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仰面躺倒在地,双目紧闭生死未卜。
一支箭准确无误地刺入她的左胸,箭杆没入骨肉,黑色的箭羽剧烈颤动着,如毒蛇吐信。
而距离公主十多步远的地方,屋梁上倒悬着一个刺客。
刺客身穿夜行衣,黑布蒙面。姜禾的闯入并未打乱他的计划,他迅速抽出一根箭矢搭在弓弦上,对准姜禾。
没有半分犹豫,姜禾紧握利刃冲上前去。不是要跟刺客搏斗,而是要藏在距离她最近的那根柱子后。
不知道刺客是不是惊愕于姜禾突如其来的靠近,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而就在这一刻,忽然有另一支箭从姜禾身后飞来,裹挟着迅疾的风声,射向刺客。
突然来人,且是高手,刺客慌忙缩回身子,翻身攀爬上屋顶,如同一只乌鸦,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虽然刺客离开,姜禾却来不及松口气。
这里的喊声还没有惊动齐国使团的护卫。
可刚刚逼退刺客的人是谁?
一个男人已经停下脚步,正低头注视中箭的齐国公主。
他身量很高,宽肩蜂腰,墨色的大襟窄袖袍服一丝不苟穿戴整齐,腰系悬挂玉钩的革带。看他的装扮,应该是雍国贵族。
这人的相貌不过二十一二,可那张风雕雪裁般硬朗的脸上却长着一对城府深沉的眼。眼眸中点点冷光,像锋利的龙泉剑刺穿坚冰,令人脊背发凉。
“她死了。”
男人的声音冷漠低沉,话音刚落,便双手握住公主的脚,把她拖拽进寝殿。红色的血痕在光滑地砖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姜禾正要开口说话,男人忽然吩咐她道:“擦干净。”
姜禾可以确定两件事,一是杀人的不是这名男子,二是雍国贵族同样不希望齐国公主死在都城的消息传出去。
她立刻上前把地面擦干净,跟着男人进殿,小心关上殿门。
现在该做什么?请送嫁使团的正副使过来好好商议吗?雍国因为这样的错漏,首先要请求齐国原谅,然后要放归齐国质子表达诚意。
不过,如何解释……
男人已经看到殿内护卫队长的尸体。
他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睛掠过死状恐怖的尸体,再斜睨一眼浑身是血手握尖刀的姜禾,暗沉的眼眸露出些意外:“你杀的?”
“是,不过是因为他要对我……”
男人并未等姜禾解释清楚,他打断她的话道:“你是齐国女婢,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姜禾。”姜禾这次没有解释别的。
有些人只在乎自己想知道的事,至于不想知道的,都是耽误时间的废话。
男人撩起袍服坐在食案前,一举一动带着泰山压顶却引而不发的镇定自若,抬头注视姜禾的脸。
“你知道刺客是谁吗?”他问道。
是谁呢?这一路上她们遇到过不少刺杀,姜禾推断是某个不想让齐雍联姻的敌国。
“是楚国吗?”她问。
如今有能力和雍国抗衡的,只有楚国。
男人摇了摇头,神色无波道:“是我大雍国的奸细。所以我等在这里,看看第一个闯进来询问的,是谁。”
原来如此。
这男人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才突然闯入行宫想要救齐国公主一命。
虽因来晚而未能救下公主,但他似乎并不沮丧,只是铁石心肠地坐在这里,看谁第一个前来确认齐国公主是否死去。
那个人逃脱不了刺杀的嫌疑。
原来刺客是雍国人吗?
看这男人笃定又从容的模样,似乎这是不容置疑的答案。
“既然是雍国人犯下的错,”姜禾抬头问道,“你会因此请求新君放齐国质子归齐吗?”
