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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斯世斯人

我来上海,忽忽十数年,不断有各种朋友在不同场合对我说:你一定要认识陆康!

大概他们知我怀旧,向往过去的江湖,欣赏情至深者与侠之大者。他们说在陆康身上还能看到民国文人的风范,知进退,明得失,通达萧散,儒雅风流,既得庙堂气又深谙江湖气。作为陈巨来先生的得意弟子,陆康工书法篆刻,天资纵逸,走刀如笔,尤以鸟虫篆和元朱文名冠海内。他们说陆康率性慷慨,绝对是性情中人,酒酣耳热之际,三言两语相投,往往借着醉意赠送自己的作品。陆康喜欢喝酒,竟自费包下淮海路国际广场四十五层的九龙山会所,广邀沪上三百多位朋友一起笑谈宴饮,不醉不归。“愿掷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这般豪迈气派,令人想到古龙,喝到兴头上,往往挥手把酒店整层楼的单都买了。名士风范,庶几近之。他们说陆康懂岐黄,会针灸开方,亦习易学,能起卦看相,一眼洞穿你的前世今生,片言只语便能警醒梦中人。他们说陆康三教会通,身边胜友如云,常有名流巨子锦衣夜访,问疑论道、砥砺切磋;更有名寺住持上门合十来敬,请他撰联题额,颜其大殿;星云大师的“百年佛缘”印也是他的大作……于是,未曾谋面,陆康先生的大名便如雷贯耳,似乎已相识多年。他并不在我的江湖,却又无处不在,像水和空气一般永恒。

此生只愿作闲人

但得随处安闲

记得壬辰年夏,在张伟生老师的宴席上,我第一次遇到陆康。许有宿缘,果真一见如故,如同久别重逢。陆康先生虽是我景仰的长辈,然言谈间俯仰挥斥、逸兴遄飞,全无时空感和年龄感,真是生动、广阔而明媚。只见他沉默时饶有威仪,说笑间晴空万里,令满座蓬勃,一室生辉。席间,明松谬夸我能赋诗填词,陆康当即拊掌而笑,说近年来一直致力于祖父陆澹安的遗稿整理,其中由明松筹划的《庄子末议》一书即将付梓,想请我填词。次日我即带学生北上写生,途中匆匆完成一首《八声甘州》寄赠,陆康认为文情俱佳,由衷感慨道:“祖公倘健在,定喜纳你为女弟子。”我心下愧惭,更神往非常。斯世与斯人,渺矣不可寻,所幸在陆康先生身上,还能依稀遭遇旧时的月光。

才从外地写生回上海,陆康便设宴款待,请的都是气场相合的人。见面即赠我一方“海上君宁”的鸟虫大印,一时受宠若惊。灯下谛视,只见印面繁饰巧妆又文雅舒展,鱼鸟暗藏。之前明松送过他一本我的散文集《飞鸟与鱼》,篇首有诗云:“飞鸟在天鱼在水,风云有续不相违。鸟飞网角鱼升树,情以何堪说是非。”他一定记着了,并说鱼鸟的气息也与我暗合。再看印面,竟有了一种自在的欢喜与华丽的忧伤。后来他说这方印是他当年刻得最满意的一方,花足了心思,我也感念这份珍重的情意。

陆康又见我在书里写到画家朋友王瑛,表示同样欣赏她高蹈绝俗的品性。他并未见过王瑛,仅仅因为这篇文字,又听闻她没有合适的名章,便刻印二枚交由我转赠。他说“王瑛”二字不易排布,笔画一少一多,又有两个“王”字形,含对称而少变化,每每临睡前便在被头上用手指比画,好几天后才一鼓作气下刀刻就。两枚印风格各异,供她随意取用。为一位陌生的朋友,亦如此用心,庄重不苟,足见其性情与品格。沪上大收藏家、篆刻家王鸿定还说起,有次请陆康先生确认高古青铜剑上的几个鸟虫篆铭文,他一一辨识后写在纸上寄来,随释文送达的,还有厚厚一本他亲自去复印的《东周鸟篆文字编》以供参照。

