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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构成:意向性的根本功能
——《现象学的观念》第五讲释读

我们来看第五讲,这里跟大家提的问题也有些关系。传统西方哲学里面的二元分开的东西到胡塞尔这里好像结合了起来。但如何能够看出来结合以后的新的形态,这是个困难。这里头最关键的一个要点就是构成问题,这是意向性的根本功能。如何理解意向性,领会构成是要害。表面上把它的一些说法大致地讲出来也不难;但是呢,如何把它讲得能够回答大家比较困惑的一些问题,就是另一回事了。胡塞尔本人也是被他的问题和他新发现的思路的彻底性逼着,做出了很多的新探索,所以胡塞尔一生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新东西的发现,真是非常地不简单,这个恰恰是现象学的特点。在这一点上我也赞同说他的哲学是工作哲学,他完全投身进去这个工作,走着走着这里头又产生新的问题,新的问题又把你带到新的战场,然后不断地提出新的东西来解决它,一直到晚年还是有很多东西、很多新的思路产生出来。

好了,我们先看第五讲的问题,再看能不能把它和大家的问题联系起来。第五讲一开头马上提出想象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在上一讲一直强调直观,强调了很多,但如果不把直观里面的意向性结构讲清楚,光强调直观也没有什么用。而且上一讲讲直观时给大家的印象是举的例子都是知觉,没有关于想象的例子。我们讲到,胡塞尔心目中的直观有两个,一个是知觉,一个是想象。当然在他的正统学说里,想象是以知觉为前提,知觉是最原本的,在这个地方他有些感觉主义的尾巴,经验主义的尾巴,这个不多讲了。但是这一讲里,他觉得这样不行了,因为要讲清楚如何知觉到一般的红,谈清楚这个问题,就要涉及意向性构成结构,而要讲清楚这个构成结构,通过想象的角度去讲,更原本。为什么?因为想象同样是一种直观,它能够把并不直接在场的东西呈现出来。所以想象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进行了天然的现象学还原,因为它想象的东西的存在性已不那么严肃了。尤其当想象不只是再造性的想象,不是经验的再造,而是一种原本的产生的话,那么想象涉及的问题,就比知觉更容易显现意向性的原本结构。

所以他马上谈到了回忆。回忆跟想象很有关系了,回忆的东西,那个东西不在场,通过想象调到脑子里来,这就是回忆;或者反过来说,想象以原本回忆为前提。无论如何,回忆跟想象有内在关系。“而谈到回忆,它不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它提供了各种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对象形式和被给予形式。所以人们能够指出所谓原初的回忆,指出与任何知觉必然交织在一起的保留” ,这个“保留”就是对象被给予的一种形式。回忆有经验性的回忆,比如说我昨天参加了期中考试,我今天回忆哪道题没做对,这就是经验性的回忆。这是一种冷饭重炒式的回忆。还有一种原本或原发的回忆,就是下面马上讲到的,“所以人们能够指出所谓原初的回忆,指出与任何知觉必然交织在一起的保留”。“原初的回忆”就点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它与内时间意识很有关系。我们来看它的例子,这是一个跟时间意识有关系的对象,即声音。他来分析我们是怎么体验到一个连续的声音的:“我们现在正在体验着的体验,在直接的反思中成为我们的对象,并且在这种体验中所展现的始终是一个同一个对象之物:同一声音刚才还是作为真实的现在(Jetzt),眼下仍是这一个声音,但它回到了过去并同时构造着同一个客观的时间点。” 刚才出现了一个声音,我们把这个点叫作A点,然后它到B点,如果没有停止,它还会到C点。这时候,到了B点的时候,A点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声音了。“眼下仍是这一个声音,但它回到了过去并同时构造着同一个客观的时间点。”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这个A点刚刚过去,但还相当的近,它还没有真正地消失。比如说,经过一个短短的时间,比如说一秒、十分之一秒等,它还不可能完全过去,或者说它虽然从物理时间角度看是过去了,但同样参与了对现在的内在时刻的构成。“如果声音不停止,而是持续着,并且在它的持续过程中从内容上展示为同一的或者从内容上展示为变化的,那么这里不正是可以明证地(在某种程度上)把握住:它在持续或在变化吗?并且这不又说明,直观超出了纯粹的现在点,即:它能够意向地在新的现在中确定已经不是现在存在着的东西,并且以明证的被给予性的方式确认一截过去吗?” “以明证的方式”、绝对被给予的方式来确认一截过去的东西,等等,它们显示了并展示了时间性的存在。这一段描述的是声音这么一个跟时间有关的对象,但它背后隐含了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的分析,胡塞尔认为这是他的现象学中最内在又最困难的东西。在这个关键的地方,涉及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保留(Retention),也就是与任何意识必然交织在一起的保留,不光是再生的回忆,任何当场知觉也都必然有一个保留。保留就是指对刚刚过去的那个声音的一种保留。我一般把“Retention”这个词翻译成“保持”,因为还有一个向前投射的预先保持(Protention);为了显示出这两个词词根一致性,我把它翻译为“预持”。这个内时间的结构,你们必须要掩卷三思,这是现象学的一个枢机。它向你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这里必须有模糊,必须有跨越,必须有超出形式逻辑、传统逻辑或者是传统的对象观的那种现成式的思维方式的东西。

