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出游,见于桑奇大塔北门正面右柱第二格〔2·35〕。依经文,四门出游所出依次为东门、南门、西门、北门,所见为老人、病人、死人、沙门,不过大塔浮雕对此都不曾表现,而是别有重心所在。
画面右边是迦毗罗卫城的城门,上有城楼,城门中驶出一辆马车,前有侍卫,或提壶,或持履,末尾一人擎伞盖,马车之上、伞盖之下,空无所有。城墙内的高阁自然是宫廷,左边临槛而坐者,为净饭王,两旁有手持拂尘的宫娥。中间的殿堂顶上垂着三穗花蔓,太子之妃耶输陀罗玉立于中央,右手抚胸,眉头紧锁,若有隐忧。一边是手托水罐的女侍,另一边的并立者手臂搭伏在耶输陀罗右肩,当是太子的嫔妃。右端凭栏者为观景的宫中男女。城楼之下,背墙而立的还有两位合掌者,以表城民之围观。
四门出游的主人公,在画面中是缺席的,然而观者却能在此与工匠达成默契——马车之上、伞盖之下,便是太子所在,因为伞盖是一个鲜明的身分象征,它和拂尘均为尊贵者所有。《摩诃婆罗多》中说到战车武士迦尔纳登基成了盎伽国王,于是有“华美的伞盖擎起,犛牛尾的拂尘张开” 。桑奇大塔东门正面左柱的“频婆娑罗王访佛”(或作迎候佛陀)〔2·91〕,又南门左柱内侧的“贵族出行”〔2·36〕,标志主人公身分的都是一柄伞盖,前者并有举拂尘、扛水罐以及持履的侍者。因此这里的四门出游图虽然不表现太子,但熟悉这一表现形式的观者自可会心。
2·35 四门出游 北门正面右柱第二格
2·36 贵族出行 南门左柱内侧第二格
许多佛传的经文中都有关于“四门出游”的故事,而以印度佛教诗人马鸣的《佛所行赞》所述最为传神。它的梵文原本已残,所存全本为北凉昙无谶的汉译本。诗曰:“众宝轩饰车,结驷骏平流。贤良善术艺,年少美姿容。妙净鲜花服,同车为执御。街巷散众华,宝缦蔽路傍。垣树列道侧,宝器以庄严。缯盖诸幢幡,缤纷随风扬。观者挟长路,侧身目连光。瞪瞩而不瞬,如并青莲花。臣民悉扈从,如星随宿王。异口同声叹,称庆世希有。贵贱及贫富,长幼及中年。悉皆恭敬礼,唯愿令吉祥。郭邑及田里,闻太子当出,尊卑不待辞,寤寐不相告,六畜不遑收,钱财不及敛,门户不容闭,奔驰走路傍。楼阁堤塘树,窗牖衢巷间,侧身竞容目,瞪瞩观无厌。高观谓投地,步者谓乘虚。意专不自觉,形神若双飞。” 金克木《梵语文学史》云,这一段为梵文原本的第十三节到第二十三节,“是印度叙事诗中常用的描写手法的一个好例证,汉译使我们想起《陌上桑》中描写罗敷采桑时情景”,“原诗这一大段都是写妇女听说太子出来,争着挤着到楼窗前去看”“最后(第二十三节)是:‘看到了太子既富贵又美貌,这些看他的妇女都以清净的心意毫无他想地低声说:做他的妻子真幸福啊!’”只是这样的话在汉译中都不见了 。前举“频婆娑罗王访佛”(或作迎候佛陀)图中有作为背景的楼阁,每一层都有凭栏下望者,亦所谓“楼阁堤塘树,窗牖衢巷间,侧身竞容目,瞪瞩观无厌”,与这里的情景是差不多的。古今中外相通的世俗情感当是佛教艺术的创作基础之一,大塔浮雕便很喜欢用楼阁台观人众盈满,且争相下望的场面来制造气氛。
2·37 四门出游局部 敦煌莫高窟北凉第二七五窟南壁
桑奇之外的“四门出游”图,几乎很少表现颇存细节的城郭景象和楼观人物。敦煌莫高窟北凉第二七五窟南壁的“四门出游”在菩萨身后绘出层楼高阁 〔2·37〕,不过在此它只是一片无声的背景,桑奇浮雕中放进背景里的声息和情感,这里是不存在的。
