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来自五湖四海,潮州只是你们无数游览中的一站;我虽是土生土长的潮州人,但长期生活在外,谈潮学也只是半桶水。今天诸位听到的关于古城潮州及潮州人的故事,乃外行人讲给外行人听,只求简单、亲切、自然。
今天诸位的游览,从1993年旧馆奠基、2006年新馆落成的饶宗颐学术馆开始,加上正在整修的下东平路305号饶宗颐故居莼园,这么安排显得很“人文”,但不是刻意为之。古城潮州确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不过,比起经商与美食的名声来,还是稍逊一筹。诸位的潮州行,没从商业入手,有其偶然性。几年前,我曾建议潮州市政府出面修缮李嘉诚故居并征集文物,因在我看来,“商业”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化”——在东京参观三菱史料馆,观赏岩崎弥太郎手书的范成大诗句“学力根深方蒂固,功名水到自渠成”,印象极深——可惜没有成功。潮人擅长经商,这点名声在外,甚至被称为“东方的犹太人”。此说虽不无道理,但我更想强调潮人的商业与文化并重,这点尤以“府城”潮州最有代表性。因为,要说企业家精神,现属汕头市的潮阳更为勇猛精进。
图1-9 饶宗颐学术馆(陈高原画)
关于潮州的历史沿革,诸位没必要了解那么多,知道清代以来的情况就可以了。乾隆三年(1738)以后的潮州府,下辖海阳、潮阳、揭阳、饶平、普宁、惠来、澄海、丰顺八县,合称潮州八邑,是离我们最近的“老潮州”。咸丰十年(1860),汕头港开埠,乃近代中国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之一。1921年,汕头市政厅成立,与澄海县分治。1955年9月,粤东行署治所从潮州迁往汕头,第二年改为汕头地区专员公署,辖潮安等18县和汕头市。我出生在潮州市,从小生活在已经降级的潮安县,晓得自己的家乡属于汕头专区。1981年10月,汕头经济特区成立,面积只有22.6平方公里。十年后,汕头经济特区扩大到整个汕头市,原汕头地区分为今天的汕头、潮州、揭阳三市。
若是外地人,谈论潮州,需要有参照系。谈清代一府八县的老潮州,建议对标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的古徽州,二者都商业发达且文化繁荣。谈今天的粤东三市,则不妨与闽南三市做比较,因其都属闽南语系。很遗憾,与厦门、泉州、漳州相比,汕头、潮州、揭阳经济上明显落后——前者人口比后者大概多50%,可GDP总量约为后者的三倍。这么说吧,闽南三市属于福建的“领头羊”,而潮汕三市在广东则是“省尾国角”。十年前,第一次听潮州市委书记说我们下定决心,奋斗若干年,力争人均国民生产产值达到全国平均水平,我大吃一惊。可看乡亲们的日常生活,似乎还可以,起码并不贫穷。
这就说到古城潮州的特点,统计数字历来不好看,但其实“人杰地灵”。三年前,我在“2016潮学年会”上做主旨演说,提及:在广东的视野内,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政治权力,潮汕都处边缘。但有一点,潮汕的文化教育,不比珠三角差。至于商业才华,那就更不用说了。换句话说,或许正因身处边缘,在政治上没有多大发展空间,于是形成了重文教、擅经商的传统。
谈潮汕不能就事论事,须放眼世界。据《2009全球潮商经济白皮书》称,侨居海外的5000万华人,五分之一是潮籍;前100名华人富豪中,将近30位来自潮汕;东南亚11国约70%资产掌握在华人手里,潮人居半。最近又见报道,说6000万海外华人中,潮人1500万,占四分之一。这些统计数字来自各地潮商会,或许有夸大的嫌疑,但潮人在海外力量很大,这点大家都承认。
说到潮汕,都说种田如绣花,当初是表扬,如今则成了讥讽——如此精耕细作,值得吗?要说地大物博,看看我们东北黑土地,或者人家美国,那才叫得天独厚呢。潮汕人口太多,土地资源有限,人均只有三分地,只好精雕细刻。潮汕手工艺特别发达,比如陶瓷、抽纱、木雕等,无不以“精细”见长,其实均根源于此。另外,乘红头船走南洋,以及今天常被提及的侨批文化等,当初也是因贫穷,被迫无奈出外谋生,历尽千辛万苦。可以这么说,潮州人的聪明与精细,很大程度是环境逼出来的。本地生存空间太小,“人才济济”的潮汕人,只好外出闯荡,爱拼才会赢,日后发展很不错。直到今天,如何留住本地精英以及延揽外地人才,仍是当地政府亟待解决的难题。
外出闯荡的潮汕人,除了聪明与刻苦,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比较低调。都说在香港或深圳,潮商的力量特别大,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大出风头。潮人之所以低调,一来深知政治之高深莫测,二来对经商有特殊兴趣。不是潮人特别清高,想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本来就没有多少机会。历史上,这个地方不出政治家,当大官的极少。偶尔有,也是走出潮汕后的第二代。某种意义上,这是“省尾国角”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当官须有“老乡”提携,这在中国是公开的秘密。
聪明的潮汕人,躲过了当官的诱惑,着力经营商业与文化。记得某山东籍企业家一路造假,花钱买官做,落马时一查,竟然从未受贿。潮州人会说,何苦来哉!那是因为在山东,企业家远不如官员受尊重。潮汕不是这样,表面上大家也都奉承官员,力争为我所用,可实际上看不太起——自己赚钱才是第一位的。不光要会赚钱,还得悄悄地赚,特别忌讳大声嚷嚷。