现在点,之所以是现在点,它要能向我呈现出来。这个声音,从A点到B点,它还是这个声音,而不是这儿突然出来一个声音,那儿突然出来一个声音。它是一个声音,它作为一个声音怎么出来的?就是说,刚才过去的那个声音,它没有真正过去,它不可能完全过去,它一定参与对现在点的构成,不然的话这个现在不会作为一个持续的声音对我呈现出来,而它会呈现为——按胡塞尔的某个说法——一种突发的或混乱的声音,而不会是一个连续的声音。而且,实际上你对下一个声音的体验,也不会是突然出现。尤其是听乐曲,你一定有一个预期,它不会说突然就进来一个声音。它一定有一个预期,这个预期虽然可以很短,但毕竟有一个向前的投射,这是一种预持。你之所以能听到一个持续的声音,是因为“保持”和“预持”能不断参与现在点的构成。当然这个保持强度已经下降了,因为马上会有一个新的东西进来,但毕竟在这个很短的距离之内,它还参与对这个现在点的构造。所以你知觉到的这个声音,这个连续的声音是什么呢?它是一个意向对象。它里面有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成分,也有一个意向活动把这些东西统握起来。刚“过去”的东西的强度已经急剧地减弱了,它们开始变得灰暗,但毕竟它们在我的边缘视野里还存在,而且如果没有它们参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能够呈现出来,尤其是连续的声音,这是最明确的。

这个思路很重要,重要在哪儿呢?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区分,也就是一个体验是不是在当场的构成晕圈中的区别。一个声音经过一段时间 (比如十秒) 以后,它就不参与当下这个时间点的构成了,这个时候它就不在这个时间点的晕圈里头。这个晕圈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办法,这只能模糊。在这个地方胡塞尔接受了威廉·詹姆士意识流的思想。在不在这个晕圈里头,这个大不一样,在晕圈里头的东西,实际上从认识逻辑上讲就没有过去,但是从实项的和实在的角度上讲它是过去了。从reell的角度讲,它刚刚过去,但它活生生地参与这个声音的构成。所以我们最后知觉到的声音是所有这些成分被激活以后投影出来的产物。而这个东西如果过去了,不在这个晕圈里了,你再想把它找回来,把冷饭重炒一遍,那就是一种再造,是一种经验的再造。而在晕圈里的那种保持,也是一种再造,但是一种原本的再造。所以在不在当场的晕圈里头,在不在边缘域之中,是一个重大的区别。这个是现象学中非常原本的结构。当然时间意识结构更原本了,因为它还不涉及时间对象的问题。

这里头有几个概念大致介绍一下,帮助你们理解他的书。一个是他讲到想象时用的一个概念,就是“当下化”(Vergegenwärtigung),跟这相对的是“当下具有”(Gegenwärtigung);“gegen”的德文意思是“对着(我)”,Gegenwärtigung的意思就是“某物正好对着我被提交”,实际上是说客体作为原本在场者,并且就在眼前被给予我,给予自身,当下具有。而Vergegenwärtigung不是当下具有,它有过当下具有,但是现在已不是当下具有,而是再造,因此只是当下化。知觉的直观如果能得到充实,它就是一种当下具有(Gegenwärtigung)。而回忆、想象,就是Vergegenwärtigung,是当下化,是再造。跟这个有关的是另一组概念,叫作“再现”和“体现”。当下化就是一个再现(Re-präsentation),这个再现我们会马上讲到;还有一个是体现(Präsentation),把什么东西当场呈现出来叫作体现。而再现是Re-präsentation,这两个词是相对的,很好理解。在这里,当下化与再现是一边的,而当下具有与体现是一边的。

体现和再现在声音这儿是交织在一起的。因此这种再现是原本的再现,不是冷饭重炒。为什么叫它是原本的?就是因为它实际上——怎么说呢——从我们知觉的角度和直接感受的角度来看,它根本没有过去,你根本分析不出来。你能把刚过去的那一块和它正在构成的这个东西分开?我也不敢说你在完全反思的时候不能做到这一点 (可即便做到了也不再是当时的体验样式了) ,但毕竟在知觉的时候,它是融在一起的,当然强度毕竟是逐渐削弱的。所以这个地方再现和非再现的体现从本质上相互交融着。刚才有同学问,胡塞尔这个思想里头,是不是有德里达批评的那个光强调在场而忽视不在场的问题。胡塞尔的思想里有没有不在场?当然有了。德里达后来批评胡塞尔,我们可以看到,他是用胡塞尔来批评胡塞尔。因为胡塞尔的思想非常原本,好多苗头在他那儿都有了。原初的回忆里头就有不在场。胡塞尔把不在场在场化,让那不在场的在场。冷饭重炒或经验的回忆之中当然也有不在场的当下化,但在胡塞尔看来,其中没有多少原本含义了。最有原本的哲学含义的就是这个东西 (原初的回忆、保持) 。所以这里头有不在场和在场的原发交织。好,我们再进一步,如果我们设想——我们就到现象本身中,不用胡塞尔的术语——你对于现在点进行知觉,现在有没有声音对象都不在乎。就是说,你闭上眼睛,比如现在做瑜伽,你要把握那个纯粹的当下现象。你怎么把握?你把握的这个当下能不能只是一个点?纯粹的现在、纯粹的体现,一点儿再现都没有?可能不可能?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就是说,实际上意向性活动,它可以不是构成的,它可以只是盯住那个实项的材料,然后用事后的联想把它们串起来。我想想,可能有些瑜伽功夫特别高的人,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那个首座,他能够坐化,他就定在那个现在,永远不出来了。他不再缘起,不再起幻念了。所有人生的造幻、意义生成——我们丰富多彩的世界在现象学看来实际上跟这个都有关系,它里头有一个构造、构成、造劫历世、幻化——都停止了,大家觉得这有没有可能?我觉得不可能。对,除了死人,或者说意识分裂。一个意识分裂的人,他是不是能抓住这个现在,这个碎片式的现在?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课堂讨论

