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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徒然草》的作者是兼好法师。他在俗的本名叫卜部兼好。关于他的生平我们知道的也十分有限。

卜部这个姓,说明他的祖先是朝廷中掌卜术的神官。一个名叫卜部兼延的人在一条帝时代(986—1011)担任神祇伯,因为受到天皇的宠信而在自己的名字里特别被赐予同天皇的名字“怀仁”的“怀”字声音相通的“兼”(kane)字。从这之后,兼延的后人的名字里就都有了兼字,并世袭了神祇伯的职务。兼延的庶流中有一个叫兼茂的,担任过神祇大副。兼茂有两个儿子:兼直和兼名。长子兼直袭父职,次子兼名官至从四位下右京大夫。兼名的儿子里有一个叫兼显的,见于《徒然草》最后一段,此人即本书作者的父亲。兼显还有两个儿子:长子是仕于南朝的大僧正慈遍,撰有《神风和记》三卷;次子兼雄,官至从五位下民部大辅。兼好是他的第三子。

兼好生于后宇多帝弘安六年,相当我国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关于他幼年时代的事情,除见于本书者外,后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在青少年时代曾担任过禁中的泷口(守卫禁中的武士,因驻在禁中泷口而得名)。那是伏见天皇(1287—1298在位)和后伏见天皇(1298—1301在位)时期。此后,到后二条天皇(1301—1308在位)和花园天皇(1308—1318在位)时期,他经过六位藏人做到左兵卫尉,同时还在后宇多上皇的仙洞御所任北面(武士),这时他已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了。他因限于出身,官职不可能很高,但是在宫中担任管总务和膳事的藏人,却是个颇有影响的职位。这使他有机会了解到很多禁中的掌故,结识了不少公卿大臣。

兼好在后宇多上皇那里担任北面时,传说一度同伊贺权守橘成忠的女儿、中宫之少弁恋爱。失恋后,他突然辞别上皇流浪到东国去。这时是三十七八岁。但这事是否真实,不得而知。

这之后只一年,上皇又把他召回。上皇这时已不甚关心政务,而是移居嵯峨的大觉寺过着悠闲的日子。兼好于是也去那里,作歌同上皇唱和,成为上皇的知友。正中元年(1324)六月,后宇多上皇死去,兼好曾作歌表达了深切的哀思。

在兼好奉召上京时,成忠的女儿已经去世了。传说兼好曾去祭扫恋人的坟墓。恋人既已去世,恋爱便最后破灭了,恩人后宇多帝也不在人世了,这时他感到人世无常,就到比叡山的横川去作了和尚,但保留了自己在俗时的名字兼好。

兼好此后好象是住在吉田的神龙院或神护寺,这就是世人也称他为吉田兼好的原因。不久他去木曾路行脚,暂时住在御坂一带,从那里又遍历了不少地方,然后返回京城,住在双冈。

后村上帝即位时(1339),兼好曾去纪州玉津岛参拜,途中访问了《吉野拾遗》的作者松翁。松翁在自己的作品里记下了这次会晤的情况,不过后来的研究者大多认为《吉野拾遗》是伪书,所以其中的记述也就很成问题了。

兼好在晚年去伊贺,在国见山下一个叫田井的村庄筑草庵居住,于观应元年(1350)四月八日(一说二月十五日)去世,终年六十八岁。传说兼好住在伊贺时,恋人少弁的父亲橘成忠也隐居在那里,并曾特意去召请他。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

兼好生于神道家之家,出身虽不算高贵,但是有机会接触各方面的学问。他通晓佛学,自不待言,就是对我国儒家的经典,旁及老庄之学以及我国和日本的古典文学也都很有研究。他又是和歌的能手,同顿阿、庆运、净弁称四天王。从本书来看,他不但通晓禁中掌故,对弓马之术也是熟悉的。

兼好出家后,大部分时间过着行脚的生活,处境相当清苦,有时竟不得不靠织席为生。在他住在吉田时写给顿阿法师的返歌(回答的歌)中,以藏头的方式向对方索米索钱,成为国歌史上有名的故事。他身旁有两个供役使的童子:寂闲童和命松丸。命松丸是他死后手稿的一个编订者。