逾城出家的情景,在今人译马鸣梵文本《佛所行赞》第五章《出城品》中,是一段文采飞扬诗笔如绘笔的叙事:“犍陟驹的金辔上系有新装的小铃,/美丽的金制马具装饰着飘动的长旒;/他骑上这匹良马出去,像一面/牙皂花作的旗帜插在旗杆之上。”“车匿给主人牵来那匹良马,/气力充沛,迅速而有训练,/口里含着一个金制的马衔,/背上盖有一块薄薄的坐毡。”“人杰如对朋友,给这白色骏马/交待任务,跨上它驱向林野;/光辉的仪容像燎过黑迹的火焰,/又如太阳冉升在白色秋云之上。”“马儿在沉静深夜里/无任何惊醒仆役的音响:/双颔虚嗫而嘶咻屏息,/越过阻碍而稳步前往。”“药叉们以颤动的、臂戴金镯的/像莲花似的双手的指尖,/弓着身子轻轻地捧起马的四蹄,/又像撒莲花那样把它放下。”“城里各道出口都关闭了/装有笨重铁枝的大闸门,/即使狂象群也不易撞开;/但当王子走出时,它们无声地自动启开” 。马鸣的时代稍晚于桑奇大塔,而在大塔,先已有了写在石头上的艺术语汇很独特的叙事诗。
“逾城出家”位于大塔东门正面的第二横梁,为长卷式构图〔2·38〕。连续发展的故事情节在这里是相互连属的一个一个小单元,单元之间却无明显的分隔。景物,器具,人物,纷然杂陈,充满画面,不过以每一个场景都具有容易识别的图像特征,而能够完成曲折的叙事。
太子的爱马名犍陟。犍陟和簇拥在它周围张伞盖、举拂尘的侍卫,便是故事里太子的象征,于是在这从左向右依次展开的画幅中引导着每一个情节。
2·38:1 逾城出家 东门正面第二横梁
2·38:2 逾城出家局部之一
2·38:3 逾城出家局部之二
画面左端第一段是一派层楼杰阁的城郭景象,依然是大塔浮雕惯用的图式:尖拱窗、栏楯、栏边姿态各异的众人,虽然按照经文,太子逾城是在夜半。画面近端处斜撑出一柄伞盖,伞盖下依城而坐者应是净饭王。城垛下一道河水,里面有莲叶和莲花。从省略了河水的地方开始,城垛逐渐高起来,然后是一座与桑奇大塔塔门式样相同的城门,城门中出来了太子的爱马犍陟,上方一人擎伞盖,下边一人举拂尘,前有一人提水壶。犍陟的四蹄却是腾空的,因为有天神捧起马足,帮助太子悄无声息飞奔出城。
太子之出城——离父母、离妻儿,离凡俗,舍弃一切荣华富贵,果然没有丝毫眷恋么,且看浮雕中一个十分醒目的细节:城门下、城垛边,一位背身而立的男子正在回首顾望,此即太子的御者车匿。这里似乎是借用他的回身顾盼来表示太子此刻的心情。《佛本行集经》卷十七《舍宫出家品》云,“尔时太子从城门出,至外边已,回身观看迦毗罗城,出师子吼,唱如是言:‘我今宁自掷弃身形,堕大石崖,饮诸毒药,而取命终,亦不饮食。若我未得随心愿求度脱众生于生死海,我终不入迦毗罗城。’其诸天闻太子如是师子吼声,皆悉随喜” 。则此“回身观看迦毗罗城”,不能不说是刹那间的依恋,却又正好成为决绝出离的反衬而见出人情。
马头处,是第一段叙事的结束。紧接着是犍陟第二次出现,伞盖、拂尘、水壶,托举马足的四天神等细节也大致重复一遍,当然姿态各有变化。马头前方一株矮栏围护的阎浮树,此用来表示太子曾经树下观耕,“于树下得第一禅” ,以暗喻此番离城出家之始因,即所谓“同样一幅图片,既预示了佛陀宗教生涯的开始,也详细表现了其宗教生涯的结局” 。
阎浮树右,是第二段叙事的结束,于是犍陟又一次重复出现,此即所谓夜行至晓,“行四百八十里,到阿奴摩国”(《修行本起经·下》),太子即将与犍陟、与车匿分别了。从第一段起,城门上方出现欢呼赞叹的天神络绎至此,而为收束。
以下,依然是以犍陟的出现作为标志,把画面分作上下两部。上方的犍陟,面对的是伞盖与拂尘之下的一双佛足印,身边是稽首顶礼与太子作别的车匿。佛足印便象征着走向成佛之路的太子。下方的犍陟,其上已无伞盖和拂尘,并且从虚空落到了地面,一路托举马足的天神,一位在前,三位在后,推送它掉头回返。马前的车匿向着佛足的方向偏过头去,一副依依不舍之态。肩负和手提之物,是太子脱掉的璎珞与华服。不过在此之前,尚有一个太子剃发的情节。《佛本行集经》卷十八《剃发染衣品》云:“尔时太子,从车匿边,索取摩尼杂饰庄严七宝把刀,自以右手,执于彼刀,从鞘拔出。即以左手,揽捉绀青优钵罗色螺髻之发,右手自持利刀割取,以左手擎,掷置空中。