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姜禾的惊愕失色,太后姬蛮显然镇定得多。
她的手指拨弄着交领深衣上绣着的十二章纹,从日月星辰到山龙华虫,金丝银线让她保养得当的手指觉出粗粝疼痛。
殿内静得连冷风吹过窗棂的声音都无比刺耳。
沉默良久,太后颓然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被委以重任的长子就要死了,雍国历代先王的梦想将要破灭,而齐聚雍国国都的各国使团,将要亲眼看到大雍朝廷如何不堪一击。
这一次为庆祝雍齐联姻的九嵕山祭奠,将要变成各国商议瓜分雍国的盛宴。
而无论王族中谁要继承王位,都会为了地位的暂时稳固,不惜割让土地和百姓。
太后面容不改,心里却像藏着一壶原本无人知晓的水,而此时水开了,炙热的水气不断推动壶盖,她却无法压制阻挡。
耳边浮现长安君赵蛟的话。
——母后,你想清楚,你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
听到太后询问怎么会这样,一直服侍赵政的御医以为是在询问病情,思索片刻,便回答道:“陛下所中之毒,藏在那日的酒器中。原本解药可解,但一则耽误了时辰,二则陛下这些年在六国之间为质,先后中过乌头、砒石、雷公藤、钩吻、夹竹桃、番木鳖这几种毒药。毒入肺腑则伤足厥阴肝经和手少阴心经,即便当时毒性解了大半,也已伤了身子。如今再遇剧毒‘醉殁’,微臣等……”御医的头磕在地板上,悲声道,“无能为力了。”
姜禾猛然起身。
她的动作突兀又慌张,惊得太后蹙眉向她看去。而姜禾的目光落在赵政紧闭双眼的脸上,疑惑而又惊骇道:“怎么中了这么多种毒药?”
她像是在问御医,其实是在问赵政。
事实上,应该说他中过了七个国家所能提取炼制的全部毒药。
这是以身试毒,还是出国为质?
赵政沉静的脸上没有神情,而御医摇着头叹息道:“没办法的,陛下已足够小心,还是防不住。”
是的,他已经足够小心。
从不在外用膳,只喝放凉的白水,更衣沐浴也不要奴婢伺候,步步如履薄冰,却还是次次中招。
“以前的也便罢了,”姜禾走到太后面前跪下,俯身叩头道,“臣妾已查明,此次毒药从何而来,由谁所下。”
未等太后询问,姜禾便故意对外道:“宣卫尉军统帅苏渝觐见!”
话音刚落,等候在外的内侍总管李温舟便传苏渝进殿。
苏渝在屏风外跪下,肃然道:“禀太后殿下,禀王后殿下,微臣已查明,毒药‘醉殁’下在酒器中。是长安君府上护卫常柏青更换了有毒的酒器,才让陛下中毒。而炼制‘醉殁’之毒的门客,也已被微臣捉拿,他如今正巧投在长安君门下。另外,昨日在宴会外纠集乱民闹事围攻行宫一事,也是长安君所为。”
赵政以身为饵,就是等着刺客有所动作。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长安君或者韦彰德,会歹毒至此。
如果要破坏齐雍联姻,杀齐国公主也就够了。
比如齐国行馆的刺杀,雍国王宫的火焰。
但赵蛟的目标却是赵政,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甚至不屑于把毒下在齐国公主的酒器里。
太后神情剧变,而姜禾已经再次叩头道:“请太后殿下下令捉拿长安君严审。”
乌云遮蔽了天光,殿内一瞬间有些幽冷。
太后看着面前跪下的姜禾,又看一眼床上昏死过去的赵政,攥紧了深衣上绣着的十二章纹。
弑君是死罪。
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要中毒而死,一个要奉律而死吗?
没有人敢催促她做出决定,而姜禾已经抬头看向太后。
那目光中不仅仅有希望她主持公道的恳求,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像决然,像冀望。
“开门!”
达政宫的这座地牢平时不常关人,阴冷潮湿,偶尔还有毒虫爬过。
赵蛟的腿伤刚刚痊愈不久,此时坐在这里,真是半刻都待不下去。
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偏爱他的母后,今日竟然把他关了起来。
接下来呢?把他送去廷尉那里审讯定罪吗?或者干脆就活活饿死,以掩盖王宫这场人伦惨剧?
毒药下在酒器里,太后只要问过同赵政一样的酒器在哪里,就能猜到毒是他下的。
但是赵蛟仍旧有恃无恐。
因为在他心中,只有他和母后相依为命十七年,是真正的母子。
而赵政,是养在外面,跟他们从不一心的外人。
可如今赵蛟知道自己错了。
老牛尚知舐犊,哪想到他的母亲竟要杀了他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赵政。
太后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长安君,你怎么有资格不甘心?
——长安君,你做不到。
母亲竟然会为了赵政,折辱他,贬低他,又不惜把他杀死!