男人唇角微动笑了笑,似乎这一句问话可笑又幼稚。
“我觉得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由你来证明公主是被魏国刺客所杀,然后雍齐两国联手灭魏。”
“我不会!”姜禾再一次握紧手里的刀。
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救星,竟然是蛇蝎般狠毒的雍国谋臣。
“你会的,”男人的手指在食案上轻拍两下,锋芒毕露,“比如为了家人的安危。”
“我没有家人了。”姜禾退后一步。
男人瞳孔微缩,轻轻眯了眯眼。正在此时,寝殿外忽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
齐国送亲使团正使的声音最先响起。
他似乎在阻拦着什么人。
“夜已深了,还是不要惊扰公主殿下的好。即便是有刺客的踪迹,也请中尉将军大人先稍安毋躁。”正使的声音透着担忧焦躁。
中尉将军,是负责雍国京畿地区防卫治安的官员。
正使想必知道公主屏退了寝殿前后的防卫,他担忧公主处理私事不想被人打扰,这才如此紧张。
然而那名将军显然万分着急,他不由分说便走到了公主的寝殿外,扬声道:“有刺客进入使馆,为安全计,叨扰殿下起身,容我等进殿搜索。”
姜禾看向屋子里坐着的雍国男人。
那男人目光冰冷凝神细思,突然拿起搁在食案上的弓箭,搭箭开弓对准姜禾道:“姜禾,你来应对,让他们走。”
屋外的人正在屏息凝神等待公主的回应。
而屋子里,弓弦拉开的声音细微得如同毒蛇潜行过草丛。
姜禾退无可退。
时间不多了。
先活下去要紧。
姜禾快步走到公主的尸体前,抽出公主发顶斜插着的金饰。
这金饰六寸宽,十寸高,镶嵌珊瑚珍珠,造型别致,是公主最喜欢的发饰。她把金饰佩戴在自己头顶,对着镜子调整好位置,接着闷闷问道:“什么人?”
相比她的声音,公主的声音更为尖亮。在齐国时,公主由于疲于应对各国来使,曾让姜禾细纱罩面,假扮作她的样子应对。姜禾能把公主的声音学到九分像,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果然,听到这句话的送亲正使松了口气,他连声在外请罪,并且劝说雍国中尉将军离开。
然而中尉将军却不依不饶,他再三请求进殿查看,说担忧刺客藏在屋顶房梁这种地方,必须查过了才能放心。
姜禾抬脚走到蜡烛前,特地微微屈膝,让自己的身高和公主相同。
烛光把她的影子映照在窗棂细纱上,金饰在头顶微晃,一抹华丽的气息扑面而来。
姜禾破口大骂道:“喝熊!叫恁走就走!要本宫拿八轱辘子把你们扇出去吗?”
这些都是齐国骂人的土话。
平日若跟随公主的教习嬷嬷不在身边,公主也会这么骂人。
外面的雍国中尉将军显然被这句话震住,他虽然听不懂,也知道意思绝不是夸他尽职尽责。齐国正使便趁中尉将军被骂得迷迷糊糊,推挤着拉扯着,带那将军退下了。
姜禾取下头饰转过身,见食案旁的男人正缓缓放下弓箭。不知道是不是姜禾的错觉,他的唇角比之前高一些,似乎刚刚笑过。
弓箭再次放在食案上距离雍国男人的手指不远处,一阵风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吹走血腥气,慢慢地,另一种香气在屋子里缓缓流动。
那是食案上三足鱼纹鼎里的老鸭粥。
因为是夏天,粥还未凉,先前血腥气遮掩了粥香,此时腥气退散,粥香在深夜的寝殿内散开,让人在这血肉横飞的绝境里,忽然感觉到几分不合时宜的人世烟火气息。
鱼纹鼎距离雍国男人很近,他显然也闻到了汤粥的气息,抬头对姜禾道:“你做的?”
姜禾点头称是。
“两条路,”男人神思沉沉,眼睛盯着姜禾仔细打量,过了许久,缓缓道,“要么死,要么嫁入雍国为后。”
“为什么?”姜禾走近一步质问道,“你已经知道雍国奸细是谁,即便大雍和齐国无法联姻,雍国放回质子便可避免战乱。”
大齐嫁入公主,最大的目的也是希望雍国放齐国在雍国为质的皇子回去。雍国和大齐之间隔着两三个国家,是不会因此轻易开战的。
“奸细不是中尉将军,”男人道,“他被人利用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要假装齐国公主没有死去,婚礼正常举行,以此来找出奸细。
可这关她什么事?