时天帝释以希有心,生大欢喜,捧太子髻不令堕地,以天妙衣承受接取。尔时诸天,以彼胜上天诸供具而供养之。” 桑奇大塔南门左柱内侧的第三格便是描绘如此情景的“发髻抛入天宫”,或曰“佛发供养”。画面上方为天宫外景,屋顶中央一个尖拱窗,栏楯两端各一柄伞盖,以示天宫之尊。栏楯下方斜向伸出的椽子有很好的透视感,其下即是那一行很重要的铭文:“一位毗迪萨的象牙雕刻师亲自雕造并奉献。” 天宫景象也显示出进深,位于中央者,一持拂尘,一擎伞盖,伞盖之下是供具中的发髻,立在右侧的合掌者为帝释天,左侧是歌舞供养的天宫伎乐。发髻旁边的一位舞者头部残了半边,但犹可见出粗大的辫发从肩膀垂到腰际,身姿之曼妙,正所谓“天子天女手如妙花,柔软之状如树枝心” ,颇教人想象伊人在鼓声中的流风回雪〔2·39〕。
2·39 发髻抛入天宫及局部 南门左柱内侧
2·40 逾城出家 南门背面第一横梁左端
“四门出游”和“逾城出家”,在大塔南门第一横梁的左右两端尚各有一小幅〔2·40~41〕,相对于北门和东门的两幅,南门的同题浮雕便有如“折子戏”,不过创作时间却是最早。
2·41 四门出游 南门背面第一横梁右端
2·42 夜半逾城 克孜尔第一一〇窟主室右壁
东门浮雕“逾城出家”一面有场景的铺展,一面有细节的丰富和生动,此均为后来者所不备。晚于桑奇的相同题材,坐骑之上有了太子,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新的发展,当然艺术风格是各有不同的 〔2·42~43〕。此外,车匿拜别太子的场景,在犍陀罗艺术中变化为爱马吻别 〔2·44〕,这一图式也为敦煌壁画所用 〔2·45〕。
2·43 夜半逾城 莫高窟第二九〇窟人字坡西坡(北周)
2·44:1 爱马吻别 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2·44:2 爱马吻别 美国私人藏
2·45 爱马吻别 莫高窟第二九〇窟人字坡西坡(北周)
逾城出家,六年苦行,世尊行将证道之前,又经历了最后一次考验,然后“降魔成道”。
降魔成道一节,是相关诸经极是形容周备的文字,如刘宋求那跋陀罗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尔时菩萨,在于树下发誓言时,天龙八部,皆悉欢喜。于虚空中踊跃赞叹。时第六天魔王宫殿,自然动摇。于是魔王心大懊恼,精神躁扰,声味不御,而自念言:沙门瞿昙,今在树下舍于五欲,端坐思惟,不久当成正觉之道。其道若成,广度一切,超越我境,及道未成,往坏乱之。”
此魔王名波旬,波旬有三女,三女遂以妖冶之姿用为蛊惑,以乱菩萨之道心,却被菩萨发神通力,顷刻变作老妪。“尔时魔王,即自思惟,我以强弓利箭并及三女,兼以方便和言诱之,不能坏乱此瞿昙心,今当更设诸种方便。广集军众,以力迫胁。作是念时,其诸军众,忽然来至。充满虚空,形貌各异。或执戟操剑,头戴大树,手执金杵,种种战具,皆悉备足。”“或嗔目努臂,或傍行跳掷,或空中旋转,或驰步吼吓,有如是等诸恶类形不可称数,围绕菩萨。或复有欲裂菩萨身,或四方烟起,焱焰冲天,或狂音奋发,震动山谷,风火烟尘,暗无所见,四大海水,一时涌沸。”此是魔王的一方。
于时,又有天人一方。“护法天人,诸龙鬼等,悉忿魔众,嗔恚增盛,毛孔血流。净居天众见此恶魔恼乱菩萨,以慈悲心而愍伤之,于是来下,侧塞虚空。见魔军众无量无边,围绕菩萨,发大恶声,震动天地。菩萨心定,颜无异相,犹如师子处于鹿群。皆悉叹言:呜呼奇哉,未曾有也。”
再看菩萨的从容应对。“菩萨以慈悲力故,令抱石者,不能胜举;其胜举者,不能得下。飞刀舞剑,停于空中。电雷雨火,成五色华。恶龙吐毒,变成香风。诸恶类形,欲毁菩萨,不能得动。”
