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
解释就是你们娘儿俩膈应人!
姜禾在心里骂了赵政一句齐国浑话。
但她的脸上却平静无波。
姜禾看了赵政一眼,想到昨夜的捆绑和今日的作弄,越发恨得牙根痒痒。
编钟的乐音一点点由慢到快,悦耳中“咚”的一声高音,像是酒肆里的食客一言不合掀翻了桌案。
以为我好惹吗?
姜禾上前一步对太后施礼,声音轻柔道:“回禀母后,是这样的,昨夜……”
说到“昨夜”二字,她的头忽然低下来,眼角眉梢几点羞赧。
居于上首的太后看到姜禾的样子,略加揣测便心领神会地笑了。
毕竟是新婚的女子,刚提起昨夜,便害羞了。
赵政也看着她,可赵政却没有笑。他微眯着眼双手低垂,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女人是戏院里养出来的吗?怎么连脸红都装得出来?
在太后眼里,齐国公主很快褪去羞怯,恢复了不久前端庄大方的样子。
姜禾神态恭谨声音清亮道:“陛下昨夜与臣妾论孝道,讲到鲁国王裒‘闻雷泣墓’的故事,感慨王裒的孝心,又说鲁国还有‘啮指心痛’和‘芦衣顺母’的故事,都在彰显孝道。臣妾听陛下说起这些,便说孝道故事不光鲁国有,臣妾自小长大的齐国,也有。”
父母长辈最在乎晚辈的孝心,听到姜禾这么说,太后心中微动,顺口便问道:“是什么故事?”
姜禾微微停顿,继续道:“臣妾的先祖齐国太公还在世时,曾在海边察看世风民情。那时正是初夏,太公疲累时在凉亭中吃桃,发现一个年轻人远远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于是太公差人去问,年轻人说,他想乞求一颗桃核。”
姜禾一边说,一边从凭几上拿起那颗桃核,展示给太后看。
毫不起眼的桃核被人啃得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特别。
众人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不仅仅是太后,就连内侍和宫婢都忍不住看向那颗桃核。
所有人都心生疑问,那年轻人求桃核做什么呢?
编钟前的乐伶手持小木槌轻轻敲击,激扬的乐曲过后,是绵延沉醉的轻音。好似婴孩在母亲怀里撒娇,稚童学习走路,离家的游子归来,在堂前跪拜父母。
旋即乐音更低,绵绵若有忧愁。
姜禾解释道:“年轻人的母亲身患肺咳之症,而桃核破血行瘀、止咳平喘。当地有一种偏方,可以把桃核用棉线缝进身体,七七四十九日后,浸润鲜血的桃核就可以治疗这种疾病。年轻人买不起桃子,见太公在凉亭中吃桃,这才等在外面。”
姜禾声音温暖,讲故事时眉头微蹙神情专注,讲到最后一句轻轻叹了一口气,瞬间带动着整个大殿的人都叹息感动。
“原来是这样,”太后取出手帕轻揩眼角,柔声哽咽道,“想不到齐国竟有如此孝子,愿意剖肉缝核救治母亲,这可比鲁国那些故事更为动人。”
姜禾也抬袖作势拭泪,略哽咽道:“故而今日陛下见到凭几上有一颗桃子,便说再过不久就到了秋季母后咳嗽的时候,他也愿意为母后剖肉缝核!”
姜禾说完这一句,学着赵政的模样,姿态优雅让开到一边,好让殿内众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赵政。
雍国国君,大孝子,赵政。
准备剖肉缝核的赵政!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开始剖吧!
赵政的脸色好像是黑狗被泼了黑狗血。
又黑又红黑里发红。
今日原本以为姜禾就算编出一台戏,最多也只能诓骗太后,好掩饰她自己见到吃的就不要命的本质。
没想到姜禾的目的不光是诓骗太后,还是戏弄和报复他。
此时若不承认,倒似他并无孝心。可若承认,不就正中姜禾下怀吗?
赵政正要开口,太后却已经疾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她走得太快,眉头紧蹙似笑还哭,神情感动却又生气,边走边厉声斥责道:“陛下身负社稷之重,肩扛守土开疆之责,怎可去学寻常人家,去做那剖肉塞核的孝子呢?!”
说完这些她刚好走到赵政身边,抬手握住了赵政的左臂。姜禾看得清楚,赵政分明皱了皱眉,神情似是吃痛。
“母后明鉴,”姜禾立刻道,“陛下不肯听臣妾的劝说,已经割伤了自己的左臂,要塞入桃核。”
不然怎么床单上一大摊血呢?原来割的是胳膊啊。
太后闻言立刻松开赵政的手臂,好像被热水烫到般退开一步。可到底碰到了刚刚包扎不久的伤口,“啪”地一声,一滴血从赵政的手腕滴落,掉在地面上。
太后倒吸一口气向后倒去。
“御医,快传御医!”