问: 我觉得可能。如果我们给出一个规定:假设两个时间点间隔一秒以上就是两个点,那么如果A、B两点间隔两秒,则胡塞尔应该认为A、B就是两点。但如果我在A、B中间加一个点,则有AC之间为一秒,BC之间为另一秒。按照假定,则A、C为一点,C、B为一点,所以A与B也为一点,这样就与前面的假定相矛盾。所以A与C、B与C也不是一点。

答: 你的意思是,如果A和C是一个晕圈,C和B也是一个晕圈,则A和B也是一个晕圈?但胡塞尔不是这个意思。胡塞尔是说,从一个晕圈到另一个晕圈,毕竟这声音的强度在急剧地削减。前一个晕圈中的一部分到后一个点时已经减弱得可以忽视了。前后两个晕圈已不再是一个晕圈了。你认为A等于C,C等于B,所以A等于B。这是传统的形式逻辑,但世界并不是按照形式逻辑规律建造的,而是由我们的空间意识、时间意识等构成的。

问:我觉得您说的晕圈那个词太含糊,不太适合作哲学术语。我是这么想,按照您这个理论,新声音永远出不来,因为所有声音永远聚在一点。

答:不,不,这不会只出现一个声音,这恰恰可以使新声音不断出来。从这个点开始,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它把前面的声音代替,它出现,它会不会断然地出现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到另外一点,这个声音消逝了,在这个声音消逝以后,在它的晕圈之内新的声音又出现。晕圈总是不断地流动的,总有新声音出现。当然不能说以前的声音完全消逝了(详下),但它毕竟可能不再处于当下的晕圈中了。另外,你说晕圈这个词是含糊的,不科学的,也不。晕圈不是含糊的。它是威廉·詹姆士在意识流理论里提出来的,这是心理学术语,心理学在他那儿还是一门科学,他认为没办法,你只要研究人的内意识活动,这个东西(晕圈)就免不了,绝对免不了。这个绝不是不科学、不精确。这恰恰可以回答大家心中好几个问题。为什么有一种根本性的模糊和非对象化,原因就在这儿。

不过你提出的问题还不错,它可以磨锐(sharpen)我们对问题的理解。

我们继续进行。胡塞尔曾画一个图,就在他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之中。我下面大致画一下,来帮助你们理解这种时间意识的结构。

当时间从 A 点到 B 点时,我们实际知觉到的是 BA ′这个横截面(包括了 A 点的沉降投射 A ′),当时间前进到 C 点时,我们实际知觉到的是 CB A ″这个横截面。 A 的强度到 B 点时,急剧下降到 A ′,但它可能还在参与 B 点为中心的晕圈构成。 A C 点时下降得更深,即 A ″。所以声音 A 没有完全消逝,只是越来越下沉到更深处。我们可以说,按照胡塞尔,当 A 沉到 A ″以后,它就可能不再参与 C 的晕圈构成了,你要再把它唤起来,就要靠经验的再造回忆了。但无论如何,它不会完全消失,还有更深层的保持功能,不然我们就完全记不得童年的事情了。而且,这张简图没有显示预持,你可以根据以上所讲自己补上。其实,这图只反映了一个很短的时间意识片段,你应该在心里,在 A 的后面(左边)和 C 的前面,以及各自的向下沉降 (表示过去流向现在的意识截面) 和向上倾斜 (表示将来投射到现在的意识截面) 的方向上,画上虚线,表明那是个无截然分界线的多层构造的过程。时间意识最为粘黏,又最为虚灵,总在拉丝,扯不断,理还乱,如春蚕到死这丝方尽,但那也只是个体生命的内时间的终结而已。

关于时间意识的构造问题,你们可以进一步阅读下列文献:《纯粹现象学通论》第81、82、83节,以及《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这本书产生的时间比《现象学的观念》稍早一些,大概在同一个时间段,那本书里头对这个问题讲得比较透。

最后有几个术语我再介绍一下,因为下面我要讲的两本书不一定再直接涉及这些东西,但它们都很重要。一个是我们当下知觉的意识状态,即“原初印象”(Urimpression,originary impression);但任何原初印象必然有一个“保持”(Retention),也必然有一个“预持”(Protention)。而且这个保持,由于其中具体的被保持者的强度必然越来越低,就像一颗彗星,拉了一条长长的尾巴。胡塞尔明确地说这是一个“彗星结构”,像我们刚才说的,有些东西越来越黯淡,但不会完全消灭。所以,实际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边到处都潜在地有一些我们已经经过的东西,还有一些我们预期的东西。这世界永远不是完全陌生的和陈旧的。后来海德格尔讲“In-der-Welt-sein”“being-in-the-world”,即“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结构时,这彗星结构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世界,Welt,world,它是充满潜在意义的边缘境域。这个世界跟我有内在 (时间境域) 关系,但不是由我在观念层次上做成的,不是由我的意识以对象化的方式做出来的。它跟我的生命的活动包括潜在可能的生命活动,甚至他人的生命活动息息相关。

这个我不多讲了。但是首先要注意:“保持—原初印象—预持”这个结构绝非寻常,它是对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一次根本的突破。你只要承认这个结构,当然不必承认原初印象的特权性,肯定就有意向性的根本地位,而人的意识从根本上必是内时间意识。它不是物理时间,物理时间可以清清楚楚地定出几分几秒,物理时间是由一系列现在点构成,像时钟嗒嗒嗒地走。从理论上我们知道格林威治时间的准点,但是胡塞尔的时间是内时间,是现象学时间。这个时间一定是要突破这个实在的层面,而冲到、构成更多的那一层。也就是说,我们对“这一点”的知觉里头已经有一个域结构。这个说白了,就是一种活生生的、真正的现象学的逻辑,当然用“逻辑”这个词不太好,用逻各斯或道可能更好,现象学的逻各斯。所以这个地方隐含了许多东西,包括海德格尔后来讲的那个生存解释学、存在论的决断,人的生存永远有一个抛投,有一个保持。它的意义是很深的,大家自己去多体会,慢慢我们从不同的侧面来开显它。

