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彼岸花开携君袖,罗带同结莫离分。
——佚名《无题》
《幽闺记》作为昆剧的经典剧目之一,敷演蒋世隆与王瑞兰的爱情故事,将才子佳人的命运放置在番兵南侵的时代背景之下,传统男女的悲欢离合因此而传达了更深刻的思想内涵。蒋世隆与其妹瑞莲,尚书王镇之妻与其女瑞兰分别在战乱颠沛之中失散,混乱中因兰、莲二人的姓名相近,世隆与瑞兰相逢,成就了一对患难夫妻,瑞莲则与瑞兰之母相遇,被认作义女。瑞兰在旅店遇父后被强行带走,又巧遇瑞莲与其母,归家后瑞兰月下焚香祷告,瑞莲方知二人实为姑嫂,几经波折之后双双团圆。
《踏伞》是世隆与瑞莲成就姻缘的重要情节,两人在这“满目干戈不太平”“家国一时亡”的奔逃途中偶然相遇,旷野上风雨飘摇之中蒋世隆与王瑞兰由最初的误会巧合到后来的相互扶持并结为夫妻。如今昆曲舞台上最常见的便是江苏省昆剧院所演的版本,与传统的本子不同。这个版本改编于1999年,是省昆当年前往台湾演出之前由范继信老师重新编排的,和之前相比有了较大的改动,使得曲坛老梅得以吐露新芽。
开头便是瑞兰唤着母亲的声音,一位闺阁小姐与母亲失散后孤苦无依的心绪都在这声声呼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形色仓皇、眼中含泪,“干戈起”唱出了无尽的伤痛,可以想象尚书家的千金在旷野之中有多少慌乱、多少迷茫,衣裙一翻一转间全都逼真地表现出来,往日里安逸娴静的闺阁生活在此刻杂乱的脚步声中被踏碎了。正如傅惜华先生在面对诸家争论《幽闺记》与《琵琶记》哪本更胜一筹时所言:“盖取《幽闺》者,称其词质。”唱词质朴本色却能曲尽人情,都在瑞兰的声声叹息之中尽现,逃难时心急好似火煎,伤心对景流泪。王瑞兰面对这前路迷茫、四野昏暗、脚下不稳的境况,心中全是无处投奔的绝望之感,遇上同样与亲人失散、焦急万般的蒋世隆——以为是无端呼唤自己名姓的陌路人,最终却成了救自己于凄凉现状的郎君。搭上伞柄的那一刻起,蒋世隆成了瑞兰在苍茫旷野之中最后的依靠,仿佛是天上的红线牵成的姻缘。这对患难情人从旷野奇逢开始,休戚与共、互相依倚的命运早已写定在这茫茫天地之间,他们的爱情开始在动荡的时代中满是奇妙的偶然,炽热的情谊不仅仅是简单的两心相悦,而是在生死相依中越发深挚真切的忠贞之爱。
情节或许是化用了高腔系统《踏伞》的推进方式,故而有着别样的新鲜之感,如将“伞”这一细节要素贯穿始终,世隆与瑞兰的互动因伞而勾连成篇,写就一部乱世中的奇缘。这一折戏中二人扯伞与踏伞的几番来回,瑞兰内心的起伏都在行动间悄然流露。深知在乱世行走不易,既已经与母亲失散,眼前人观来应是君子,世隆要拜别“自赶归程”,慌乱间瑞兰不顾及男女之别害羞急切地拉住伞柄,伞柄轻轻地晃动——“求君,求君念奴怜,携我同行”,瑞兰先言“感君免灾险绝不忘恩”,世隆却仍是犹疑不肯应下,瑞兰便显示出了她的大胆与聪敏,一问读书事,二问“你既读书可有恻隐之心么?”两手轻轻插在腰间,举手投足都是千金灵气,世隆只说男女有嫌疑之别,无故不敢同行,只怕招惹是非,瑞兰莲足轻轻踏在了他将要拾起的伞上,娇俏生动。争伞的来回之间瑞兰的不拘泥、机智灵巧都展露在了蒋世隆的眼前,最终书生也妥协了,事从权宜,临危当救。虽是假兄妹,却有真恩情,在苦难中抛下矜持与世俗的束缚,好比江上的浮萍有了依归。风雨天,仓皇地,伞为媒,伞柄撑着伞骨,犹如世隆在这凄风苦雨之中为瑞兰撑起的一片天地,伞面连着伞帽,好似瑞兰的悸动与世隆的相悦在同一琴弦上颤动。在舞台上演的是世间的巧合,难得却偏偏碰上了他,母女失散的无措也被按下,衣襟沾湿都无妨,只要二人相依靠,跋山涉水,一路共伞行来情愫渐生。风雨中二人携手,瑞兰主动问询起世隆的姓名里居,第一句问“家中还有何人”,第二句问“还有,何人”的婉转又直白的心肠实在令人爱怜。《踏伞》一折中狡黠的蒋世隆在“夫”字上调笑戏谑与王瑞兰的大胆羞怯,为战乱颠沛的背景注入了别样的活泼风情,世隆完全跳出迂腐秀才的俏皮,瑞兰关于“姐丈”的回答,无一不令人脸红心跳,悲喜交加的情节设计成就了特别的舞台效果。