殿内好一阵兵荒马乱。
过了很久,赵政在后殿由御医服侍治伤,姜禾扶着调匀实气息的太后去偏殿歇息。
太后一边走一边含泪道:“这孩子!六岁就被哀家送走为质,那么些个诸侯国走过一遍,回来时已经十八岁。都说他性子冷,跟哀家疏远,哀家总想着他是怨恨哀家没有亲手把他养大。今日才知道我的政儿是如此孝顺,是哀家错怪他了。”
慢慢踱步的姜禾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她讲故事的初衷啊,她是想把赵政逼得肉里藏核过上四十九天呢。
四十九天后那核怎么用她都想好了。
桃核研磨好后给太后吃,桃仁可以挂甜霜腌制后油炸,她来吃。
现在可好,赵政不用缝核,还得了个孝顺的名声。
她的故事白编了。
太后已经擦干泪,她身后跟随的女官也赞叹道:“陛下孝心至纯,犹如远古帝王舜一般。只是宫中仆役上万,挑一个身子结实的这么为太后养着便好,怎么能亲自来做呢?”
太后静默一瞬,似乎已经在考虑挑谁来剖肉缝核比较好。
姜禾把手里的桃核握紧,郑重道:“必须得是亲儿子才行。”
太后有些惊讶地看向姜禾,见她神情笃定,似乎有些遗憾,点头道:“果然是以孝道感动天地,方能起死回生啊。”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一个哀伤的声音哭道:“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了,呜呜……”
这声音虽然一听便是男子,却委屈又娇柔,像太阳底下化开的蜜糖,莫名让人心里一甜。他在哭,哭声却不惹人心烦,即便没有看到他的脸,姜禾也想哄一哄他。
转过身,见一个少年人从回廊中小跑着过来,已经迈进大殿。
他约莫十七八岁,身姿清瘦挺拔,青色袍服翻动,如芝兰玉树般尊贵雅致。皮肤很白,眉眼生动,眼中似洼着星空下的清泉,明亮又隐含神秘。鼻梁高而挺拔,唇色红艳好似少女,衬托得他俊美而又绝色。
看他头顶玉冠和衣裳形制,姜禾便能猜到他是谁。再看他冲进来抱住太后的胳膊撒娇的样子,姜禾便确定无疑。
这是太后和先王的次子,长安君赵蛟。
姜禾退开一步站好,略微侧过身子以示不能直面对方。
太后已经拍打着长安君的胳膊,把他甩开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向你王嫂请安!”
赵蛟的哭声立止,转头向姜禾看过来。
“王嫂?”他似乎有些疑惑般道,“昨日娶的那个王嫂?”
“怎么说话的?”太后气得捶打他一拳,力量很重,赵蛟险些摔倒。
“是了是了,”赵蛟垂头对姜禾施礼,礼毕后起身又捉住太后的衣袖,“怪不得朝臣都说齐国女子最美,如今王兄把齐国最美的挑走了,孩儿娶谁?”
话音未落又挨了好几拳,直打得太后喘不上气来。
姜禾连忙扶着太后迈入偏殿跪坐下,而赵蛟也一边认错一边跪在太后脚边,为太后捶腿。
殿内稍稍安静了一会儿。
太后饮过茶,又喝了刚刚熬好的养神汤剂,这才开口说话。
“你适才为何哭着进门?”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赵蛟便又哭了。
“今日孩儿才起来,就听说卫尉军首领把孩儿府里的楚国歌姬抓走了,说是前不久齐国送嫁使团在使馆遇刺,怀疑跟我府里的歌姬有关。”
姜禾心神一动向赵蛟看去。
果然才刚成婚,赵政就开始彻查雍国内奸的事了。
就连亲弟弟都查,可见是下定了决心。
赵蛟抹泪道:“孩儿那歌姬,才十五岁,哪里有可能是奸细呢?孩儿最宠她,没了她吃饭都不香甜。孩儿于是跑到卫尉军府衙要人,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们——”
赵蛟说到这里埋头在太后腿上大哭出声。
“他们,他们丢给孩儿一颗人头!呜呜呜……”
哭声在大殿里回荡,直到一个冷肃低沉的声音像是空中落下的闷雷,把赵蛟的哭声压制,顺便惊走他的魂魄。
“赵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赵政站在殿门口,玄色的衣衫冻住了日光,冷声道,“出来。”
哭泣中的赵蛟猛然打了个寒颤。
他的头没有抬,只是眼睛微微向上翻着小心地看,待确认门口站着的果然是赵政后,顿时吓得向后缩去。
好似待宰的羔羊遇到擅长做羊肉的御厨。
“还不去向你王兄请罪?”
太后把赵蛟抱住自己的手挥开,一副绝不护短的模样。
赵蛟向后瑟缩着,忽然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握住了姜禾的手臂。
“王嫂救我!”
他向姜禾贴过来,以一种家中幼弟寻求嫂子庇护的姿态,几乎要钻进姜禾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