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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考较一国家一民族之文化,上层首当注意其“学术”,下层则当注意其“风俗”。学术为文化导先路。苟非有学术领导,则文化将无向往,非停滞不前,则迷惑失途。风俗为文化奠深基。苟非能形成为风俗,则文化理想,仅如空中楼阁,终将烟销而云散。

中国文化传统,绵亘数千年,乃由吾中华民族所独自创建,自有其独特性之存在。即就中国社会风俗言,虽数千年来历时递变,然亦有其前后相承、一贯不断之独特性。即以当前可目睹者言,全球社会,各地风俗,可谓无一相似。风俗然,学术亦然。中国学术,显亦有其独特性。苟不然,此社会风俗之独特性,又由何来。惟风俗易晓,学术难明。其间分别,如是而已。中国与外族文化之接触,最先为印度佛教之东来。佛教虽为一宗教,而其所内涵之学术意义亦特丰。佛教之中国化,则胥由中国学术传统中所赋有之独特性之功。南北朝、隋、唐高僧,多兼通内外学,遂使中国学术逐渐渗入于佛教信仰中,而佛教之在中国,乃亦随之而变。

近代中国,与欧西文化接触,双方文化传统各不同,因此上而学术,下而风俗,双方亦各不同。近代国人,乃有“国学”一名词之兴起。或疑学术当具世界共同性,何可独立于世界共同性学术之外,而别标“国学”一名词。不知同属人类,斯必具人类之共同性,然亦何害于各人有各人之个性。即就西方言,不论文学、史学、哲学,英、美、法、德诸邦,纵在同一文化系统之下,亦复有其在学术上各自内涵之独特性之存在。更何论中国与西欧,其相互间,在学术上之不能无相异,事更宜然,理无足怪。

今国人一切以信奉西方为归,群遵西方学术成规,返治中国传统旧存诸学,精神宗旨既各异趋,道途格局亦不一致。必求以西方作绳律,则中国旧学,乃若不见有是处。抑且欲了解中国旧学,亦当从中国旧学本所具有之精神宗旨、道途格局寻求了解,否则将貌似神非,并亦一无所知。既所不知,又何从而有正确之批判。

或又谓时代变,斯学术亦当随而变,此固是矣。不仅西方学术,远自希腊,迄于现代,固已时时有变。即中国学术亦然。自西周以迄先秦,下经两汉,循至于近代,亦何尝不随时有变。如人之自婴孩而成年而壮而老,岂不亦随时有变。然而各有生命,各有个性。我不能变而为彼,彼亦不能变而为我,此则终有其不可变者。故人贵求自立,谓他人父,而血统终不属,此亦无奈之何者。

今人又竞言复兴文化,又必申言其决非复古,斯亦是矣。然复兴究与改造有不同。新中国之新文化则仍当从旧中国旧文化中翻新,此始得谓之是复兴。若必待彻底毁灭了旧中国旧文化,赤地新建,异军特起,此又乌得谓之中国与中国文化之复兴。故欲复兴国家,复兴文化,首当复兴学术。而新学术则仍当从旧学术中翻新复兴。此始为中国学术文化将来光明一坦途。

推此言之,如欲创造中国新文学,仍当先求了解中国旧文学,期能从旧文学中翻新复兴,而后乃有合理的中国新文学之产生。若一意模仿抄袭西方文学,决心舍我而从之,此非中国文学之复兴,乃属中国文学之革命,其事易知,不烦深辨。而且以中国人使用中国文字描写中国社会人生,亦决不能即成为西方文学。邯郸学步,非驴非马,其此之谓矣。

今若谓中国旧文学已死去,则中国社会人生依然存在,中国文字亦依然使用,只把这“的、那、吗”换去了“之、乎、者、也”,何得云中国文学已死。若仅谓近代中国人已不能读中国古书,故说中国旧文学已死去,则正贵有志创造新文学者,能从中国古书《诗经》《楚辞》《文选》乃及唐宋以下各家诗、文、词、曲、说部中,熟玩深思,取精用宏,独具机杼,使其推陈而出新,乃庶有当于文学复兴或中国新文学之称。否则只是西方文学之侵入与替代,断非中国文学之复兴与创造。抑且即在今日,能读《诗经》《楚辞》《文选》古籍者,亦尚有人。又乌得谓旧文学已全死去。纵谓其非社会大众所知,则岂《阳春白雪》,亦当不得预于歌唱之林,乃惟《下里巴人》方得为音乐之正宗?试问西方,亦岂如是。

