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稹,世称“元白”。
对他们的感情,1000多年来,人们看热闹的居多,试着去理解的甚少。
看他们之间往来的信件和诗词,可用“亲密”来形容两人的关系。
公元802年春天,长安,满城桃花开得正盛。
在这样的连呼吸都无比畅快的日子里,24岁的元稹和31岁的白居易见面了。
元稹只是一个新人,在当时并没有什么名气,而白居易早在15年前就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诗出了名,轻轻松松就能登上大唐头条。
著名诗人顾况以挑剔闻名,本来有些小看白居易,但是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以后,他也赞许地说:“长安物价比较贵,混长安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不少人都混不下去,但以你的诗来看,没问题!”(“道得个语,居亦易矣。”)
虽然白居易年少就成名了,但他很容易陷入孤独,是那种深邃的孤独。
可能,有才华的人都是孤独的,他们的身体降入凡间,精神却留在云端。
第一次见到元稹,白居易就对这个河南老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元稹的话不多,却字字珠玑,关键是,他的帅气在诗人中是少见的。
在很多人眼里清高又古怪的白居易,竟然主动跟元稹说话,还亲手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当然上面印七个字足矣,那便是:复古采诗——白乐天。
“您对诗歌革新有研究?”元稹小心翼翼地问这位诗坛前辈。
“是的,诗歌就应该讽喻时事,泄导人情,”白居易放下笔,微笑着说,“不然,我们写诗有什么用?”
恰好,元稹也一直在寻思诗歌革新的事,白居易的话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心。
一段惊天动地的友情由此正式拉开帷幕。
公元802年冬,白居易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第二年放榜那天,眼尖的白居易在名单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元稹。他马上约元稹出来喝酒撸串,结果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不久后,他们一起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在唐朝担任过这一职务的,还有以下大腕:张说、张九龄、王维、岑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李德裕、杜牧……
虽然校书郎的职务卑微,但幸运的是,白居易和元稹被安排在同一间办公室。对于这一点,两人甚觉满意。
那段并肩工作的峥嵘岁月,老白十分怀念,他曾写过一首长诗记录。
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
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
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
……
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
秋风拂琴匣,夜雪卷书帷。
高上慈恩塔,幽寻皇子陂。
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
……
此日空搔首,何人共解颐?
病多知夜永,年长觉秋悲。
不饮长如醉,加餐亦似饥。
狂吟一千字,因使寄微之。
你的心事,只需要说一句,我就全能明白。这就叫投缘,这就叫默契。就像李商隐诗句里形容的那样,“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加班,一起散步,一起咬文嚼字。在文字和思想中共舞,他们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有诗为证:
“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
“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有很多人说看不懂这几句诗的含义,其实语义简单且直接:白居易和元稹在一起,骑马快乐,喝酒快乐,赏月也快乐,就连夜里想起彼比,也会幸福得笑出声来。
白居易和元稹还在一起研究朝廷新出台的“科策”,在长安华阳观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一忙就是一通宵。
根据那段时间的研究,他们编撰了一本政论辅导书《策林》。
在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他们一如从前并肩前行。
除了一同参加科考,成为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之后的岁月中,他们的人生起落轨迹亦十分相似。
公元809年,白居易在长安任左拾遗、翰林学士,元稹任监察御史。
公元810年,白居易改任京兆府户曹参军,元稹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元稹改授通州司马。
公元820年,白居易在长安任主客郎中,元稹任祠部郎中。
公元829年,58岁的白居易生子阿崔,元稹生子道保。
连孩子都出生在同一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公元817年的某一天,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痛苦无依,给元稹写了一封信,直抒胸臆,饱含真情。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
……
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
下至家人,幸皆无恙。
……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
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在此文中,白居易将长期郁积于胸的愤慨和忧伤,无法纾解的烦闷和牢骚,都一吐为快。
除了登上庐山赏大林寺桃花,以此来排解心中苦恼,他只能给朋友元稹写信倾诉。在至交面前,白居易很放松。
《与元微之书》全文真挚动人,主题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我想见你!”
