次,很喜欢里面的盐味拉面,然而那天却味同嚼蜡。

“味道是不是有点退步啊?”

“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吃完了。”

“那倒也是。”

被千寻调侃了一句,我站起来提议离开,那种感觉突然来了。我以为是站得太急,便缓缓迈开步子,紧接着又是眼前一黑,突然涌出了前所未有的不适。好像想吐,又好像要晕倒,胃似乎有点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我感到浑身无力,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失去意识。

“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好难受。”

我想出去透透气,便把钱包递给千寻,先走出了店铺。

然而透气带来的好转稍纵即逝,我越来越不舒服了,明明身体没有疼痛,却感觉异常难受。

“没事吧?”

“嗯。”

我刚要点头,却脚底一软,倒下了。

“怎么办,叫救护车?”

千寻担心地问道。

救护车……只能这么办了,我一个人恐怕寸步难行。如果不尽快摆脱这种痛苦,我就要疯了。

但是反过来,我又很害怕上救护车。想到自己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救护车的模样,我就毛骨悚然。明明都快撑不住了,我还在拼命抵触静止不动的状态。

“不……怎么办呢……”

“总之先叫一辆出租车,去看急诊吧。”

千寻刚说完,就走到大路边上抬起了手。

“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上午我还在公园慢跑了几圈。可是,我却感到体内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恶心。女朋友拉着我上了车,来到距离最近的急诊医院时,我连站立都十分勉强了。

刚进医院,护士就递给我一个纸袋说:“你呼吸过速了。”接着,她要我躺下,测了血压和脉搏。我躺不住,一直想坐起来,最后被护士提醒:“不要动。”接受那些简单的检查时,我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意识也清晰起来了。看来能撑过去。等会儿检查结束,进了诊室后,我该对医生说什么呢?

身体没有感觉到疼痛,不清楚是什么症状,只觉得恶心苦闷,意识模糊,类似眩晕。我只想尽快回到自己家躺下,如果不这样,我恐怕要疯了。我磕磕巴巴地陈述完这些感觉后,医生说:

“你的症状恐怕跟大脑或心脏有关,但是你的口齿很清晰,手指活动也没问题。”

“哦……”

“既然如此,还是做个脑部MRI(磁共振成像)吧,有可能是心因性的症状。”

“心因性……?”

“就是源自心理问题。”

听了医生的推测,我大吃一惊。

“怎么会呢?我平时没什么压力,最近也没遇到困难。”

工作和生活都很充实,没有任何重大烦恼。我这样回答后,医生说:

“也对,这种情况更常见于压力大的人群。但是为了保险起见,等你明天或后天稍微平静一些,来查个循环系统吧。”

接着,医生给我开了止吐的药和胃药。

我以为进了急诊医院会得到大阵仗的治疗,没想到看诊就这么结束了。

等我付了费,跟一直等着我的女朋友一起回家时,症状已经基本平复,只剩下残留在体内最深处的一点恶心了。

“是不是疲劳一下爆发出来了?”

“嗯,有可能。”

“今天回去就睡下吧。”

“好。”

我答应了千寻,但心中还是很疑惑,因为我一点都不累。

那天我跟千寻道完别,径直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吃了医生开的药便睡下了。虽然还有点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胃部不适,但那种强烈的苦闷已经消失。我躺在被窝里用手机检索自己的症状,很快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突然感到全身躁动。怎么回事?莫非身体真的出了问题?我没有能够清楚说明的症状和不适,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一旦走出门去,肯定会倒下。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本来打算今天早点下班,去医院查一查循环内科,可是看现在的情况,我连公司都去不了。于是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说周日因为眩晕去了急诊,医生吩咐今天要静养,并且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上司安慰道:“你平时那么努力,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刚结束通话,跟昨天一样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我敷了个冰袋,躺下休息了一会儿,却怎么都恢复不过来。明明很痛苦,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需要什么。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抑制这个症状,我就无法正常生活。

我决定尽快去医院检查,便检索了附近的循环内科,立即出了门。只是坐在候诊室里,我就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反复起来走动喝水。采血和心电图检查我都差点没能撑过去。最后,医院给我安上了二十四小时监测心脏活动的器械。

我提出:

“我想治好这种恶心的感觉。”

医生说了跟昨天的急诊医生同样的话。

“你的心电图没有异常,也许是心因性的症状。”

“心因性……现在控制不了吗?”

