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于1996年9月由北京三联书店首次出版,到2007年8月又将它的精装修订本付梓,增加了“附录”中的一个材料。这一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要推出它的平装本修订新版,我以三联书店的精装本为基础,修正了此书在打印和表述上的一些不妥之处,涉及标点和一些用语,以达到更为通畅的阅读感。至于意思上的某些补充或调整,绝大部分放到了新加的注释(标以“新版注”)里,为的是尽量保持此书原来的面貌。尽管十几年过去了,我对海德格尔和中国古代哲理的了解也有推进,但当我这次又仔细审读此书时,还是感到它的基本研究特点,更准确地说是它的研究取向——注重海德格尔哲学形成的思想史脉络(比如他在20世纪20年代初表述的“实际生活经验”本身的“形式指引”的方法论,他与胡塞尔现象学、希腊哲学、康德哲学的关系);揭示他独特的思想与表达方式,而不止于撮述其著作的概念与命题;在跨文化的视域中突显他和中国古代哲理的特征,而不限于在西方哲学的视野中来评述他;乃至在进行这种跨度很大的对比时,所依据事实的准确性和所涉及的思想品质的相关性;等等——仍然是我认同的。
此修订新版还新加了人名索引和词汇索引,以方便读者的检索查寻。
当年通过丝绸之路,“西方”的文化,比如印度、波斯、古罗马、西域的文化,随着驼铃声或乘着风帆进入中华。各种外来哲理与宗教,不论是印度教、拜火教、明教、佛教、耆那教,还是犹太教、基督教和后来的伊斯兰教,都曾在这里试过它们的运气。但是,就哲理而言,能够在华夏文化中扎下根,繁衍出新的品种,以其思想改变了中华哲理乃至远东哲理的面貌者,非佛家莫属。说得更准确些,是佛家中的大乘般若尤其是广义的中观派(含如来藏之心识说),让中华哲人以既到位(不再限于格义和比附)又回漾激荡的方式得窥一个新鲜的思想世界,由此而引发出自己的诸佛学宗派乃至后来的宋明道学。到今天,现代中华与呼啸而来的欧美西方打交道,已经超过一个半世纪,但从哲理上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比如“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代),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状况),一直没有找到能引出深层沟通的触点。在我看来,当代西方的现象学,特别是其中的海德格尔哲学,最有可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般若中观。胡塞尔的现象学可比拟于唯识宗;海德格尔则更近乎龙树中观、《楞伽》、《金刚》到《起信论》,尽管从事实上看,他对于老庄道家更感兴趣(如果龙树能够读到中华经典,他多半也会最属意于庄子);至于后来法国现象学的诸家,如萨特、梅洛–庞蒂、利科、勒维纳斯、德里达等,则或可粗粗比做小乘诸派,或可比做密宗。
无论如何,中国人都应该更深入原本地研究和了解西方及一切于己不同的文明,以便能够充满灵感地来解释它们,并由此而开创出当代的华严、天台和禅宗。那能够赢得未来的“中国道路”,不能仅靠拼凑或就近认定来获得,因为它不仅仅是“在中国的道路”,而是充满了领会契机并能为中国乃至世界带来新的可能性的道。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道路’(Weg)很可能是一个语言中古老和原初的词,它向深思着的人发话。在老子的诗化的思想之中,主导的词在原文里是‘道’(Tao)。它的‘真正切身的’含义就是‘道路’。……此道(Tao)能够是那为一切开出道路之道路。”(见本书附录一·2)希望读者能在海德格尔的论著以及像这本书这样的传解中,感受到这样的道路,尤其是,感受到它息息相关于中国命运的道性。
己丑正月祥龙写于畅春园望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