姜禾勉强压制怒火,她回忆着刚刚男人拿起弓箭搭弓瞄准需要的时间,判断如果全力跑出去,能不能在自己被射中之前,跑到外面走廊上。
经过刚才的事,正使大人肯定已经在不远处布下防卫。只要她跑出去,便能活命。
可男人却俯身捡起了一封书信。
“姜禾亲启,”他念着信封上的字,“原来你虽然没有家人,却也有在乎的人。”
姜禾冷笑道:“他不在此处,你也不能拿他怎样。”
“那齐国呢?你的母国,你也没有半分感情吗?我们做一笔交易,待雍国查清奸细,我便放你离开。”
姜禾神情微动不语。
她垂眼看着地面被鲜血弄脏的书信,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性命读一读这些信。
眼前浮现那少年雪白如云的衣冠,他在飞扬的大雪中把她背在身上,声音紧张又柔和:“姜禾,快走,走了才能活命。”
可现在要活下去,却要走一条令她厌恶的路。
雍国的男人说出最后的条件:“活着,质子归齐,不杀写信给你的这个人,换你短暂嫁入雍国,而且,雍国国君不会碰你。”
不碰吗?
雍国的这位谋臣,实在是太懂人心。
他知道姜禾心中最重的东西。
像一只无法拒绝的鱼钩,即便知道那后面凶险莫测,姜禾也不得不咬住,换取片刻的活路。
“你说的这些,雍国国君会答应吗?”姜禾看着他的眼眸,捕捉他任何可能撒谎的细微表情。
“放心。”男人疏懒地转过头去,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把盛着老鸭粥的鱼纹鼎拉到自己身前,拿起木勺。
“接下来,”他淡淡道,“我的人会来清理这里。”
过不多久果然有人来,他们把公主和侍卫队长的尸体装入木箱带走,又有人来清理血迹,换下脏污的帐幔被褥。姜禾原本还担忧被使团里的人发现,可当她看到送亲正使带着人等候在殿门外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大齐的送亲正使,是藏在齐国的雍国奸细。
姜禾暗自思忖。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把正使的真面目告诉齐国皇帝。
老鸭汤已经被雍国男人吃得涓滴不剩,他掏出白色丝帕揩净唇角,满意地起身。
“你放心,”他从姜禾身边经过,轻声道,“齐国正使不会活着回去了,即便你把拆穿他身份的信件送去齐国,也已经没用。”
第二日,伺候公主的婢女嬷嬷全部换成了新的人,她们对姜禾毕恭毕敬,伺候她洗漱更衣无微不至。
有人小声说昨夜使馆进了刺客,那刺客把侍卫队长杀死,使团里的女官姜禾也死了。
姜禾死了,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她会是姜玉衡。
第三日便是婚礼。
雍国的婚礼不像齐国那样礼仪繁琐,姜禾蒙着盖头,在嬷嬷的引领下完成了全部仪式。然后夜深了,她在雍国皇宫龙床上坐下。过不多久听到有人打开门进来,屋内静候的内侍宫婢跪下叩头。
“恭喜陛下。”
雍国新君到了。
内侍宫婢鱼贯而出,寝殿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姜禾有些担忧,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袖中的尖刀。
说好了不动她,若雍国人不讲诚信,她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挑开姜禾头顶的盖头。
男人宽大的身影遮挡了烛火的光芒,但姜禾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是你?”
这正是公主被刺时那个雍国谋臣,怪不得他能够沉着冷静、当机立断安排一切。
雍国新君赵政俯下身,手指轻松抽掉姜禾缠裹细腰的红绸丝带。
她的衣服松散开。
“言而无信!”
姜禾迅速抽出尖刀。
“我说过不动你,”赵政道,“却没有说过,不为你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