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春秋以来,迄于战国,举凡政治、社会、学术思想诸端,均走上一急剧变动之状态。虽其变动之起,或先或后,孰主孰从,有难一言判者;要其相激相荡,以同趋于急剧之变动则一。今试扼要言之。
春秋时代中国诸夏活动之疆土,西限于秦,仅属陕西之东南部。南止于楚,仅属湖北之西北部。北极于晋、卫诸国,晋惟山西之南部,卫仅河南之北部。东达齐、鲁,治化不及于海滨。所谓“中国”者,如此而止。然诸侯错处,见经传者略凡百三十九。其间又杂以戎、狄、蛮、夷。盖当时所谓一国,其意义仅属于一城,与后世所谓“国”者大异。“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一国之元首,即一族之宗子。其下则为宗子之同姓近戚,或分封采邑,或同治国政。是一国即一宗、一族之异称。其国际间之往来,则朝聘、盟会、宴享、庆吊,亦无异于数大宗族间之家庭酬酢。此以言其政治。若论庶民,则惟务稼穑。贵族筑城郭居中央为领主。其四鄙则划井为耕地,农人居之。又间以林地或牧场,薮泽或池塘,以及于郊封而止。所谓“封疆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凡土地之所有权,则全属王侯。山林薮泽,渔猎樵采之利,直属封君地主,农民并不得与。而农民之耕于地者,则纳税与服役,而为之臣属焉。以言学术,则“政教不分,官师合一”。大率一国之历史、宗教、政治,三者每混而不别。其典籍掌之史祝,藏之宗庙,即其一宗一姓之父兄子弟亦未必尽晓,无论下民也。
此等状态,春秋二百四十余年,固已日驰月骤,变动而不可止。及于战国,而其为变益烈。循至造成一绝异之阶段。其先诸侯兼并,次则大夫篡夺。一姓、一宗封建世袭之诸侯渐次沦亡,而军政国家之规模于以形成。在内则务开辟,在外则事吞并。遍设郡县以直辖于中央。食俸任职之官吏,代分邑受土之贵族而兴。各国争务于尽地力,刬阡陌,废封疆畔岸,而肆农力于畎亩。于是耕者一夫不定于百亩,而民田亦得自由买卖。井田之制废,而土地之所有权乃自封君转入于庶民。同时山泽解禁,自由工商业勃起。大都市如临淄、邯郸,数百里相望。国家又兴募军,养武士。筑城开渠,建宫室,制兵械。诸大工役竞起,不得不广备奴役。而游士朋兴,君卿贵族争养食客。而社会之剧变,遂与春秋以来大殊其貌相。
然此一时代潮流中剧变之尤堪注目者,则厥为社会学术之勃兴。王官之学散而为诸子,其后著录于《汉书·艺文志》之书籍,凡七十九家,一千二百四十三篇,而词赋、兵法之类不与焉。可想其著述之富。而一大师之所号召,其朋徒之盛,风声之广,盖尤后世之所少见也。然燕惟庞煖二篇列纵横家,秦则自吕不韦后乃有著述。然不韦固亦东方人也。则其时各国学术,高下盛衰亦远异。大抵先起者为儒、墨,孔丘、墨翟皆鲁人,其学风所被,亦以齐鲁东方为盛。继起乃有法家、兵家、纵横家,如李克、吴起、商鞅、尸佼、申不害、公孙衍、张仪之徒,则三晋之士为多。论其学风,不徒先后有殊,亦复东西有别。东方齐鲁学人,大率尚文化,重历史。其学风对象,以整个社会为主。重一般之人生,不以狭义的国家富强为出发点。故其议论思想,往往求为整个社会谋彻底之改进。此为儒、墨两家所同。其后道家继起,其论学态度亦复同也。至三晋之士,则其目光意气,往往仅限于一国,仅以谋其国家之富强为基准。其用意所在,仅就现状粗加以革新,并不能注意及于整个之社会、全部之人生。其思想大体,仅为因利就便,趋于目前之功利而止。故其议论,往往尚权力而薄文化,重现实而轻历史。则法家、兵家、纵横家皆然。此则其大较也。至于秦,僻处西垂,其文化程度较东方为远逊。其所赖以兴国措政,以追逐于时代潮流急转之下者,则尽东土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