“毕竟这里不是专科医院。检查结果要明天以后才能出来,你就放松心情,好好休息吧。”

医生的回答很含糊,连药都没有开。

我好不容易回到住处,疲劳感顿时涌了出来,同时我也惊呆了。从出门到回来,只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我连这么短的时间都受不了,那今后该怎么活?

我盯着日历,明天、后天都要上班,周四还要发表新方案。周六已经和大学同学约了烤肉,下周是千寻的生日,我已经预约了餐厅。月底还答应去参加公司的业余棒球比赛,给球队充人数。到前天为止,我还很期待这些事情。我对自己的方案很有信心,跟朋友也已经半年没聚了,可是现在,我只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为什么?我心中的期待已经完全消失了。

茫然沉重的不安,反复侵袭的眩晕,全身无法平息的躁动,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症状?

入职半年,我渐渐习惯了工作,并开始乐在其中。职场的人际关系也不错。上司大方包容,很欣赏我的工作。私生活也没有问题。从大学开始交往的千寻虽然很爱操心,但性子直率开朗,跟她在一起很快乐。我的朋友也都很不错。每一天的生活虽然称不上完美,但也足够充实。工作虽然会累,但几乎没有烦恼和压力。所以当急诊医生对我说“有可能是心因性的症状”时,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今天,另一个医生也说了同样的话。突如其来的悸动,强烈的恐惧,待在不能乱动的地方就万分苦闷,突然涌出的不安迟迟无法消失,害怕外出,这不像是单纯的疾病。出问题的并非我的身体。尽管我想不到原因,但这可能真的是心因性疾病。

我等不了血液和心脏检查的结果。我想尽早消除这种难以言喻的苦闷,否则,我就要疯了。

我在网上查到心疗内科专门诊疗心因性的症状,不由得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专科医院,但是在离我住处不超过三十分钟行程的范围内,足有四家心疗内科医院,而且都要预约。于是,我选了一家评价还算好的打电话过去。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接电话的女人语气十分恭敬。也许因为联系医院的都是心因性疾病患者,难保因为哪句话受到伤害。

“我在内科看病,医生说怀疑是心因性的疾病。”

“这样啊。您现在还好吧?”

“是的,现在还好。”

“那么您要预约初诊吗?”

“嗯,是的,拜托了。”

“最快的日期是两个月后……”

对方提出的日子实在太遥远了。他们竟有这么多患者吗?我从未听过身边有人提起自己在看心疗内科,看来罹患这种疾病的人比我想象的更多。我无法连续两个月处在这种状态中,只想马上把它治好。于是我没有预约,结束通话后联系了别的心疗内科。另一家医院的初诊预约也排到了一个月后。我该怎么办?我怀着焦急的心情联系了第三家医院,总算拿到了两天后的周三早晨的预约。这下能看心疗内科,也能诊断我的症状了。仅仅因为这小小的成功,我就感觉自己得到了救赎。

第二天,我以穿戴了心电图检测机器为由请了假,并告知上司周三早晨上医院看完病之后会出勤。其实医生说,穿戴了设备也能正常生活,但我不能这个样子去上班。虽然连休两天半让我很没有底气,但也许因为周日我去了急诊医院,上司很痛快地批了假。

千寻打了几次电话说要来看我,但我没能答复她。我只觉得心脏一直在疯狂跳动。除了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我想不到别的办法熬过这种状态。

没问题,我只是现在有点不对劲。等到周三早晨去看了心疗内科,我就有救了。就在四天前,我还能毫无顾虑地去上班。只要开了药,我就能恢复那时的状态。我坚信着这一点,苦苦等待时间过去。

周二傍晚,我去了循环内科。如我所料,检查结果没有异常。

“可能因为压力过大,疲劳无法缓解。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休息。”

循环内科的医生如是说。是啊,没错,我的症状在这里治不好。我好想早点去看心疗内科,只要去那里,就有办法了。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这句话。

虽然相比看急诊时,症状已经缓解了一些,但我还是感到一阵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在苦闷中迎来了周三的早晨。

