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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沙漠一样,北方的景观也有种绝对的意味。只不过这里的沙漠是绿色的,水分充足,而且没有风光,没有隆起,没有曲线。大地是平的,人们在做什么都一览无余,这种完全的可见性也反映在他们的行为上。荷兰人的见面不只是见面,而更像是一种对峙。他们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称量对方的灵魂。他们无处可藏。就连在家里也是如此。他们从不关窗帘,并视之为一种美德。

——塞斯·诺特博姆

我记不得自己第一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了。我站在车站等电车,盯着玻璃板后面的城市地图,看着用不同颜色表示的公交和电车线路图。我看不懂线路图,对它也没多少兴趣。我脑袋空空地站着,突然间,一股没来由的欲望向我袭来,要我把头往玻璃上撞,把自己弄伤。一次一次,越来越近。就快了,每一秒都有可能,然后……

“来吧,同志,”他会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用略带嘲讽的语调对我说,“你不会真的要去……”

当然,这全都是我的想象,但它营造出的画面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真的以为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感受到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人们都说,荷兰人只有在有话讲时才开口。在这座城市里,身边都是荷兰人,交流要用英语,我常常感觉自己的母语是陌生的。直到身处国外,我才意识到我的同胞们是在用一种只有一半的语言在交流,吞下一半的词语,只发出一半的声音。我感觉到自己的母语是一位语言困难症患者,在尝试用手势、怪相和语调来传达哪怕最简单的思想。同胞之间的交谈显得冗长、空洞、令人厌倦。他们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词语互相抚摸,在低沉的絮语中,将抚慰人心的唾液涂抹在彼此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正在这里从头开始学习说话。这事并不容易。我总是在寻找能喘口气的空间,好来处理我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这一事实。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一门尚未学会用来描绘现实的语言——尽管现实引发的内在体验可能相当复杂——究竟能不能用来,比方说,讲故事呢?

而我正是一名文学教师。

到德国后,戈兰和我在柏林安顿下来。地方是戈兰选的:因为去德国不需要签证。我们还是攒了点钱的,足够花上一年了。我很快站稳了脚跟:在一户美国人家找到了保姆的工作。这家美国人给的工资很不错,人品也不错。我还在国家图书馆找了一份兼职,每周去一天,整理斯拉夫语系藏书区的书架。由于我对图书馆有一点了解,除了 我们的语言 以外还会讲俄语,而且大致能看懂斯拉夫语系的其他语言,因此这份兼职对我是小菜一碟。不过,我没有正式的工作许可证,他们只能私下给我钱。至于戈兰,他以前在萨格勒布大学教数学,很快就进了一家计算机公司,但没干几个月便辞职了:他的一名前同事被东京的一家大学聘为讲师,撺掇戈兰同去,打包票说那边会有更好的发展。于是,戈兰又来劝我走,但我很坚决:我是西欧人,我用一种自我辩护的语气说,而且我不想离我妈妈和他父母太远。这话倒不假。但也并非全部的事实。

戈兰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他是一名优秀的数学家,深受学生爱戴,却在一夜间丢了职位,虽然他是 中间派 。尽管人们宽慰他,说这事完全是 正常 的——打仗的时候,咱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的,同样的事发生在很多人身上,不只是克罗地亚的塞尔维亚人,还有塞尔维亚的克罗地亚人,还有波斯尼亚的穆斯林、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还有犹太人、阿尔巴尼亚人和吉卜赛人。在我们苦难深重的 前祖国 ,这种事发生在每个地方的每个人身上——然而,这并不能使他的悲苦与心酸稍减。

要是戈兰真想在德国扎根,我们也是能做到的。那里有成千上万和我们一样的人。大家一开始都是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但终究会回到自己的阶层,生活会继续,孩子们也会适应。我们没有孩子,这大概让做决定变得更容易了一些。我妈妈和戈兰的父母住在萨格勒布。我们离开后,萨格勒布的公寓——我和戈兰的住处——被克罗地亚军方没收,住进了一户克罗地亚军官家庭。戈兰的父亲想要把我们的东西,至少把书给取出来,但失败了。毕竟,戈兰是塞尔维亚人,估计我也成了 那个塞尔维亚婊子 。那是一段对普遍的苦难发起猛烈复仇的时期,人们随处发泄自己的仇恨,而对象往往是无辜的人。