后来陆康邀我去往他府上一叙。我提前半小时抵达,本想找地方消磨些时间,竟远远望见他早已端立在大门口等候。那天下着细雨,他手提一把红色长柄伞,满面笑容,微微颔首,一时间我感动莫名。后来发现陆康每次宴请宾客,总会提前半个多小时抵达,并备足上好红酒,务必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朋友们习惯了他的风格,都不好意思迟到。而且他的饭局,会考虑诸友朋之间个性气质是否相合,必精心安排彼此的座位,有时会写在纸上斟酌编排四五遍。席间他会照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左右的女士,为之添酒夹菜,且海阔天空地调动欢愉气氛。他常言:“我的友朋非常多样和多层次,我尽量组合成有趣味而相洽的晤聚,不要让一天淡然白过。”陆康组合的聚会,似乎都有和谐的气场和端正的能量,互相激扬催发,和乐融融。每个人身上那些真善的本性,都被无拘无束地释放出来,一时尘世俱远,初心永驻。无论何时何地,因为有他,都成良辰美景。很多朋友,因他而改变了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世界由此豁然开朗。

浮生适意即为乐

美食家如陆康,上海有特色、有名头的饭店鲜有他不曾光顾的。他信奉“钱用掉是财产,用不掉是遗产”,遇到新开张的店恰合他的口味与格调,便会一掷万金地当场办卡,随之络绎宴请好友们品赏。每次去他的聚会,酒肆服务生们都极尽周到,因为他会真诚赞赏他们的服务,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家乡,时常奖赏不菲的小费,并在年终请他们餐叙。在上海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专门宴请饭店服务生的。他习惯性地关照到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论位卑位尊、富贵贫穷。比如他的门卫、保安、司机、钟点工等,都时常受他施惠照应,这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仁厚之心与贵族风范。

所谓“大知闲闲”,陆康只施恩,不交恶,不轻一人,不废一物,于人无嗔无求,似乎没有见过他动气,最多只说一句“此人不好玩”,便疏于往来。鲁迅当年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要转过去,而疾恶如仇的鲁迅本人以笔为枪,永不休战。陆康则不会,他心如明镜,照得见荒芜与尘埃,却不争不怒,常葆美善与喜乐。有时觉得他最接近禅宗的境界:把握当下,不动如山,却能直指人心,点出明心见性的法门,让所有的结局皆大欢喜。

有次约聚之时,陆康接到电话,对方遇到特殊困难,想把他以前赠送的印章变卖换钱,希望他不会介意。陆康不假思索地让对方尽管出手,他将重刻一方相赠,若还不够应急,所缺费用由他资助。这样的言行,足以让人一辈子感怀铭记。又听闻他寓所楼内邻居家中漏水,租客与房东争吵,都不肯出钱维修。陆康听到吵闹声出门相劝,提出解决办法,或者甲请人来修,或者乙请人来修,所有资费都找他报销。二人愧怍而退,问题便迎刃而解。

陆康对学生的用心,更是有目共睹。一次朋友们合力促成的拜师宴,陆康先生一再强调从简。在简单的仪式中,他接过学生南瑶手中的茶碗,郑重地交还给她一个大书包,里面装着他赐赠的斋名印、书房对、笔记书、定制印泥和纸笔等。另有数本字帖,那是他提前一天冒雨去往古籍书店,站在满墙纷繁杂沓的字帖前,一本一本亲自挑选来的,无不与南瑶的性格气质相契。他又曾花费十数小时,在方格纸上从头临了一遍《曹全碑》,作为辅助的教学范本送给南瑶,说自己已有三十年不曾临过这个碑帖了。南瑶早已热泪盈眶,众人皆沉默动容,旋即感慨纷纷。陆康先生高举酒杯,朗声笑着站起,觥筹交错间,无不温暖而光明。大家感受到外表随意轻松的陆康先生,对人对事之极致认真以及内心的无限深情。

陆康的手机通讯录上有两千个人名,但他交友其实极有分寸。他强大的气场和融合力,让人无端想望亲近,又不敢唐突随意。往来之间,似已觉熟稔,却总若即若离。而或亲或疏,主动权永远在他,又从不让人感到难堪和压力。他只点醒,不追问;只付出,不图报。醉时同言欢,醒后各分散,为人处世更不拖泥带水,干净而明朗,使人顿生敬意。他说人生只有奉献出来,才能最终扬长而去,不留遗憾。他永远都以容光焕发的样子示人,自己生病时却婉谢探望,最怕打扰他人。他总说“吃亏是福”,将谢之光教诲的“尽量被人麻烦,尽量不要麻烦人家”视为座右铭。

突然想起叶嘉莹的回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曾在黑板上写过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人;自渡,渡人。”这同样也是陆康的写照。 NL1SjuwOYwqRCG/k+zy7sadYkAlYJNeYsCXTv3J39UhXxLY5J7kjn1VWnzW+5S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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