人人都说兄长好,到如今,连母亲也站在他那一边。
赵蛟扶着铁门站起身,看向不远处急急走来的内侍。
母后或许还不知道,达政宫,如今都是他的人了。
明日,整个雍国都城,都会是他的人。
“开门。”他的眼中蔓延出炙热的火光。
铁链“叮叮咣咣”地响着,像兵器,像脚镣。
止阳宫中,太后的手忽然松开衣襟,回答姜禾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何从长计议?”姜禾问道,“如今证据确凿,若母后瞻前顾后,臣妾担忧宫中再生变故。”
“如何生变?”太后恼羞成怒看着姜禾,厉声道,“国君猝死,才是最大的变故!陛下只有这一个亲兄弟,若长安君被关押,谁来应对六国使团,谁来压制先王族兄叛乱,谁来稳定局势,完成九嵕山祭奠?”
姜禾的腿跪得有些疼痛,然而却没有她的心疼。
事到如今,太后竟然还在想着六国使团和王族叛乱以及九嵕山祭奠吗?
纵横之术和帝王之道那些,她不是不知道。
然而她却不能理解,一个母亲,竟会放弃为长子主持公道,来保全弑兄谋逆的次子吗?
“母后,”姜禾心肺寒冷齿间也冷,一字一顿道,“陛下病重,您要让长安君应对使团,压制叛乱,完成九嵕山祭奠吗?”
她看着太后。
她的目光第一次带着哀求。
她是潇洒肆意毫无畏惧的人,从不曾求过谁什么。
但她的目光和神情在恳求太后,求求你千万要说不要。
病床上的那个人,他醒着,他能听到。
他在中毒昏迷的夜里,梦呓中唤着娘亲。
即便你生而未养,即便你偏爱幼子,也请让他看到一次你的怜悯和公道。
然而太后漠然看着姜禾,坚决道:“政儿命不好,不是哀家的错。”
那也不是长安君的错吗?
姜禾难以置信地垂下头,不敢看床上那人的神情。
她真希望赵政睡着了。
是她想当然了,想当然以为天下的父母,都会像她的父母一样疼爱孩子,都会像魏忌的父母那样,把王位留给长子,把呵护留给幼子。
赵政的人生,从六岁那一年开始,便跟他们全然不同。
雍国太后姬蛮,没有因为和长子分离而对他内疚关爱,反而自始至终,都把他当作雍国最锋利的刀。
握在手中,实现目的。
这大雍皇宫上下,除了陪他十多年的内侍总管,恐怕没有一个人真心为他。
“苏渝,”太后的声音响起,她呼唤屏风外的卫尉军统帅,“陛下病重,你守好宫禁,暂把兵符交给哀家保管。”
屏风外的苏渝迟疑一瞬,便恭敬地拒绝道:“回禀太后殿下,陛下昏迷前有令,卫尉军上下谨遵王后命令,不敢有失。”
太后神情微滞,冷笑道:“那若是陛下大薨呢?”
苏渝这一次并未迟疑,叩头道:“若陛下大薨,微臣当随葬王陵。兵符的事,自然有新君决断!”
姜禾转头看向屏风,苏渝在屏风后,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自己又错了,真心为赵政的人,多了一个。
“好好好!”太后连说三声好,语气中却皆是鄙夷,“哀家为先王守好王位正统殚精竭虑,没想到竟遭尔等非议忌惮。苏渝,你这些日子不必待在宫中了,去安排七日后的九嵕山祭奠吧。”
这还怎么去祭奠?
姜禾抬头问道:“母后,陛下他恐怕不能……”
“不能什么?”太后怒不可遏道,“兄终弟及,若陛下七日后未醒,去九嵕山参加祭奠的,便是赵蛟。至于你,齐国公主姜氏,自然仍是我雍国的王后!”
兄终弟及,占王位,娶王嫂吗?
姜禾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她揉着酸麻的腿站起来,冷笑着看向雍国王后。
她明白如今六国使团齐聚雍国国都,若国君大薨,长安君又被处死,雍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她也明白太后善于弄权,为了稳住局势,即便再恨赵蛟,也不舍得他死。
但她没有想到,她竟然连长子的发妻都不放过。
是了,齐国使团也在这里呢。
齐国蛮横,绝不容许公主在千里之外守寡。那样齐雍两国便联姻不成反生龃龉。
若是公主又嫁新君,齐国那边勉勉强强便答应了。
只是这样也未免太过贪婪了吧。
贪婪的人,是不会有好报的。
“母后。”姜禾身姿挺拔站着,看向太后。
当你不再奢望一个人为你主持公道,当你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你会觉得无所畏惧连冷风都可用作战刀。
“恕臣妾难以从命,”姜禾决意道,“臣妾会抓赵蛟,审赵蛟,杀赵蛟!至于你雍国的王位由谁来坐,就看谁更有能耐了。我齐国,也不屑再与你雍国联姻,反而很愿意趁机分一杯羹,让你能早点见到大雍亡,人心散!”
“你这个……贱婢!”
太后猝然起身,扬起巴掌向姜禾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