另外还有一个概念:Horizont,horizon,地平线、边缘域、境域或视域。我们对于当下呈现的东西——如果把时间结构运用于知觉里头来讲的话——那么我们当前正看这个黑板擦的时候,它作为一个中心、焦点,它是我关注的焦点,但是我这个关注的焦点本原地带有边缘域。这个边缘域首先可以从时间上理解,它必然地有一种保持和预持。当然我对它的“看”还涉及空间中的把握。看它的时候,谁的眼光能够只看它,像激光一样,完全没有对于周围的看?这是不可能的。你听声音也是,永远有个边缘域,就像我刚才分析的,总是有个毛边。你不会听声音的时候,啪的一下就断了,一下子就截在那儿了。声音可以停止,但是你的耳朵里头,它不会马上停止,总要延续一段时间,有些东西不会全部消逝,它在你的意识里已经沉积下来了。这个黑板擦是你现在注意的焦点,焦点旁边一定有晕圈。这个不仅是个心理学的东西,更不只是由于没办法讲清楚问题而拿一个东西来搪塞它。它是确实这样,它只能这样。要不然你就让芝诺把你定住了,动都动不了。从根本上说世界始终是这么组成的。前几天,我收到一本书,民间思想家寄来的,我很感动。书出得很正规,是四川科学出版社出的。他这本书探讨的是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结构,这是爱因斯坦关心的问题,是统一场论关心的问题。他提出很多新的东西,我不敢保证他能不能在科学界获得承认。他里头说到黑洞、反物质世界等,这都是传统科学解决不了的,他用他那一套东西就都能解释,当然我不懂了。他认为,任何东西都有“晕场”什么的,由于这种效应,那黑洞什么的都可以解释。也许他认为我经常谈晕圈,我可以做他的知音,所以把书寄给我。

这个思想在东方最鲜明的体现,一个是佛家的缘起说,一个是道家的“气论”。道为什么从根上跟气有关?在老子那儿把道比喻成气,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到庄子那儿比喻更多了。婴儿几乎完全生活在晕圈里头,婴儿多快活啊。当然我这又是在发挥了。人生的很多重要问题跟这个有关系。但是缘起说好像是东方人特别有分析性的东西。这也是我为什么最喜爱佛家龙树的原因。他的《中论》就是分析缘起的。缘起为什么就一定是性空的,跟这个思想很有关系。在佛家这儿,分析是非常严谨的。几千年来,多少代人的分析,从佛祖逝世后,多少代人努力,最后产生出像龙树中观这种思想,那真是集智慧之大成。当然解释缘起,即万物都是缘起的,都是依条件而起的,有多种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认为是因为聚积。为什么我们是无我的?佛家讲我是虚幻的,其实没有我。你执着这个我,你人生中就充满了苦难。佛家的修行,就是要摆脱这个执着。但是这要求从道理上讲清楚为什么无我。明明有我啊,我疼是我疼啊,我死是我死啊。佛家就给你分析。所以缘起说非常重要。许多人就是用“聚积说”解释缘起:世界是由无数微粒组成,他们认为,这一刻就是这一刻。这一刻叫“瞬点”,瞬点是实在的,但由瞬点组成的我是空的,所以叫“法有我空”。但是最后到了龙树这儿,他认为没有瞬点。就像剥蒜头一样,你把它剥到最后,里边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个核。

好了,时间已经到了。这个意向性构成里面的时间对象的分析是第五讲的重点。下次课我花一半的时间,把这本书结束,然后我们开始《逻辑研究》。

我们接着上次课讲。在第五讲里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一种关于时间对象的构成问题和意向性的构成问题。这里头主要涉及时间的三个维度,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种根本的交织,没有这种交织,像声音这种时间对象就不可能出现,我们就不可能感知到一个连续的声音。这在第五讲一开始就讲到了。这个时间的问题,在现象学里头,尤其在海德格尔的早期,实际上是一个最深的问题,最内在的问题。当然这方面有更多的参考书,我已经给大家交代过,就不再重复了。

