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伟人也,既详其生平出处之大节,又当考其日常生活之情形,以见其人格之全部。兹据《论语》所载孔子日常生活诸端,略加纂辑如次:
子之燕 [1] 居,申申 [2] 如也,夭夭 [3] 如也。 (《述而》)
[1] 安也。退朝而居曰燕居。
[2] 整饬之貌,言其敬。
[3] 和舒之貌,言其和。
子温而厉 [4] ,威而不猛,恭而安。 (《述而》)
[4] 严肃也。
此记孔子平居之态度气象,而孔子之性情即可于此想见。盖所谓圣人中和之气。孔子于德性之修养,既臻圆满,故其平常之蕴于中而发于外者,有如此也。
居不容。 (《乡党》)
陆德明曰:“居不客,本或作容。”是唐时《论语》一本作客,一本作容也。臧琳之解曰:“居不客,言居家不以客礼自居。”是孔子之燕居,其优游自适,从容不迫之象可知也。孔子性嗜音乐,时与门人弟子,共相唱合,弦歌之声不绝。亦复散策舞雩,歌咏为娱。时或莞尔微笑,戏谑间作。则其态度之闲雅,襟怀之恬畅,绝无拘束危苦之状,而有从容中道之乐。其日常之生活,宜乎为门人弟子之目击而亲炙者所低徊向往而叹末由也。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 [5] 、良 [6] 、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学而》)
[5] 和柔也。
[6] 心之善。
子贡之言,足以想见孔子粹然中和之气象。盖孔子一言一行,皆平实圆满,绝无奇异偏僻;虽若人人常识中所能有,而自为人人日常践行所不及。其平实处即其伟大处,其圆满处即其卓绝处,宜其为千古人格之模范也。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 [7] 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8] 。 (《述而》)
[7] 哀不甘食也。
[8] 余哀未忘,自不能歌。
见齐衰 [9] 者,虽狎 [10] 必变 [11] 。 (《乡党》)
[9] 丧服。
[10] 习见。
[11] 变容。
[12] 送死之衣物。
[13] 又作轼,车前横木。以手伏轼示敬也。
此孔子对于死亡者之哀情,所谓恻隐之心,流露于不自禁也。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 [14] 。” (《乡党》)
[14] 《檀弓》:宾客至,无所馆。子曰:“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措辞不如《论语》,岂有宾客至而预言及其死者?
此孔子对于友谊之至情也。故伯牛有疾,孔子执其手而叹;颜渊之死,子哭之恸;子路之死,哭于中庭,而遂覆醢。盖孔子对于门弟子之情有如此也。
子钓 [15] 而不纲 [16] ,弋 [17] 不射宿 [18] 。 (《述而》)
[15] 一竿钓。
[16] 为大索横流,系多钩也。
[17] 缴射。
[18] 宿鸟。
孔子虽不废弋钓,然恻隐之心及于禽兽,亦仅求娱乐不务贪得也。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述而》)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 [19] 之,而后和之。 (《述而》)
[19] 反复也。
此可见孔子对于音乐趣味之深挚矣。要之,孔子盖为一感情恳至而醲郁之人,故其哀乐之情,皆沉着而深厚。而孔子一生之事业,亦胥由其恳至而醲郁之感情成之也。
子所雅 [20] 言,《诗》《书》、执礼 [21] ,皆雅言也。 (《述而》)
[20] 正言其音,如今之国音。
[21] 谓执行礼事。
刘台拱《论语骈枝》云:“孔子生长于鲁,不能不鲁语。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训典,谨末学之流失。”今按:凡此等处,孔子制行之谨,皆足以见孔子秉性之厚。在他人疑若规矩之束缚,在孔子则为性情之流露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述而》)
子罕 [22] 言利,与 [23] 命,与仁。 (《子罕》)
[22] 少也。
[23] 赞许也。
此记孔子日常所言论也。今按:利、命、仁三者,孔子言仁最多,言命次之,言利最少。孔子遇难有不避,则曰有命;如遭桓魋之难,则曰“天生德于予”是也。孔子见利有不趋,则曰有命;如弥子招孔子主其家,孔子拒之,曰“有命”是也。孔子当敌仇有不报,则曰有命;如公伯寮愬子路,孔子不引以为怨,曰“有命”是也。凡孔子言命,皆有甚深意味,急切难以喻人者,而诿之曰命。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是孔子深许命也。而《论语》载孔子言仁最多。盖孔子视仁极重,故群弟子凡孔子言仁,皆详记焉。至于利,则孔子虽毕生孜孜,志在利济,然利为人所乐趋,恐言之而多误会赖借,故孔子罕言也。
子绝四:毋意 [24] ,毋必 [25] ,毋固 [26] ,毋我 [27] 。 (《子罕》)
[24] 臆度。
[25] 期必。
[26] 执滞。
[27] 私己。
此写孔子性格之流行而圆通也。故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正指其性格之流行圆通而言。然自与乡愿之同流俗合污世者不同,复与长沮、桀溺辈知其不可则已者有辨。此孔子性格之所以为大,而有“莫我知”之叹也。
子之所慎:齐、战、疾。 (《述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八佾》)
凡此皆记孔子临事笃慎之处,皆孔子性情之深厚处也。
孔子日常生活,具如上述。此外尚有记孔子居乡党朝廷,及其衣食琐节,载于《论语》,亦可以见孔子日常精神之一斑。然以时代关系,在今日视之,已无详考深论之必要,此不更举。即据上述,而知孔子日常之生活,盖为一极富情感而又极守规范之生活也。凡人富于情感者,每每一往直前,有逾越规范之虑;而其谨守规辙者,则又摹拟依仿,转失真情;惟孔子为得内外之调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