最后魔军溃败。“是时魔王,闻空中声,又见菩萨恬然不异,魔心惭愧,舍离憍慢,即便复道,还归天宫。群魔忧戚,悉皆崩散,情意沮悴,无复威武。诸斗战具,纵横林野。”
“当于恶魔退散之时,菩萨心净,湛然不动,天无烟雾,风不摇条,落日停光,倍更明盛,澄月映彻,众星灿朗,幽隐暗暝,无复障碍。虚空诸天,雨妙花香,作众伎乐,供养菩萨。”
降魔成道之所谓“魔”,非在于外,实在于内,即它是内心的爱欲、贪婪、嗔怨等世俗之念的象征,唯有战胜内心的种种烦恼,方可达于觉悟。经文用具象化的方式把它描述得酣畅淋漓,而天神与魔鬼的战争本来是古老的婆罗门神话的流行主题 ,如此,自然为浮雕提供了充分的创作依据和想象发挥的空间。
2·46:1 降魔成道全图 北门背面第二横梁
2·46:2 降魔成道局部
2·47 降魔成道全图及局部 西门背面第三横梁
大塔横梁浮雕中的“降魔成道”,有北门背面第二横梁和西门背面第三横梁各一幅,两幅均如经文所述,是一左一右壁垒分明的天神、魔军两个阵营,不过前者刻画的魔军,只是表情夸张的群丑而已〔2·46〕,后者却是同于经文的一片刀光剑影〔2·47〕。画面中间是以菩提树为背景的塔庙 ,柱间的金刚座象征行将证道的菩萨。塔庙顶端的菩提树旁,魔王“嗔目努臂”,是所谓“狂音奋发”也,依次为持棒者,抡斧者,持叉者,挽弓者,是所谓“种种战具,皆悉备足”。不过象军、马军及车兵已成败逃之势,倒地者正被自家马蹄践踏及舞叉的自己人所伤。战车尽端的画面中断处,却不是场景的结束——越过中间的一个方柱,仍是败军的接续。上方是“悉皆崩散”的象军、马军,下方是溃不成军的步兵。兵丁之一坐在路边,有若喘息未定,兵丁之二伸手递过水瓶来。兵丁之三单手拄地,反首向上,似乎正向马军求助。兵丁之四大约力竭而止,兵丁之五因近前扶掖,正是“情意沮悴,无复威武”。塔庙之左,是护法天人、净居天众,“见此恶魔恼乱菩萨,以慈悲心而愍伤之,于是来下,侧塞虚空”,或合掌,或击鼓,赞叹欢呼。画面也是越过中间的方柱而延续至于尽端,便是密林间的天神,其后为波吒厘树、芒果树、椰子树。
天神合掌击鼓欢呼赞叹,作为图式,多次出现于大塔浮雕。西门背面第三横梁中的降魔成道,天神击鼓使用的是小鼓和细腰鼓,这也是印度世俗生活中常用的两种。东晋僧伽提婆译《增一阿含经》卷三十三《等法品》曰:“若转轮圣王出现世间,尔时便选择好地而起城郭。……尔时,彼地城中有七种音声。云何为七?所谓贝声、鼓声、小鼓声、钟声、细腰鼓声、舞声、歌声,是谓七种声。尔时,人民以此恒相娱乐。”
同题浮雕,大塔西门右柱内侧第一格尚有一幅,不过“魔”的一方只是用了角落里魔王的头部和几个牛头马面、象头狮面来表示,其余尽为护法天人、净居天众。画面上方伞盖下的菩提树,便是菩萨成道之象征〔2·48〕。“天无烟雾,风不摇条,落日停光,倍更明盛,澄月映彻,众星灿朗,幽隐暗暝,无复障碍”,心之澄明,则全凭观者意会了。
2·48 降魔成道 西门右柱内侧第一格
大塔浮雕“降魔成道”中的视觉刺激,集中于“形貌各异”又“种种战具,皆悉备足”的魔军,这种颇有戏剧性的表现形式,成为佛传故事中传播最为久远的图式,由犍陀罗而龟兹而敦煌,一直延续下来。
二〇一一年深秋,重访印尼爪哇兴造于八至九世纪的婆罗浮屠,这一次特别注意了雕刻在塔群中的佛传故事,如“逾城出家”“割发”“降魔成道”〔2·49~51〕。这时候不免有心中的桑奇影像跳出来和它作比,石质的不同,构图与表现形式以及艺术风格的不同,自然使浮雕各具风貌,而桑奇石雕如牙雕一般的精细,似乎是唯一的。
2·49 逾城出家 婆罗浮屠浮雕
2·50 割发 婆罗浮屠浮雕
2·51:1 降魔成道 婆罗浮屠浮雕
2·51:2 降魔成道局部 婆罗浮屠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