上次有个同学提到了怎么更合适地理解本质直观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讲过,胡塞尔的风格就是这样,他在讲本质直观的时候可能不那么通透,但在别的地方还会做某种交代,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实际上开出了一条新的思路,虽然谈不上像1+1=2这样的解决——在现象学里头几乎没有这种解决方式。最后的一步、最重要的一步往往要你自己去走,因为他讲过,我在上面也讲过,直观是不可论证的。最后的一步是到事情本身中去,这要你自己去做的。所以现象学里边,现象学的方法里边,确实有某种艺术性,它是一种艺术的方法,当然可以教,就像你学画画一样。你学画画老师当然可以教你怎么用笔、怎么调色等等,但是真正怎么画,怎么画出像样子的东西,画出你真正想画的那个东西,这个要自己的修炼。在这方面,现象学里边的确有功力高下的不同,而且相差可以很远。为什么那几位成为现象学大师,就是因为能把现象学的方法很成功地用来解释某些现象,而这些现象对于我们的哲学发展或者是理解人文现象、社会现象又很有帮助。那确实是要靠悟性。但是这个问题跟本质直观有什么关系呢?有啊,因为时间对象的构成为我们理解本质直观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从这个时间对象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实际上时间意识行为构成的那种意向对象,比如声音,总比任何实在的当下能够内在感知的那个东西还要多。我们反复讲现象学的构成观,那个放电影的比喻,在时间对象这个地方非常清楚,它一定要涉及某种边缘境域,这个很清楚。感受一个时间一个声音的时候,而且不断地感受到它,你不可能直接感受现在这个当下的实在。我们通过分析知道,应该有、一定有一个当下,但这个当下不可能被孤立地抽象出来,这个当下一定是和一段预期——也就是马上就要到来的将来的一个事态——和一段对过去的保持,也就是一串越来越浅的曾经存在着的保持,交织在一起的。对过去的保持和对未来的预持,共同构成一个现在你感受到的完整的声音,所以任何声音决不只是当下的实在的那一面,它一定还有更多的“侧显”(Abschattung)。这一侧显出的那个东西你不会直接感受到,但是你通过分析,通过现象学的分析,你就知道,这个声音它应该由当下这个侧显 (它在胡塞尔这里似乎分量最重) 、过去这个侧显、未来这个侧显,或者是当下这一维、过去这一维和未来这一维三者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在这里面你的意向,实际上是你的意向行为,你的内意识,起到了某种原本的综合作用,使得一个声音,连续的声音在这些底片之上被投射出来,投射在你的意识之中。而这个问题恰恰是跟本质直观有关系的。

为什么本质直观是可能的?在这个地方他给你讲,你所谓的本质是跟个别的东西相对的,或者它叫一般的东西,一般之物。那么在这个地方什么叫真正严格意义上的个别的东西?在时间对象这个问题上,那就是这个当下实在者,这个声音的当下这一刻,这才是真正个别的声音。而这个个别的东西实际上它总是在隐蔽的或边缘的意义上融在一般里头了。为什么它一定包含有一般性?因为它总比当下这个一刻要更多,而且这个更多的东西尽管可能越来越边缘化、“匿名”化,但也不是说到这儿马上就没有了,它是逐渐逐渐地隐去,而且这个所谓的隐去实际上不会完全地没有,它是融到你的或你们的、我们的巨大的下意识的背景里面。在我们画的那个图上,它不断地下沉,越远的下沉越深,虽然你意识不到,但是它总是在你的意识之中。这样看来你当下意识到的,听到的一个声音,它里头不会跟别的声音不发生一种很根本的关联。所以在当下你听到的这个声音里面就跟别的声音有隐秘的沟通,因为它总是要比你当下感受的东西还要多一些,总是要多,总是更多,不可能一刀斩尽,“抽刀断水水更流”。你也总可以把以前的、很久以前经历的调回来,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再造的过程。所以说在这个意义上,个别和一般是交织在一起的,而这个交织在一起跟传统哲学讲的从个别的东西中抽象出一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构。在这儿,这个一般是被你活生生地直观到的、感受到的一般,而且这个一般不是现成的一般,比如说我抓到一个共同点,这个普遍的红色;这个2,一个普遍的2,不是这个2、那个2,不是这样的。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活生生的在这儿,这个红色,我感受到这个红色,它跟其他的红色有一种潜在的沟通,而通过时间境域,就包含有成为一般和个别的呈现形态的可能,它们在我的某种生活情境和时机中以各自的方式涌现出来。所以颜色、形状、数字等等都是构成我的生活潜能的因素,既非先天就有的,也非要到当场经验它们时才突然有的。如果你把它从概念上、观念上实现出来,就可能变成传统意义上的一般了。但是在最原本的地方,它是活生生的,由潜在的模糊状态被遭遇和实现于直观之中的,也就是以“焦点—边缘域”的方式被体会到的一般。这就是现象学分析要做的,你看这就是现象学对你的帮助。

我刚才说现象学能教给你的,就像绘画老师教你的,怎么用笔,怎么着色,他要把画画的结构向你透露出来,并不是一点不教你,整个混沌一片。如果这样那现象学也就不用讲了,你自己练练功夫吧,你就自己去看去吧。不是的,我先把这道理讲通,告诉你,给你一个信心。你能够看到一般,你必须看到一般,一定会看到一般 (以便你的思想与生活具有更深刻的意义) ,只不过你平常不自觉。平常我们被很多旧哲学的框架框住了,觉得当下我感知到的只是个别,其实大大不然。这是第五讲很重要的一个点,现象学的秘密就在这个地方。在时间对象结构这里,意向性各种层次都有。一个是实项的层次,有参加进来的所谓感觉材料——但这个地方是不是用感觉材料都有点弱了,有意识活动对它们的激活、综合和统握,投射出那个高一层的非实在、非实项的意向对象,这些都是活生生地在这儿实现。而且这个结构特别清楚。胡塞尔特别看重内时间意识的分析有很多的原因,这就是其中之一,它使得现象学的分析在这个地方显示出别的地方根本达不到的一种本身的明晰性和原发生成性,是无法反驳的。

对这问题体会得越深,你就越能够理解所谓的本质直观为什么是可能的,起码从理论上能想通。具体的各种声音比如说音乐的一般形态你自己是不是直接能够听出来,那对胡塞尔来讲,倒不是最关键的东西了。有的人或许在听觉上特别富有现象学的这种敏感,但是有的人不是。海德格尔的敏感度是在人生的某些现象上,能在那里看出被原初构成的东西;舍勒对于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心理问题很敏感,能看出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一多交融的东西。所以现象学分析往往都是通过分析,剥离出一个实实在在地被当场呈现和构成着的东西,而且往往是最重要的,恰恰是你要听到的,你要看到的那些。但是按照别的哲学方法,这个东西永远出现不了,它总是被参与构成的那些成分和主观的东西蒙蔽,被离散为那些东西,出现不了最本原的声音,出现的都是声音的片段和主观的努力,主观的努力把这些声音片段连接起来,但是出现不了一个活生生的声音,一匹在意识屏幕上奔跑着的活马。而这个东西恰恰是最重要的。