《徒然草》并不是作者生前手订的完整的著作,兼好本人也从未想写书传诸后世。他生前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写过这样一些东西。他去世后,命松丸去服侍今川了俊,今川问起命松丸,兼好是否还有什么和歌或其他作品留下来。命松丸说倒是写过一些什么,但大多贴在墙上,还有少量在他本人手里珍藏着。今川就派命松丸去吉田的神龙院,又派自己的一个叫伊予太郎光贞的随从去伊贺的草庵进行搜集。伊予太郎光贞在伊贺只收集到和歌稿五十页。命松丸在神龙院则收集到贴在墙上和写在经卷背面的不少随笔之类的东西。今川和命松丸把这些东西,加上从二条的侍从那里得来的,编成歌集二册(一说一册)、随笔二册。随笔的原稿无所谓书名,便仿古书的体例,取序段开头的话(つれづれ),加上草字作为书名,即《徒然草》。所谓“草”,无非是“草稿”的意思罢了。

以上的说法见于三光院实澄的《昆玉集》,而由于这后面还附有伊势贞丈的《兼好墓所图》,所以通常为人们所相信。虽然这个说法仅有这样一个依据,但人们也只好把它当作定论了。

当然,本书的读者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有的学者就认为本书的各段之间存在着十分自然的思想脉络,全书是浑然一体的一篇大文章,因此认定这是作者本来的次序,今川和命松丸不过是把它们公之于世罢了。但如果仔细阅读原书,就可以肯定这个看法是不全面的。就本书的文体而论,正如序段所说,乃是兴之所至,漫然书之,因此决不可能预先有什么统一的布局,但这并不排除其中若干段落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它们可能是在同一时期写出的,甚至可能本来就是作为一篇写出的,编者当然要把它们放到一处,其余零散的则需要一番排比之工,故而说原稿经过他人的编订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至于序段,那可能是最早写的,也可能是后来忽然想到时写的,这并不能说明作者就有意把它当作提纲挈领的序文。总的看来,作为一部随笔,全书的编排还过得去,并不使人感到过分凌乱芜杂。应当指出,迄今它仍是唯一的编订本,至少据译者所知,还没有任何一位学者曾试图对它进行过新的编排。

关于本书的写作时间,因为这要涉及有关日本历史和有关典章制度的烦琐考证,所以只能作一极为简略的介绍。各家之说大都把它定在元德改元(1329年8月末)到延元四年(1339)之间。总之,此书乃是作者中年到老年期间的成熟之作,是反映了他的思想的精华的作品。

至于本书的写作地点,一般认为部分是在吉田,部分是在双冈,还有一部分是在国见山的草庵写成的。

《徒然草》传世的版本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本子。此书一般分成流布本和正彻自笔本两个系统。这个译本主要依据《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第30卷,岩波书店1958年版)的版本和《徒然草解释》(有朋堂1930年版)。此书的注释书甚多,而译者见到的有限,参考的也只有冢本、西尾、内海、橘诸家的几种,具体书名就不拟在这里列举了。

如前所述,本书本来并不是作者准备发表的作品,因此他无意于对读者讲话或者说教,而是一种独特形式的自白,是内心思想的一种自然流露。这就决定了本书的一些突出的特点:自然、生动、真实、朴素、深刻。特别是真实:一个人难道需要对自己讲假话吗?