距离我的住处步行十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座建了两三年的医疗中心,心疗内科在这座大楼深处最不起眼的位置,也许考虑到了患者避开他人的需求。

我在前台报出名字,填写了简单的诊疗问卷,很快就被带进了诊室。太好了,我很快就能复原了。

“哦,你这是惊恐障碍。”

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的医生听完我描述的症状,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接着,他给了我一本介绍惊恐障碍的小册子。

“进入无路可逃的地方和令人紧张的地方,你就会感到很不舒服,对吧?无法保持静止也是因为惊恐发作。我给你开三种药,首先是缓解发作的药,一种是立刻起效的赞安诺,一种是持续有效的韦克伦 ,最后是治本的SSRI ,也就是抗抑郁药,就开左洛复 吧。”

医生没有做触诊,只简单听我讲了自己的遭遇,就开始了药物说明。我虽然觉得只要吃了能见效,我什么都愿意吃,但也难以打消心中的不安,觉得这也太简单了。

我补充道:

“可是我生活中压力并不大,现在也没什么烦恼……”

“我明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误会。其实惊恐障碍的病因不只是心理,所以才要服药治疗。”

医生一边在电脑上输入处方,一边熟练地做了解释。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疑问。

“哦……”

“总之,你先服药看看。还有,身体乳酸堆积容易引起发作,你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防止肌肉酸痛。酒精和咖啡因也要控制。”

听完说明,诊疗就结束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再问点什么,却不知究竟该说什么。我来看的是双眼无法观察到的疾病,也许只能听医生说了。尽管如此,仅凭症状描述就开了这些药,而且都是对大脑产生作用的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尽管心里有抵触,我还是在离开医院后马上服用了立即起效的赞安诺,直接去公司了。现在只能靠吃药撑住,我没有挑选的余地。正如医生所说,我服药后很快就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了,紧绷的神经渐渐平复下来。小小药片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我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沉浸在久违的平和中。

乘电车到公司要三十分钟。接近十点,车厢内没有了平时早高峰的拥挤,我高兴地走进去,可是车门一关,心里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不对,这只是我的错觉。我强行压抑住呼之欲出的不安。医生刚才对我说,在电车和牙科诊所这些比较不自由的空间更容易发作,但我并不害怕这些地方。我从未对交通工具产生过恐惧,再怎么拥挤也没问题。虽然我不断劝说自己,还是感到浑身冷汗直冒。离公司还有五站路,不可能出问题,我刚才还吃了药呢。我靠在车门上,反复做着深呼吸。还有四站。每次车辆停靠站点,车门打开,我都会深吸一口气。医生说,惊恐障碍发作不会致死。检查结果也没有异常。这只是大脑被触发了错误操作而已。我反复回忆着介绍惊恐障碍的小册子上的解释和医生说的话,双眼死死盯着窗外。还有一站,要忍住。我不能再请假了,也不能在这里倒下。我攥紧双手,拼命忍耐着眩晕,总算到达了离公司最近的车站。

还有五分钟步行路程。在户外行走比乘坐电车强多了,可是抵达公司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即使在旁人眼中,我恐怕也不是马上能投入工作的状态。

大家都关心地问:“没事吧?”“要是还没恢复,就别勉强。”

“不,我没事。一下就请两天多的假,实在不好意思。”

我虽然这样回答,但可能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我突然感到强烈的睡意和呕吐感,并且天旋地转。

“嗯,那你自己掂量着来吧。”

直属上司辻本课长发话了。我朝他低头行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一刻我猛地意识到,我真的不行。跟周日吃拉面那时一样,我感到阵阵恶心,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从指尖溜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紧闭的窗户,我下意识地寻找出口。我究竟是怎么了?我并没有被囚禁,只要想出去随时都行。我脑子明明很清楚,内心却在大叫救命,怎么都无法保持坐姿。不行,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我得的这种病远比想象的更严重。

我继续服用赞安诺,不听周围的人要我休息的劝告,好歹熬过这一天。不知是因为药物作用还是病情发作,我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下班后,我选了一趟站站停靠的慢车,毫不夸张地说,回到家时我只剩下半条命,颓然倒在了地上。