国美电器的黄光裕落难后,好些潮阳人嘲笑他不该露富,要那么大的名声干什么?这就是潮汕人的特点,面子不重要,里子更要紧。前两年,潮州市竞争第二十届国际潮团联谊年会举办权,输给了新西兰的奥克兰,为什么?一下子来几千海外嘉宾,潮州的接待能力严重不足。你们很难想象,到今天为止,赫赫有名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潮州还没开业一家五星级酒店,这与其“江湖地位”实在太不相称。近些年,得益于政府的大力提倡及奖助,几个五星级酒店正加紧建设,但将来运营效果如何很难说。问过几位经商的朋友,都说不想投资,因他们计算过了,此地民风及人流,建五星级酒店必赔。这就是潮汕人,很精明,可以捐赠,但绝不做赔本买卖。
潮州人除了对政治不太感兴趣,倾向于闷声发大财,再就是对读书人有几分敬畏。真假不说,起码表面上,商人与文人互相敬重,这在全国都是很特殊的,值得认真关注。这里说的是民间风气,不是政府行为。
不妨以大学者饶宗颐与潮州商人方继仁的故事为例。1949年初,饶宗颐为继续编写《潮州志》事,专程赴港与此书的赞助人方继仁商议。在方氏的再三挽留下,饶寓港不归,此举决定了其后半生命运。饶在港治学,方斥巨资为其购入英藏敦煌文献缩微胶卷;方去世后,饶撰《方继仁先生墓表》予以表彰。今天,作为商人的方继仁早被遗忘,而作为学者的饶宗颐则如日中天。晚年接受采访时,饶宗颐称:“现在看来,我觉得我的整个生命中,他是很关键的一个人。”(参见胡晓明《饶宗颐学记》)这不是孤立的个案,饶宗颐在学界及社会上的巨大名声,背后有潮州商人的功劳。不少经商的朋友说,家乡出了大文人,真的“与有荣焉”,很乐意共襄盛举。这与其他地方经商的嘲笑读书人“穷酸”,读书的批评商人“铜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潮汕人恋家,即便长大后奔走四方,甚至扎根异国,也都对家乡的风土、人情、食物、礼俗、语言、音乐等,怀有深深的眷恋。谈论古城潮州,更是成为“怀乡”的标志。一首“潮州湘桥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的童谣,流传极为久远。我曾在《保护才是硬道理》《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城市》等文中,提醒大家:在改革开放以后形成的经济发展大潮中,潮州古城能保存基本格局,没有伤筋动骨,这点很不容易,须感谢历任地方主官。今日中国,“旧城改造”之所以能顺利推进,个中原因有政府官员的政绩考核,有资本的逐利需求,还有百姓迅速提升生活水准的强烈愿望。当领导的,建设新城容易,守护古城很难。
图1-10 潮州湘子桥(陈高原画)
图1-11 潮汕歌谣
“守护”并非拒绝“发展”,只是认定当下中国热火朝天的“城市改造”,须谋定而后动。尤其是古城的自我更新,更得谨慎从事,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年5月9日,万达集团与潮州市政府签订全面战略合作协议,准备在文旅、体育、影视、会展、演艺等领域展开全方位合作。200亿的投资,对于经济不太宽裕的潮州来说,是很大的诱惑,也是绝好的机遇。越是这个时候,越须冷静思考。我没有介入此事,不敢随意褒贬,只是提醒主政者,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必须努力理解其历史文化命脉,并尽可能适应它,再略作调整与发挥。
在我心目中,潮州的最大特点,在于它是一座仍然充溢着生命力的活着的小城,无论丽江、平遥,还是凤凰、周庄,都不该是它的明天。潮州是有好风光,但更重要的是这小城(及生活在小城里的人)很有文化品位,此前受制于经济发展水平,其精神底蕴尚未充分展现出来。我注意到,2016年,潮州市政府提出宏伟目标,计划用四年时间,基本建成涵盖各类博物馆、陈列馆、展览馆、美术馆、民俗馆、非遗馆、名人故居等门类齐全的“博物馆之城”体系。到去年为止,潮州“博物馆之城”系列馆已达31家。我走过其中的若干家,感觉很好。若能在古城的关键处,筹建权威的学术文化馆,表彰潮州历史上众多仁人志士以及文人学者,起画龙点睛作用,那就更好了。
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以来,中国经济迅猛发展,民众生活也有明显改善。全球化大大提高了生产力,但主要获益者是跨国资本以及新兴国家。随着中美贸易战的全面开打,在我看来,“后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这就要求我们重新定位自己的经济及文化战略。从此前的强调数量、效率、生产、经济,逐渐转为注重质量、公平、消费、审美。
若从审美或生活质量出发,那种过分追求效率的全球化是有明显缺陷的。美国富人市区立法拒绝连锁店,以及欧洲老城对于麦当劳的抵抗,都是基于此种考虑。随着中国人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也会从单纯追求物质丰富与生活方便,逐渐转为期盼舒适与优雅。这方面,收入不高但自得其乐的潮州人,其悠闲的生活方式,反而显示出某种特殊魅力。
古城潮州能存留到今天,很不容易。不必随大流,而是努力凸显古城潮州“不可复制的特殊性”,这需要政府、民间以及学界的通力合作。我没有锦囊妙计,只是期盼主政者及父老乡亲看远点、走稳些。
(此乃作者2019年6月19日在潮州仰山楼为《北京青年报》组织的青睐团所作演讲,2019年7月31日修订于云南大理旅次;初刊《南方都市报》2019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