海德格尔有他的观看和分析的角度,他说我们与这个世界打交道比较原本的方式不是把它当做对象,就像胡塞尔分析的感知,把东西当做对象来感知;而是说,我跟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以某种动态的、境域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了。他举个例子:我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一种方式就是通过工具,比如说粉笔。如果是胡塞尔,那他讨论的时候,他要先从看入手,直接看,怎样从具体的白中看出这白本身,这是胡塞尔的方式,胡塞尔处理这种东西的敏感性非常强,他能从一根个别粉笔中看出浮出来的一般粉笔,或者是一般的白色。但海德格尔不,按他的现象学,他的敏感度不在这儿,他说这根粉笔真正是粉笔的时候是在我写它的时候,而且是在我不意识到我在用它写的时候。它在我手中运行自如,这时候粉笔、我的手和我的身体,我们大家都共同参与这么一个活动,它们共同地构成一根原本意义上的粉笔,构成一根粉笔的写,或者是正在写的粉笔的形态。粉笔是干什么的?它就是用来写黑板的,以前的无论是经验论还是传统的唯理论,他们的分析都没有捕捉到这么一个意向对象。什么是原本的粉笔?正在使用之中的,正在发挥它作用的,正在是一根粉笔的那个时间中的粉笔形态,那才是原本的粉笔,才是那个意向对象。海德格尔的分析向你显示出,粉笔也好,锤子也好,它在那个正被充分使用的形态里头才是粉笔、锤子。而你把锤子当做对象来打量的时候,掂量掂量有多重,好用不好用,这时候锤子已经下降成一个比较低的东西了,是锤子的一个比较僵死的、对象化和平板化的形态。你看这就是现象学分析的一个好处,它向你显示的东西你用别的方式显现不出来。

在这一讲,想象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为什么会这样?你看,一涉及时间问题的时候,感知的优先性就被大大地弱化了。胡塞尔谈什么问题,他就真正地深入进去,然后他的话语和他讨论的很多的东西随着这个新情景就变了。你看前面的好几讲他特别重视感知,这个地方想象就出来了。所以在这个地方倒数第3段第3行,“在两种声音之中一种较低一种较高,并且这种关系不可颠倒。对此的了解,是在直观中构成的” 。这个当然可以在感知里头构成,我听见一个声音,一个声音低一个声音高,这有直观中的明证性,是在感知中被充实的。可是实际上我在想象中也可以直观地明证地构成它,“对于本质考察来说,知觉 [Wahrnehmung,更常见的译法是‘感知’。 —— 张注] 和想象表象 所处的地位是完全相同的,从两者中可以同样很好地直观出同一本质,抽象出同一本质,并且在其中织入的存在设定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即便你在想象里头、做梦里头虚构两个声音出来,一高一低,它们之间的谁比谁高的关系同样是不可逆的,一样是明证的。

因此,我有时候感觉到唯识宗讲的某些东西真是有道理。你觉得世界中真实的东西,当下呈现的、听到的这两个一高一低的声音,可是它们居然就是我的那个阿赖耶识造出来的。一些在回忆、梦里造出来的东西,居然就活生生地当场向我们呈现出来。而且我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做梦和外在的环境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所以人的幻化的意识和能力真是了不得。比如说我记得有一次去爬北京远郊的上方山,十八九岁的时候,印象特别地深。我们爬完山后很累,头一晚上也没有好好睡觉,所以下来以后就躺在一个山溪旁边休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后来我就梦见自己——那时候我的心情也特别地好——梦见自己好像在一个大会堂里发了言,人家给我鼓掌,拼命地鼓啊鼓,这时候就有人叫我,我半睡半醒,就感到这掌声是水声传过来的,或由溪水声变幻成的;但因困得要命,就又落入梦境,那掌声就又变得活灵活现了。这么反复了几次,所以印象特别深。这是意识本身的原本的构成能力和幻化力,由于它们,我们知觉的这个世界与我们的生存方式、意识方式之间的原本的相互配合,简直达到了一种惟妙惟肖、天衣无缝的地步。我们平常实际上意识不到这原本的意识境域的生成,我们经常意识到的就像胡塞尔讲的是一个套子,我的内心、我的意识是一个套子,我所意识到的那些对象就在里面装着。或者我们是在一个外在的物理空间的套子里头,我们在其中是一个渺小的物质的人,这都是非现象学的,实证科学化的。科学要研究的恰恰是这种套子里边的现象,而现象学不是,现象学要研究的是你所以能在套子里边的现象。你之所以能在套子里活动,实际上是因为你原本有一种与世界的配合能力,你和世界有一种tuned-up connection,被调适好的关联。我们和世界之间有一种调好了音的关系。为什么?它那边一震动,它那儿发一个声音,我这儿也有同样音频上的感应;我这儿有声音,那边也有感应的声音。只要是我们的意识状态足够原本,这种感应就会出来。根子在哪儿?根子就在这里,因为人和世界从根子上是在现象学时间那样的原发境域中被共构而成的。