我不想再出去了。我坐不了电车,上不了班,这就是我今天一天得出的结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周我还每天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入职半年,我渐渐找到了工作的价值和乐趣。春季做的体检结果也完全没问题。那么,我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我精力很好,喜欢外出,也想工作。我的性格也比较开朗乐观。可是,我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我踩着心疗内科上班的时间走了进去。虽然没有预约,但是药不管用,我痛苦不堪,只想走出现在的状态。护士听了我的诉说,终于把我带进了诊室。

医生说:

“抗抑郁药起码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起效,在此之前,你就用镇静剂扛过去吧。增加赞安诺的剂量。对了,抗抑郁药不用左洛复了,赛乐特 可能更管用。”

“哦……”

医生又劝告我:

“你最好别太在意这件事。有不少人花了十几二十年才治好惊恐障碍。所以关键在于不要焦虑,与疾病和平相处。”

十几二十年?难道我要在全盛时期的青春岁月白白浪费掉我的体力和精力吗?我怎么能忍受十年这样的状态?我陷入了绝望。没想到带着求救的心情来到医院,医生只是给我换了一种药,增加了剂量而已。

看完病,我本想去车站,可是坐电车和上班的难度都比昨天更高了。明天肯定也一样。原因不明,理由不明。短短几天内,我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这个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征兆。为了避免再给别人添麻烦,我只能尽早辞职。那又是我喜欢的职场,就更该如此。

回到家中,我给公司打了电话,向辻本课长汇报自己的身体情况,坦白了无法继续工作的实情。辻本课长担心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惊恐障碍——不知为什么,我无法向他坦白这个病名。他可能会觉得我是个软弱的人,还会说有什么烦恼可以跟他商量。毕竟连我自己都误以为心因性疾病就是因为压力大和性格软弱。辻本课长比我年长二十岁,不太可能了解惊恐障碍这种病。

“你得的是什么病?”

理所当然地,辻本课长提了这个问题。

“现在还不清楚……只是我连动一动都很困难。”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糊其词。

辻本课长劝我先别辞职,让我请几天假看看,要不干脆咬咬牙停职一个月。可就算停职了,我也没有复工的希望。光是打电话,我已经在浑身颤抖,还不断冒冷汗,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无暇感激辻本课长挽留我、关心我的心意。

他也许体察到了我的状态,最后答应道:“好吧,现在我也不多问,以后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说完,他就把电话转给了行政的人,要那边帮我以邮寄的方式办理离职手续。

辻本课长是个不拘小节的豪放之人。他工作能力很强,却总是忘记在资料上注明日期,或是邮寄东西忘了写名字,甚至被我们这些新人笑话。但他也是个大度之人,总是愿意鼓励新人,夸奖我们“这主意很好”“不如试试吧”,还总在工作上关照我们。当我们快要失败的时候,他总会伸出援手,如果顺利完成,他就会像自己从未插手过那样,表扬我们“太棒了”。我真的很喜欢辻本课长。

我虽然只在这里工作了半年,但公司给了我许多感动。现在我却不能亲自向大家告别。结束通话后,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

“我一个人没事,家也离得近。”

离开公司走了一会儿,我这样说道。

“但我还是把你送到家门口吧。”

藤泽小姐说着,并没有停下。

多亏了她递过来的药,我的发作很快就缓和了。栗田社长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并说:“你要是倒在路上,可怎么办。”但我无法坐别人的车,还不如自己慢慢走。于是我说:“我现在可能会晕车。”但社长还是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就派了藤泽小姐送我回家。

“山添君原来是走路上班啊。”

“嗯。”

“我帮你拿东西吧?”

“不用了。”

我随便应付着藤泽小姐的话。我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没办法跟别人打交道。

“不如去便利店买点方便吃喝的东西吧?”

“不用了。”

公司到我的住处走路十五分钟。越过车站,再穿过一条小小的商店街,便到了。看到车站时,我低头道谢,并说:

“藤泽小姐,你是坐电车走的吧,送到这里就行了。”

“没关系吗?”