正因为是这样性质的作品,所以其中的每一段都可以说是发于其不得不发,止于其不得不止。思绪所至,有时是一闪而过,记下来的只有三句两句;有时又如行云流水连绵而至,那又可能是洋洋千百言,数纸而不能尽。

《徒然草》在日本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这决不是偶然的。首先,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位法师,书里又讲了不少有关修持的事情,但是我们如果对此书细加玩味,就会发现这书决不是一般的劝善书,而是在许多方面具有高超思想的一部作品。限于篇幅,这里只举其主要的几点。

佛教把世间一切都看成是虚妄的,人世是“火宅”,人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苦事,而佛教的目的正是使人彻底摆脱这一切,所以提出“寂灭为乐”之说。兼好则不然,他把万物的永恒的变动,看成是一个实实在在、活活泼泼的过程,并且认为世界本身的情趣正是存在于这种变动之中。他甚至用十分欣赏的心情来看待这种变动,根本不曾象佛教那样从中作出悲观的、虚无的结论。

作者并不提倡追求生活上的享受,但是他对生活的态度却是认真的、执着的。他既不妄想长生不死,更不想用极乐世界欺骗自己;他虽然没有明说世界应当是属于青年人的,但是他自己并不希望活得太久;对某些人年纪很老了,还要贪恋禄位,还要以老丑之身周旋于青年人中间,是大不以为然的。

更为有趣的是,作者对那些趋炎附势的鄙俗的僧侣十分厌恶,因而在这位法师的作品中,竟多次出现了拿僧侣开玩笑的段落。从佛教徒立场来看,兼好实在是一个十分可恶的异端。

本书的若干段落还可以说明,作者还深受儒家和老庄思想的影响。他要人们注重处世之实学,关心民间疾苦,这些都体现了儒家的积极的入世精神。另一方面,他又羡慕古之高士,要人们安于“纸衾、麻衣、一钵之食、藜藿之羹”的原始生活,这又是老庄思想的反映了。这种无力改变现实的苟安、妥协的思想,同他在其他段落中表现出来的、对宫廷上层生活的欣赏是矛盾的。

男女之间爱情的描述出现在法师的作品中也是很少见、很有趣的,但这正是本书的真实可爱之处。作者对妇女的厌恶态度实际上是他本人恋爱失败和贫苦的独身生活的一种变态反应,是一时的激愤之语,因为从其他段落来看,他对恋爱之情趣和人间的温情仍有甚深的感受,决不是一个断绝了七情六欲、变成槁木死灰的人。

在不迷信占卜、不信风水和神怪这一点上,作者的见识也是高超的。此外,作者在本书中,无论是记载典章制度、逸闻趣事、自然与人事的知识,还是对人的世俗心理的描述与分析,都表现了他对人生的各种表现和周边事物的深入细致的观察和积极、风趣的态度。作者的冷静与洒脱、淡而不俗的诙谐与机智具有高度的日本特色。他的文笔超妙而不空疏,风趣而不油滑,本书很多段落都是绝妙的小品文,使人百读不厌。

甚至可以这样说,要了解日本人的精神面貌的来龙去脉,这简直是一部小小的百科全书。自从它问世以来,所有后来的作品,无论是什么体裁,无不受它的影响。后世的作家虽然有种种仿作(如井原西鹤的《俗徒然草》、清水春流的《续徒然草》等等),但它们就思想和文笔而论,都远逊于此书。

说《徒然草》的文字受平安时期的文学杰作《源氏物语》,特别是《枕草子》的影响,这话并不错,但《徒然草》并不是拟作,而具有鲜明的个性。作者虽然在模仿平安文学作品的本领方面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但他却自有一种把纤丽绵密的日本古文同刚劲简洁的古汉语有机地结合起来的文体,在日本文学史上打开一个新的局面。

《枕草子》和《徒然草》两书由于作者所处时代和个人经历不同,它们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枕草子》偏重直观,《徒然草》偏重思辨;《枕草子》重文学的笔法,它的文字细密蕴藉,雍容尔雅,形象也鲜明生动,令人久久难忘,《徒然草》则用刚柔相济的优美的古文写出了不少段令人信服的说理文字;《枕草子》生动感人,《徒然草》机智深刻,二者的著名段落同样能引人深思,同样能给人以丰富的精神享受。两书同样是日本乃至世界文学中当之无愧的瑰宝。

王以铸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北京 6WXgDWiJT3yFu4m+0KGwm1j1M27fS0GNNbMCkcG6b0OSBaS0XdUy0GaKi4PZjD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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