我们看第60页第2段又是讲盒子的问题,你看他一再讲这个问题,这一讲里出现三次,强调我们不是在盒子里头,不是在套子里头,而是出于一种原本的自身构成 。请看第2段的第6行,“现在表明,在笛卡尔的领域中 [笛卡尔的领域是什么,就是我们一再讲到笛卡尔的那个思。 —— 张注] ,各种对象就已经在构造自身” 。这个“构造”我一般译成“构成”,这都没什么关系,你们知道就行。这个字呢,它的动词是“konstituieren”,名词是“Konstitution”,还有一个“Konstituieren”。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词,这本书的编者瓦尔特·比梅尔先生在编者前言里讲,这本书最重要的一条思路就是关于这个构成的思想。当然这个思想如上面讲过,可以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原本的在晕圈之中的构成,正在发生的那种构成;还有一种比较客观的,实际上是指我们的意识活动所具有的构成对象的不同方式,比如感知或知觉是最基本的方式,回忆是另一种方式,喜欢又是一种,等等,这是第二种意义上的构成,它就不那么原本。当然第二种意义上的构成是以最原本意义上的构成,也就是那个原本时间中的构成为前提的。

各种对象在笛卡尔的那个原本的内在性中,——虽然是那么内在——并不是像在一个盒子里那样安安静静的,这个盒子里装着一些从感官所现成接收来的一些感觉、印象什么的这些东西,这就是传统经验论描述的那个意识的内在框架。胡塞尔在这个地方说不,这不是最原本的意识状态,那都是已经靠后了。在笛卡尔的领域中各种对象就已经在构成自身,构成在这个地方是一定要超出主体的,超出经验主体的那种盒子、套子式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原发的构成一边构成声音,某种意义上一边又在构成自我,当然这个自我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讲。胡塞尔后来有所犹豫,早期的时候他认为没有一个先验的自我,这个自我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构成的,但后来到了先验现象学阶段,他认为应该有一个先验的自我在这里边管着,所以这个问题我们再说。不过毕竟,原本的构成,起码超出了经验自我。下面这一段实际上是讲范畴的直观,“这里出现的并且在是与否、同与异、一与多、并且与或者等等词中以谓词判断和属性判断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种种形式,指明了思维的形式” 等等,这个“是”与“否”、“同”与“异”、“一”与“多”、“并且”与“或者”都是范畴,这些内容你们可以去看《逻辑研究》的第六研究,里面第六章是讨论范畴直观的,这一章也是海德格尔特别重视的一章。

然后呢,到了第61页最后一段,他这个地方又讲起虚构,Fiktion,fiction,如果我们在想象中进行虚构,例如我眼前浮现出骑士圣·乔治在杀一条龙,虚构这个意识活动怎么构成一个活生生的对象、意识对象?他又做一番刚才我说的那种分析。然后是第62页第2段开始讲符号思维,所谓符号思维,就是我们下面马上讲的《逻辑研究》第一研究的第一章,整个第一研究都在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现象学的案例。这个地方他提到了一些平常认为是矛盾的符号,如圆的四方形,分析哲学认为这根本不值得去讨论,认为这东西没有意义。他却认为有意义。圆的四方形完全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在现实中不存在,在你的脑子里你也没有办法把它充实,你无法直接想象出一个活生生的圆的四边形来,但是能不能在直观中比如在想象中给予它某种意义?这个意义能够被构成。分析哲学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再讨论了,一到矛盾的地方就认为是荒谬了,就没有什么再讨论的必要了。而恰恰在这个地方,胡塞尔认为还是有意义的,“圆的四边形”,你懂我的意思吗?你知道它是矛盾的,你就是靠它的意义才知道它是矛盾的,对不对?如果你连它的意义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它是矛盾的?所以它是有意义的,我们之间也可以交流这个意义。所以“圆的方”肯定是有意义的,但是它不能被充实。所以这个地方感知直观的原发性露出了马脚。如果把直观只理解为充实的话,直观并不是最原本的,而是意义走在前面的。这个地方就不多讲了,当然这个问题胡塞尔也没有给一个现成的答案,没有说这个东西是有意义的就怎么怎么样,但是他的隐含的意思是说这有意义,值得讨论,他说“这里有着巨大的困难” ,这个问题并不是完全解决了,但是毕竟他有个倾向在这儿。

下面我就来讨论最后一个问题,这一讲里头最后几段一直在讲这个问题,第63页第2段第7行,我从第6行开始念:“换言之, 对象的各种样式的构造和它们的相互关系 ,如:思维的被给予性, 在新鲜的回忆中犹存的 思维的被给予性,在现象的河流中持续的 现象统一性 的被给予性,这个统一性 变化 的被给予性,在‘外部’知觉中的 事物 的被给予性,幻象和重复回忆以及相应的联系中杂多综合地统一在一起的 知觉 和其他想象的各种形式的被给予性。当然还有 逻辑的被给予性 一般性 的被给予性,谓词的、事态的被给予性等等,还有 背谬 的、 矛盾 的、 非在 的被给予性等等。”我提醒大家,这个地方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各种各样的构成和相应的被构成者或被给予性之间的相互关系。它们之间是不是有根本的相互关系?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跟我们刚才讲的那些问题,就是时间性问题都有关系。这个问题在第64页正式讲得更清楚点,第64页第1段第3行,“它们在本质上相互联系,显示出目的论的 相互依存性 ”。关于这个目的论问题 (即“隐德来希”,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种由内时间体验准备下的、总可能被实现出来的潜能与朝向) ,我现在也没有时间详细讲,只是点一下这种相互依存关系的含义。