“是的,刚才我只是晕了一下,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药已经起效,不再有眩晕感,而且我想一个人待着。若是有人在旁边,我只会感到紧张,搞不好又得发作。

“是吗?那你小心点。”

“谢谢你。”

藤泽小姐说了声“再见”,继而转身离开。

总算解放了。没有别人跟着,我顿时松了口气。早点回家躺下吧。为了防止心跳加速,我缓缓迈开了步子。

我被确诊为惊恐障碍已经两年,经过各种药物尝试,发作的次数、严重程度和日常的焦虑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然而有的时候还是难免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在找到的工作,已经是我尽最大的努力找到的。目前,我已经把抗焦虑和抗抑郁的药加到了最大剂量,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在我感慨今后必须习惯与惊恐障碍相处时,脑中突然闪过了疑问。

藤泽小姐刚才毫不犹豫地把赞安诺塞给了我。她可能碰巧捡到了我遗失的药,可是,她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她就不担心那可能不是我的药吗?我带着疑问走上了出租屋的台阶。我的房间在二楼。这座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房子光照很差,除了能步行通勤和房租便宜,没有任何优点。离开上一家公司后,我只能靠读书时攒的打工钱和半年工作的薪水生活,所以搬到了房租便宜的地方。反正我不会叫人来做客,只要能睡觉就行。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样的住处刚刚好。

站在房门前,我立刻感到了充实和安全。今天也平安回来了,只要躺下睡觉,就算熬过一天。无事发生,只需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从包里拿出了钥匙。

“给你。”

背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头,是藤泽小姐。

“我在便利店随便买了点运动饮料和碳酸饮料,还有饭团。”

“哦……”

“你肯定想一个人走吧,但我又猜你回家后可能不想出门买吃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藤泽小姐把便利店的袋子塞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山添君走路太慢了,我从便利店出来,一下就找到你了。”

我一心只想着回家,压根没发现藤泽小姐跟在后面。

“这样啊……哦,不好意思,我给你钱。”

“啊,不用了,反正我只是随便买的。就这样,再见啦。”

“那个……藤泽小姐。”

她刚要转身,我连忙叫住了。

“嗯?”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药?”

“药?”

“你在公司给我的。”

我很想快点进屋,但也很想解开心中的疑问。惊恐障碍的患者心里不能有惦记的事情。

“我在厕所捡到了那个药。回到办公室时,看到山添君那么不舒服,还一直在摸口袋,我就猜到你是在找药。”

她就不担心给错药吗?莫非她以前在医疗相关的公司上班?

“我也吃过那种药。”

藤泽小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问,主动补充道。

“你吃过?”

“那是赞安诺,对吧?几年前我吃过一次。啊,但我得的不是惊恐障碍。”

听了她的话,我几乎要窒息了。“但我得的不是惊恐障碍。”那么,她想说谁得了惊恐障碍呢?难道她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很想问她是不是知道我有惊恐障碍,又担心错把自己交代出去。医生曾说,周围的人越了解我的惊恐障碍病情,我就会越放心,不容易发作。可是,真的会这样吗?

我将病情第一个告知的人,是当时我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千寻。她比我还难以置信。

“怎么会呢?我看阿孝一直都很健康呀。而且你也没什么烦恼吧?”

千寻认为我被医生忽悠了,好几次叫我去大医院看病,免得耽误了真正的病情。可是我连电车都坐不了,更不可能在大型综合医院排队候诊,躺进MRI仪器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我没法答应她。后来,千寻开始指责我:“你怎么不认真面对自己的病情呢?”“难道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当然,她也有努力了解惊恐障碍。不过,她应该始终没能接受。因为这虽然是病,但是我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在她眼中,我可能只是整天闷在家里,既不去上班,也不积极治病,过着浑浑噩噩、没有前途的日子。好几次,千寻都问我:“你再也没法复原了吗?”然后,她还消沉地说:“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既然我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就不能与人正常交往。患上惊恐障碍不足半年,我们相伴的日子就结束了。

我还打电话给大学时的好友青木,跟他取消了周六烤肉的约定。在电话里,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被诊断出惊恐障碍了。”说这句话时,我以为他会笑着回答:“你怎么可能?”