要之,中国学术之必有其独特性,亦如中国传统文化之有其独特性,两者相关,不可分割。非了解中国学术之独特性,即亦将无以了解中国文化之独特性。惟从另一面言之,亦可谓不明中国文化之独特性,即无以明中国学术之独特性。今姑举其最大者言之,中国文化之独特性,偏重在人文精神一面,中国学术亦然。近人率多认文、史、哲诸科谓是属于人文方面,其实中国学术之有关此诸科者,其内涵精神亦复有其独特处。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传统,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故中国学术乃亦尚通不尚专。既贵其学之能专,尤更贵其人之能通。故学问所尚,在能完成人人之德性,而不尚为学术分门类,使人人获有其部分之智识。苟其仅见学,不见人,人隐于学,而不能以学显人,斯即非中国传统之所贵。

中国自古亦即有所谓专家畴人之学,如天文、历法、算数、医药之类,此皆近代所谓属于自然科学方面者,此等诸学,每易使人隐于学,而不能以学显人。故中国古人传统,每若对此等诸学较近忽视。实非忽视,乃求矫人之专一于此等诸学,各不相通,而易起其他之流弊。即如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亦何莫不然。一若此诸艺皆独立在人之外,人乃从而学之,此则学为主而人为从,乃为孔子所深戒。故孔子告子夏则曰:“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又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若仅知玉帛钟鼓谓是礼乐之所在,此即谓之“小人儒”。求能超乎玉帛钟鼓,而知礼乐之中主要在有人,复有人之心之存在,斯乃为真知礼乐者,如是而后始得谓之“君子儒”。故孔子教人学六艺,乃必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与“道”不同。苟徒知“游于艺”以为学,将使人没于艺,而终必背于道。近代科学发明中有原子弹,然原子弹若果不能召致世界和平,则亦艺而非道。故谓中国学术之独特性所在,乃在其重人尤过于重学,重内尤过于重外,重道尤过于重艺。能由此思之,亦不难窥见中国传统学术之甚深独特性所在矣。

本书取名《中国学术通义》,亦可简称《国学通义》,乃汇集来港、台近三十年中所为杂文之有关讨论中国传统学术之独特性所在者。首篇曰《四部概论》。中国学术自魏、晋以下,向分经、史、子、集四部。分而论之,合而观之,四部学之大要,约略可见。次为《中国儒学与文化传统》。儒学尤为中国学术之中心。四部之学,莫不以儒为主。亦可谓儒学即是中国文化精神之中心。明于古今儒学之流变,即知中国学术文化古今之变,与夫其为变之所在矣。第三篇曰《朱子学术述评》。朱子为孔子以后儒学之集大成者,其于四部之学皆有关涉。又自魏晋以下,儒、释、道三家之相争,乃由朱子而融会归一。此下八百年,述朱反朱,亦莫不以朱子为中心。明乎朱子之学,则先秦以下中国学术关键,胥莫外于此矣。本书中惟此稿,成在民国三十四年对日抗战期间,距今适三十年。篇中见解,幸有改进。取材一承旧稿,而阐述微有增易。今不知此所汇集,谬误又几何?恐年老更无长进,歉悚何似。又次曰《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史学》。昔人谓“六经皆史”,欲治一民族一国家之文化,主要即在其历史,昧忽其历史实迹,则一切皆落于虚谈。尤其中国史学,乃更易见我所谓中国学术之独特性所在。近日国人不治史,不明往昔,而好作讥弹,此皆如无的放矢。又或以西方人眼光治中国史,仍将渺不得国史真相。下有附篇,同明一意。又其次曰《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文学》。清儒章实斋有言:后世集部,即古代子部之流变。此论殊寓深义。若如所言,则中国古代有经、子,后世衍出史部与文集,本末一贯。四部之学,可以归纳而为二。章氏之为《文史通义》,即此意也。近代又谓中国以前旧文学皆已死去,不知中国各代文学中皆寓有各代之人生。谓旧文学已死去,即不啻若谓吾中华民族自今以前之旧人生、旧文化皆已死去。则当前吾国人,将尽如行尸走肉。提倡新文学,乃欲为当前国人借魂起尸,其为狂妄,实莫甚焉。

读者试综合上列诸篇,而会通观之,庶可知中国学术,实自有其独特性,而非可以专凭西方成见以为评骘。亦非可以一依西方成规以资研穷。治国学则必先寻究穷治国学之方法与途径。下附《泛论学术与师道》,及《有关学问之系统》等诸篇,皆近通论性质,可资读者有志进修之借镜。学术明而后文化明,学术复兴而后文化可复兴。区区之意,窃在于此。其或语有不择,见迕当世,知我罪我,所不敢计。是为序。

一九七五年春上元节钱穆自识于台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八十有一。 TP5b7f3ElLxj4b5VIKubgRKSKFPsdhl2R/aMe+lIpCRGHW6Q0zHPUwM6L/Ettf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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