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赵蛟腰间用一条红绸系着香囊,通体镂空的鎏金银香囊里不知混合着什么香料,随着他的动作落入姜禾裙间。
檀香般绵厚、丁香般优雅,又裹着桂花的酥甜和龙脑香的清凉,种种味道调和得浓淡相宜,和风般滑过口鼻,令人闻之不能忘。
姜禾向后退开,好在赵蛟并未握得太紧,她的手臂首先摆脱束缚,接着抽出衣袖。
只是在最后一点衣袖从赵蛟手心滑落的瞬间,他因为惊惧哆嗦一下,松开的衣袖翻起,露出了姜禾的手腕。
白净的手腕肌肤光滑细腻,只是其上浅浅一道红痕,那是昨夜捆绑留下的印记。
姜禾感觉到赵蛟的视线似乎微微凝固一瞬,接着才蹙然移开。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起身,赵政已经到了。
虽未说话,却犹如雷霆之怒盘旋聚集。殿内的空气一瞬间森冷冰凉,好似进入深冬。
瑟缩在地的赵蛟手忙脚乱寻找藏身之处,猛然瞧见一张宽大的桌案,正要钻进去躲避,忽然便觉得后腰一紧。
赵蛟顿时汗毛竖起。
他惊声叫着,人已离了地。
赵政用右手提起赵蛟的腰带,像拎鸡仔一般把赵蛟拎起半丈高,又松手丢在地上。
地板坚硬,赵蛟被摔得七荤八素。
太后虽面露担忧却不敢阻止,赵蛟呼天喊地大声求饶。
“王兄,王兄饶命,臣弟知错了!弟弟错了……”
“你错在哪里?”赵政声音低缓,并无半点喘息。
赵蛟勉强调整好姿势跪在赵政面前,委屈道:“臣弟不该豢养歌姬,且是楚国的歌姬。”
“还有呢?”
还有吗?
赵蛟疑惑地抬起头,充满惊恐的眼睛不敢直视赵政,只是心有余悸地看着他那一双修长却有力的手。
“臣弟,还,不该去卫尉军府衙要人,不该来找母后告状。”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说话间牙齿打颤,喉中一点腥咸,不知道舌头有没有被咬破。
可赵政却不依不饶道:“还有。”
还有什么?
赵蛟壮着胆子抬起头,看着赵政那一张神鬼莫测的脸,呆怔地摇了摇头。
赵政俯下身,玄衣纁裳上绣着的十二章纹 在光影中流动,其上黑色龙纹似活了一般摄人心魄。
他靠近赵蛟,一字一句道:“不准,对你王嫂,不敬。”
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隔皮敲打的鼓槌,令人不寒而栗。
赵蛟瘫坐在地,惊骇间忘记要辩解什么。
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言语轻佻动作孟浪,不是故意钻进王嫂怀里寻求庇护。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敬,而且王兄不是在前殿吗,怎么什么都看到了?
冷汗从脊背落下,湿透了赵蛟的衣衫。
赵政已经转过身,恭敬地对太后施礼告退。而他昨日大婚娶的新娘,就跟在赵政身后,亦步亦趋,看起来乖巧温顺得很。
赵蛟收神爬起来,向太后怀里滚去。
止阳宫,听说原本叫“芷阳宫”。
阳为火,而大雍尚水,故而更名为“止”。又因五行中黑色为水,故宫殿内的陈设布置也多用黑色。
偶尔有一抹茜色帐幔,调和墨色的暗沉,让人眼前微亮。
姜禾跟随赵政从太后那里回来,走进她昨夜安歇的止阳宫时,内侍禀报说御膳已经安排妥当。
宫婢服侍姜禾换下觐见太后的礼服,穿上浅黄罗衫,肩裹银泥云披,茜色罗裙束于腰间,脚踩泥金鞋,这便可以去用膳。
十二名宫婢陪侍两侧,打扇、抱香、端盂、擎巾,忙中有序,让即便熟悉齐国宫廷礼仪的姜禾,也觉得太过隆重繁琐。
引路的宫婢把她带进用膳的偏殿,刚到门口,便闻到了殿内醉人的饭香。
姜禾不禁走得快了一些。
赵政已经在桌前坐定。
他穿着深衣常服,通天冠已经换下,发顶用玉箍束髻,褪去几分老成,平添许多英武少年气息。
见姜禾到了,赵政微微抬头看向她,眼神微亮却并未说话。
姜禾懒得多瞧他,立刻向桌案看去。
这里不似齐国近海,故而御膳中没有海味。
桌案正中有一尊双层食鼎,下层放置炭火,上层已经烧开微黄的汤水。看上面油脂的颜色以及散发的味道,应该是牛油清汤。
食鼎下放着精巧的陶碟,碟内有一条鱼。细看那鱼,虽然形状没有改变,鱼鳞却已经除去,从鱼头下至鱼尾前,手法精湛的刀工把整条鱼片出百份之多。