然而,战争替我们做出的安排,比我们自己所能做出的要好得多。戈兰离开萨格勒布时决心 走得越远越好 ,如今去了地球的另一端。他离开后不久,我就收到了友人伊内丝·卡迪奇的信,为我提供了一个在阿姆斯特丹大学担任两学期讲师的工作机会,教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她的丈夫塞斯·德莱斯玛是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主任,需要有人应付激增的学生。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系里在旧偏闸运河一带给我找了间公寓。这是一条小运河,旁边只有几栋房子,一端通往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另一端如棕榈叶般散开,分别通往知名的华人街善德街,以及穿过红灯区的旧城侧正面运河和旧城侧背面运河。公寓位于地下室,面积很小,像是一间廉价的旅馆客房。阿姆斯特丹的公寓很难找,至少系里的秘书是这么说的,于是我也只好住了进去。我喜欢周边的环境。我早晨会沿着善德街朝新市场方向走,走进 开心小丑 特奥 昭拍耶 这几家俯瞰旧测量所的咖啡馆。我一边小口喝着早晨的咖啡,一边看着走过路过的人们在小摊前驻足,上面摆着鲱鱼、蔬菜、车轮大的荷兰奶酪,还有一堆堆新鲜出炉的点心。这里是全城怪人最集中的地方。由于这里还是红灯区的起点,因此到处有小毒贩、妓女、皮条客、瘾君子、醉鬼、残存的嬉皮士、小店主、货郎、送货小哥、华人主妇、游客、小贼、无业游民和无家可归的人在晃悠。哪怕天色阴沉(荷兰的招牌天气),城内一片白茫茫,各路行人的悠闲节奏也让我着迷。一切看起来都有点肮脏、破败,仿佛声音被调小了,画面也调成了慢动作,仿佛一切都游走在灰色地带,同时又团结在某种更高的智慧之下。系办公室位于水闸街,离我的公寓只有十分钟的脚程。一切看起来都很协调,至少我起初是这样以为的。另外,当年的秋老虎一直延续到十二月,气候温和、运转缓慢的阿姆斯特丹,让我不禁想起了旅游淡季时的亚得里亚海沿岸城市。

之前在柏林时,我就听过那个波斯尼亚女人的故事。她的全家——丈夫、孩子、公婆——都在流亡,有一天,她听到风声说德国当局要驱逐所有的波斯尼亚难民,害怕被遣返回波斯尼亚,就求医生帮她开了张假的转诊单,好去精神病院里躲躲。待在那里的两周就像一缕清新的空气,散发着自由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于是她决定不回去了。就这样,她消失了,不见了,换了个新的身份。没有人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她也再没回过家。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几十个。对许多人来说,战争意味着巨大的损失,但它也可以是摆脱旧生活、从头开始的一个理由。无论如何,它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命运。就连精神病院、监狱和法庭都成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一点都不确定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或许,我在寻找的恰恰是一个不在场证明。我的身份不是难民,但与难民一样,我也无处可回。至少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或许和许多人一样,我也下意识地将别人的不幸变成了不回去的借口。不过话说回来,国家分裂、战火连绵不也是切切实实落在我头上的苦难吗?这还不足以成为我不回去的理由吗?我说不上来。我只能说,我从如今看来已非常遥远的过去出发,尚未抵达目的地。戈兰走的时候,我既感到一阵轻松,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加强烈的失落和恐惧:突然间,我只有自己了,掌握的专业技能没什么价值,手里的钱也只够花几个月。我有一个斯拉夫语言和文学的学位;我写过一篇博士论文,讲的是克罗地亚作家对卡伊方言的运用;我有几年的教学经验,在萨格勒布教师培训学院。阿姆斯特丹是一个收费的喘息空间。至于之后要去哪里、做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Q2mDiNPMLFchxDzQNuEa8sZOqiDvM5IId5AtNpWTEMUSwPYRzDthVKBZHoH9Gk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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