《拜月》一折中的瑞兰心内满是愁闷,同时却也是温柔缱绻的,既有着对夫妻分离的担忧无奈,也演尽了作为闺阁少女与义妹互动时的可爱娇俏。残春挨过,在这庭院之内面对萧瑟秋景瑞兰只能更伤怀,叶落无声、月华寂寂,原是七分的思念到这夜里无限翻涌,大抵天边的月亮读过太多心事,儿女心肠被它一照,愁思便无处遁形。天上是半弯孤月,地下是天涯相思人,唯有凉风寂寥地吹拂,却不知相思的郎君究竟在何处,庭院深深、树影重重,也遮不去瑞兰心中执着的爱恋,然而内心的种种想念、煎熬、苦辛却无处可诉,直到被“小鬼头儿”瑞莲窥得,确是幸事。心事得人分解,情节设计更是巧上加巧,或是上天偶然的眷顾,呵护这份患难中长成的情谊,姑嫂二人可得暂时的慰藉。姐姐妹妹的你来我往,瑞兰佯装生气的活泼,瑞莲假作离开的机灵,于无形中也使瑞兰稍有抒怀,瑞莲善解人意的玲珑心肠以及瑞兰对义妹的亲近宽和都展现了两位少女的温柔可爱,将男女场景之外瑞兰的娴雅美好透过“双姝拜月”的情节缓缓显露。瑞兰终于敞开心扉与瑞莲一问一答间,将家住中都城的相公与亲兄长对上了,如今二人比起从前的义姐妹身份又多了一层姑嫂关系,亲上加亲,欢欣之感油然而发。只可惜狠心的爹爹王镇分破了宝镜,跌折了玉簪,拆散了夫妻。鸳鸯相隔的悲戚、至亲难觅的苦楚,瑞兰与瑞莲终是可以得人分说,不至于都在暗处思念垂泪。在这出风情喜剧之中,瑞莲小女儿家的活泼欣喜是外放的,而瑞兰的行动之间看似端庄却也未脱去少女的灵动,“小鬼头”与“大鬼头”的嬉笑令人不禁莞尔。那些春日里的繁茂美好当是从枝头落在了两个可爱女子的身上,她们成了最值得留存的青春景象,眨眼春光都流走,春光却将瑞兰与瑞莲的身影刻在了这院落中,带着那些落难相逢璀璨的真情,在这月夜中无声地绽放。
瑞莲在旁偷听瑞兰的拜月祝祷,声声句句都是瑞兰的真情流露,款步踏上青苔,香烟袅袅,深深拜下。第一炷香瑞兰求上苍保佑她的郎君灾星消散、疾病去,当时店内仓促别离的担心忧愁至此时终于全然吐露,对爹爹王镇的愤懑与怨怼都隐藏其中了。她二人这一路行来,被强梁缚进山寨时若非寨主是世隆故人,真“不知生死何地”。分明情深意浓,旅店中世隆身患重病,瑞兰侍奉汤药,正是夫妻情重,却不料父亲王尚书全然不顾女儿心意、蒋郎恩情,生生拆散一对患难儿女,实在“意似虺蛇,性似蝎螫”。面对空中明月,瑞兰将心事剖出,愿她的相公身体康健再无病痛,想来店中生离的痛楚已萦绕心头多时,时刻忧心世隆是否平安无事。第二炷香道出的是世间读书人的心愿,瑞兰与世隆相伴已久自是知己,深知世隆所想,不为富贵名利,只盼上天能不负她的相公寒窗苦读。“早跃龙门金榜标”同时也是瑞兰这个闺阁千金与寒门儒士世隆的爱情能与冷酷的权力抗争、动摇陈旧的藩篱,后修成正果的唯一契机。瑞兰与世隆的心心相证使她对分隔两地的郎君也充满信任,如此恳切地祈祷世隆能如愿以偿,是相爱与相知的力量在守护这段真情。第三炷香,祈求苍天保佑“鸾不孤,凤不单”,瑞兰与相公可以早日重逢“同欢共悦”,这是她内心的暗河中最波涛汹涌的秘密。月下冷清寂寞,自古以来对月总关愁,相思尽如丝,寸寸迷人眼,缺月在空,到底如今分隔两地无从相会,唯有希冀月圆人亦团圆。自古以来,月亮便是团圆美满的象征,可参见《玄怪录》中记载的月老故事,瑞兰拜月必然心头愁绪更甚,虽不曾明言,她将心内一腔热烈都托付给了明月。她的纯真炽热将先前的寂寥憔悴都染上了颜色,这莹莹闪光的美好祈愿仿佛化成了光晕,合十的双手、低垂的眉眼,此夜凝视瑞兰的身姿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具象的青春热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心愿,穿过风雨的时刻,带着最天然的吸引力在舞台上书写,声声唱入人心。
在这无涯的红尘内,故事或许常常不会按照众生期待的样子去写,悲情的时刻总是多的。万幸在《幽闺记》的舞台上描绘瑞兰时赋予了她坚韧可爱的性情,铺叙情节时赠予了苦尽甘来的团圆,那些曲折看来便也处处藏着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