赵政手持木筷夹起一片鱼肉,放入汤鼎中烫过取出,在另一个陶碟内蘸上佐料,便放入口中咀嚼。
姜禾看得食指大动,先把食鼎旁的凤翔腊肉、子洲果馅、温拌腰丝、金线油塔放下,然后便学着赵政的样子夹起鱼片烫过后蘸料,再观察一刻放入口中。
薄薄的鱼片没有腥气也没有细刺,牛油的热烈和鱼肉的鲜美撞在一起,蘸料的麻香激荡唇舌,咸香可口柔嫩回甜。
见姜禾对鱼肉感兴趣,伺候在食案前的内侍轻声解释道:“这种鼎食烫鱼的吃法,是蜀郡那边常有的。王后殿下来自齐国,想必常常吃鱼,故而喜欢。”
姜禾正要开口跟内侍聊一聊齐国的物产丰富鱼肉海鲜,便听到殿外有人禀报。
“卫尉军统帅苏渝求见。”
卫尉军统帅苏渝,想必便是那个抓走了长安君赵蛟的歌姬,又丢给赵蛟一颗头颅的人吧。
姜禾看向赵政,见他已经放下筷子,似乎要起身却又改变主意,开口道:“叫他在屏风外回话。”
八扇墨玉江山图屏风很快被内侍抬进殿,挡住了门外求见之人的视线。
苏渝跪在屏风外说话,姜禾看不到他的面容,却听他声音洪亮,虽恭敬却不卑微。
“禀陛下,那楚国歌姬果然是细作,不过她没有供出什么,臣无能。”
“臣已查出,长安君府上的歌姬多由他人赠送,几个豪门大户之间更是常常交换歌姬女婢。这名歌姬曾经待过三个府邸,上一个,是韦相。”
韦相,大雍相邦,和雍国先君患难与共、有从龙之功,被赵政尊称为“仲父”。
这样的人,是连怀疑都不能的。
赵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没有说话。
苏渝又报道:“臣不敢去过问相府的事,又审那日在行宫外捉到的刺客,刺客只是收了歌姬的银子,并不知道别的事。如今三日熬刑,也快撑不住了。”
原来是这样啊。
姜禾一边吃一边想。
那日闯入行宫刺杀齐国公主的刺客,被赵政埋伏在外的人捉住了。而刺客供出,是长安君府上的歌姬买凶杀人。现在歌姬已死,刺客也什么都不知道。审讯陷入僵局,让苏渝很是烦恼。
赵政思量一刻,清声道:“放了吧。”
苏渝在外面惊讶一瞬旋即应声:“臣明白了。”
有时候死人不管用,半死不活的人才管用。
刺客被审讯却没有死,若是被歌姬的主人看到,必然疑惑。一旦露出蛛丝马迹,苏渝便可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
屏风外苏渝告退离开,赵政转过身来。
殿内轻烟袅袅,挥去了墨色宫禁的冷肃。鹅黄衣衫的女子坐在他对面,正满意地品尝佳肴。
她吃饭的样子跟赵政遇到过的女子很不一样。
她们大多浅尝一二便放下碗筷,举止端庄有礼,令人挑不出半点失仪。
而姜禾虽然仍旧仪态自然,却吃得尽兴又快乐。她细心地夹肉,轻轻地咀嚼,一口接着一口,有时蘸料放多觉得麻,就慌而不乱地舀起一勺冰沙糯糖放进口中。接着露出笑容,轻抿的唇角并未咀嚼,而是慢慢把冰沙含化。
似乎这黑色的宫禁不是囚笼,而是一切都丰盛而有趣的他乡。
伺候姜禾的内侍也跟着高兴,把各色吃食小声地介绍给她。
在烟火对面,赵政看着鼻翼额头点点汗珠的姜禾,不明白为何她只是认真吃饭,却让人有了食欲。
赵政捡起筷子伸向陶盘,可旋即停在半空没有动。
陶盘里躺着一条鱼,完整的鱼头鱼骨鱼尾,就是没有半点肉。
见赵政动筷而不得,一直伺候姜禾的内侍顿时慌了。
“陛下,奴婢这就去再端一盘来。”
“不用了,”赵政收筷道,“孤吃别的,也是一样的。”
夜色像铜镜被蒙上黑帛,瞬间暗了。
这一次赵政等姜禾梳洗过后才捆绑了她的双手,为了确认她今日没有藏什么东西在身上,惯例的搜身也没有少。
或许是因为吃得太饱,姜禾比赵政睡着早一些。
暑气消退,夜晚已经有些凉。
赵政把薄被拉起盖到胸口处,端端正正平躺着睡了。
这是他六岁起便养成的习惯。
那时他离开雍国去异国为质,偶尔踢被着凉,险些被伤风夺去性命。从那时起赵政睡觉便不翻身,不蹬被,直到现在。
可如今嫁给他的这个女人显然不是这样。
夜深时赵政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触他的大腿。
赵政睁开眼,灯烛微亮的光线里,他看到姜禾早就把薄被踢到床下。此时她侧躺向内,裸露在外的脚似乎觉得凉,在睡梦中寻找着,钻入了他的薄被。
一双小而柔软的脚寻找着空隙。
赵政觉得“轰”地燥热了他整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