我觉得这个地方实际上是涉及两种相互依存。第一种是一种原发的相互联系,它之所以可能是由于最原本的构成是时间意义上的构成,由于这些意向对象在我们意识之中不是像在一个套子之中,被现成地接受进来的。它们要是被从外面被现成的接受进来,那么它们的最重要的来源实际上是在外面,比如一个刺激什么的。但是如果最原本的构成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构成的话,实际上就有一个原本的母胎,就是说整个意识现象、意向活动有一个母胎,没有这个母胎,其他什么活动都进行不了。这个母胎实际上就是时间、内时间意识,它已经以一种被动的方式准备下了某些素材、材料,感觉材料也好,或者回忆的材料也好,它使得我们的意识活动随时可能激活它们。为什么意识活动就能激活感觉材料?凭什么你就能激活它们?意识到哪里都通行无阻,为什么?就是因为它是在这个最原本的地方被做成的。以这个母胎为发端,这边生出意向对象,那边生出意识,起码是经验意识 (我们先不管先验自我) ,所以这个地方有一种原本的耦合。在这里你们可能会想到斯宾诺莎讲的原本的实体有两个属性,一个是物质,一个是精神,但毕竟——斯宾诺莎有没有现象学,我们再议,不过他也认为最高级的知识是直观——他没有这套讲法。胡塞尔把这套讲法讲出来了,他把一个原发的子宫机理讲出来了。这是意义发生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构成的方式都是从这儿出去的,虽然它们后来的意识行为采取了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方式,构成了不同的对象,但它们之间仍有一种血脉相通的联系。正是由于这种根子上的血脉相通,它们后面的联系才可以理解。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这种深层的联系,后面那些具体的分析就是没根的。这是第一种原发的相互联系。

还有另外一种相互联系,就是不同的被给予性、不同的构成方式之间的奠基与被奠基的关系。我们来看有多少种被给予性,刚才他已经列举了好几个被给予性,比如说在知觉或感知中的被给予性,在回忆中被给予,这个回忆包括想象了,当然这个想象是比较狭义的;还有呢,再比如说评价,或者是情感中被给予:我喜欢或讨厌一个东西;还有涉及外部的被给予性,内部的被给予性。我们意识有多少种构成样式就有多少种被给予性。这些被给予性之间、这些不同的构成方式之间有没有相互关系?他认为有。比如说他认为回忆是以感知知觉为前提,你不能倒过来说感知知觉以回忆为前提,除非这个回忆被理解为原本的回忆,而原本的回忆又是在晕圈里头了,这一般就不叫回忆而叫保持了。但是一般意义上的回忆是以知觉为前提、为基础的;知觉是奠基者,回忆就是被奠基者。然后喜欢又是以知觉和回忆为前提,你喜欢喝酒以你知觉过酒、你尝过酒为前提,以你想象到、回忆到酒为前提。还有,你信仰不信仰一个东西……所有这些都是相互联系的,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这些相互联系的根在哪儿?就在我前面讲的第一种意义上的构成之中,也就是在时间意识的原发构成之中。对于如何分析这些不同形态之间的具体的相互关系,它们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每个形态是什么样的,等等,这些问题我不能说没有现象学意义,也不敢忽视过去,但是我个人觉得,我跟这些东西没多大缘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最关心的。后面胡塞尔这几段讲到这个相互联系,而且他在这儿为现象学未来的发展规定了任务,为他自己也规定了任务,就是要把这些形态本身中的被给予性到底怎么构成的,给它讲清楚,意识活动在这儿是怎么活动的,感觉材料怎么参加进来,然后构成的这个东西是怎么浮现出来的——要把这个结构讲出来,不同构成方式的不同之处讲出来,它们之间的关系讲出来,谁在哪个之上、谁在哪个之下,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亲疏关系都讲出来。

总之,在原本的构成的地方,有很多重大问题。后来现象学的发展,只要是有创造性的、产生重大影响的进展,几乎都跟它有关系,海德格尔、萨特、舍勒、德里达、勒维那斯、梅洛—庞蒂,几乎都跟这个问题有关系。如果在原本构成的地方,你有一个新的看法,那你能出很多新的东西;但你如果一上手就跑到刚才讲到的那种构成的具体意识形态、意向构成形态之间的关系里头,那你就已经比较狭隘地工作化了,你已经在一个套子里头了。

好了,关于这一讲有什么问题没有?这整本书就讲完了,这本书里比较重要的问题我总结一下,一个是两种态度的区别,这个我一再讲到了。它的批判力度是相当深的,对传统的知识形态,是一个比较彻底的批判乃至决裂。传统知识,包括科学,它们不足以回答认识论问题。这个深度你要达到,你批判也要这么严酷,这样才算现象学还原。要不现象学还原就是奢侈的东西了,没什么必要了。一旦现象学的还原进来,就把所有现象的事先的似乎合理合法的存在设定还原掉,所有这种合法性通通丧失,它必须自己靠它的构成来显示它自身,维持它自身。如果说把我们前面讲的两种态度的区别和现象学的还原的深刻程度、根本程度透彻理解了,那么我们后来讲的这些东西,比如为什么从个别直观我们可以调整方式,做出本质直观,对这种可能性你就会有所感受。当然你一开始只能有所感受,你会感受到那条彗星形态的长长的尾巴,实际上就是感受到——借用中国的话说白了就是——现象学的气象、气韵,境域可比喻为气,思想的气韵。你能感受到这个气韵,传统的许多二元对立就模糊掉了。这个气韵出自一个非常严格的分析,胡塞尔向你揭示出来,这个地方一定有相互沟通,一定有相互联系。所以,他最后讲的本质的联系、相互的关系首先是这种原本的联系。这样,你读这五讲,就能读出这个气韵来,读出现象学构成本身给你开启出的思想境域,那这五讲就基本达到目的了。然后再往下看别的东西,就比较容易了。 GYSV8DeEY3bWMQ15LzjliBuORjxfTmJeW3/YA+hmY9dbJMkK0Ee0vdCcrBh+1P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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