“哦,是吗?毕竟山添总是很会热场子。”

但青木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着边际的安慰。

“别勉强自己。以前你总是跟什么人都好,很照顾周围人的心情。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你哪天会不会因此累出毛病来。这个病啊,就是老天爷在叫你好好放松一段时间。”

他虽然这么说,可我并不觉得勉强过自己。跟大家好,热场子,这些都是我喜欢做的事。因为跟朋友在一起很开心,我也没有光在意别人的心情。然而,就算我否定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只能回答:“嗯,谢谢你。抱歉了。”然后结束了通话。

后来,青木给我发了许多消息,问我“怎么样”。如果我回答“很好”,又怕他会提议去哪里玩;若是回答“不好”,似乎也不太对。每次烦恼了很久,我最终都没有回复。就这样,本来很频繁的消息往来,变成了几个月往来一次。除了青木,别的朋友也一样。对方约了几次,我没有回复,联系的次数就渐渐变少,只偶尔发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过来。不到一年时间,原本热闹的交友圈就变得悄无声息了。后来,我多少适应了惊恐障碍,找到现在的工作,恢复了一点正常生活。然而,经过两年的音信不通,现在我已经没有了能够随意联系的朋友。

有时,我会突然感到孤独,很想跟人说说话。可是,我没有交谈的对象。我是否只能一个人待着呢?我今后是不是再也无法与人进行深入的交往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很难受。不行,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只要跟人在一起,我就会感到有压力,担心自己会发病。无论经历多少次,发病的痛苦都让我无比害怕。如果一个人待着能让我平静,那就一个人待着吧。得了惊恐障碍,无可挽回的事情只能让它过去了。

我只对千寻和青木坦白了惊恐障碍的病情,连父母都没有告知。他们若是知道本来开朗快乐的儿子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恐怕只会伤心。

惊恐障碍的知识已经相对普及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对它有误解。我与藤泽小姐并不熟,很难对她坦白这件事。

“我是因为PMS才用的这个药。”

我明明没有接话,藤泽小姐却兀自说了下去。

“PMS……哦,那个……”

患上惊恐障碍后,我在网上查找了类似症状的疾病。尽管越看越消沉,我还是忍不住一有空闲就打开惊恐障碍相关的页面。PMS,光听字母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月经前精神紊乱的状态。

“好像叫经前期综合征吧。”

“没错。只是我不太好意思对男人说月经,就用了看起来更洋气的名字。”

藤泽小姐笑着说完,向我抬起了手。

“咱们不用互相理解,但是一起加油吧。再见。”

“咱们?”

咱们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难道把PMS和生不如死的惊恐障碍等同起来了?

“我是说尽量让彼此不痛苦。啊,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觉得完全不对……”

我实在忍不住,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对?”

“我只是想,PMS和惊恐障碍患者所承受的痛苦与需要付出的代价都太不一样了。”

“这样啊。原来病也分三六九等。看来PMS还远远不够格咯。”

藤泽小姐戏谑地说完,背过身留下一句:“那再见啦。”

走进房间放下东西,我直接坐在了地上。惊恐障碍发作一般三十分钟左右恢复,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有后续影响,但是这次发作后,我还是感到浑身无力。

我从藤泽小姐给的塑料袋里拿出了碳酸饮料。确诊时,医生说咖啡因和酒精都对身体不好,所以这些我马上就戒了。然而,医生叫我控制碳酸饮料,我却没有听从。当冰凉的液体通过喉咙流入体内,我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失控的身体正在被碳酸引导回正常状态。薄荷糖、口香糖、碳酸饮料,将这些刺激性的物质摄入体内,就会感觉虚浮的身体逐渐踏实下来,所以我离不开这些东西。

话说回来,那个人好像因为我开瓶盖的响声爆发了。想起不久前的事,我不禁苦笑。她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我还以为是什么歇斯底里的性格,原来是PMS啊。

与此同时,我脑中也闪过了藤泽小姐那句话——“原来病也分三六九等”。莫非我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病当成了特权?怎么可能?那就是事实呀,惊恐障碍当然比PMS痛苦多了。不对,真的是这样吗?别说PMS,我连月经都不太了解。也许那比我想象的更痛苦。唉,还是不想了,随便怎么都好。我咽下一大口碳酸饮料,故意将思绪抛在脑后。

明明没怎么动,我的身体一到晚上就无比沉重。还是睡觉吧。韦克伦和赛乐特,吃完药,我就钻进了起床之后放着没收拾的被窝。 XPY+4eG8FSPGzaOt9u9qZ0eo/Y9+k1FO2AB1nJfA9MUhQGRtaNbNcmz63u+o6D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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