白居易还写过一首著名的诗。
微之谪去千余里,
太白无来十一年。
今日见名如见面,
尘埃壁上破窗前。
无法与元稹等人相见,白居易深深地思念,而今天看到好友的诗句和签名,白居易感觉好像越过时空与他们相见。
10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能从白居易的诗句中感受到他那颗对待友人滚烫的心。
元稹和白居易用友谊温暖了彼此,也在患难之时救赎了彼此。
颇为相似的人生经历、共同的诗风理念、对黑暗官场同样的痛恨,让他们成了知己。
他们的一辈子,其实就是和诗的一辈子。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他们一起编纂出版了唱和总集《因继集》,共三卷(初为二卷,后有增补),所有的诗共314首。
品读他们往来唱和的诗句,总会被他们的友谊所感动。可以毫不夸张地形容这本唱和集为“我的诗里,住着你”。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八月,白居易被贬,他因此十分惆怅伤感,常常夜不能寐。
原来,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
这个时候,白居易像往常一样,捧读元稹的诗,寻找慰藉,排遣痛苦。白居易写过这样一首诗来记录。
把君诗卷灯前读,
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
逆风吹浪打船声。
风浪之中,一个中年男人在船中静坐,通宵读另一个男人写的诗,眼睛都看得酸痛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白居易在受难,元稹同样感到悲苦。
白居易被贬那一年,元稹出任通州司马,在那里,元稹身患重病,卧病在床。
听到白居易被贬的消息,元稹震惊地从床上坐起来,在日记中写道:“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不久,老白就收到了这首诗,在回信中他动情地说:“这首诗,就是不相干的人读了,也会感动得不忍再看,更何况是我呢?每次看它,我心里都会凄恻难忍(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看完老白的回信,元稹当场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妻女惊慌失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转念一想应当是收到了江州司马的书信之故(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两个“天涯沦落人”,在患难中相互慰藉,其情、其意,令人感慨不已。
白居易和元稹之间也许存在心灵感应。事情说来也神奇,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稹到蜀地出差,白居易还留在长安。那一天,他们各自写了一首诗。
元稹在诗里说,“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梦见白居易与好友李建、弟弟白行简三个人一起到曲江游玩),实际上,那天白居易一行三人的确在曲江游玩。
白居易在诗里写的是:“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他算得很准,那天元稹真的到了梁州。)
在那个没有手机和朋友圈的时代,此等心灵感应,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大和三年(公元829年)九月,在漫长的等待后,白居易和元稹终于见面了。
当时元稹自浙东观察使迁尚书左丞,在返回长安途中经过洛阳。二人相见之时,分外亲热,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然而,这竟成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大和五年(公元831年)七月,元稹暴死在武昌任所上,终年53岁。
这个怀着一腔热血踏进庙堂,固执又孤傲的年轻人,在多次被贬后,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噩耗传至洛阳之时,白居易悲痛万分(一恸之后,万感交怀)。
这年八月,元稹的灵柩被运到洛阳,白居易拄着拐杖,亲自到灵前祭奠,并撰文为其哀悼。
此后,白居易看书想他,喝酒想他,做梦想他……
有一天,他梦见元稹跟自己说话,醒来时泪流满面,写下了千古名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夜来携手梦同游,
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
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
夜台茫昧得知不?
10年后,已经70岁的白居易在好友卢子蒙家里喝酒,看到卢子蒙与元稹的唱和诗,追思往事,泣不成声。
情绪至此,白居易用颤抖的双手,在诗集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一首诗:
昔闻元九咏君诗,
恨与卢君相识迟。
今日逢君开旧卷,
卷中多道赠微之。
相看泪眼情难说,
别有伤心事岂知?
闻道咸阳坟上树,
已抽三丈白杨枝!
就因为一位姓卢的朋友在诗中多次写到元稹,白居易觉得与他相见恨晚。伤感的情绪再次被点燃:想一想,元稹离开这么久,坟头上的树应该长得很高了。
如此怀念元稹的诗真是数不胜数。
白居易还写,“然自古今来,几人号胶漆?”(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如胶似漆?)。还有,“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你走了,长安就成了一座空城)。
长安巷陌,留下他们往日的足迹;高堤垂柳间,他们的目光多次交汇。
还有皇子陂、慈恩塔、曲江池……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人生苦短,能拥有这样的友情,还有什么遗憾呢?
中国文坛最佳搭档当然是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