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示意撤去气味浓重的安神香。
搬走香炉的宫婢打开门,冷风灌进殿,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寒汗毛竖起。
太后怔怔看着她的这个儿子。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雍国开始变法图强,废井田、开阡陌、奖军功、统一度量衡。别的也便罢了,度量衡统一,便有居心叵测的国家说雍国是要以一国之“度”测量天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为了给雍国争取足够的时间推行新法,避免战争,先王把她的长子赵政送去千里之外的赵国为质。
那时候她刚刚生下赵蛟不久,心痛之下日日哭泣,落下了迎风流泪的眼疾。
赵政离开后的第一个月,她每日都要步行半个时辰,走到王宫最高的地方,踮脚眺望东北方向。
政儿到了吗?陪同政儿的使团尽心吗?齐国入冬早,政儿可千万不要感染风寒。
后来有一次,宫内得宠的妃妾趁着她出门思念长子,在赵蛟的饮食里下了毒。
可怜赵蛟那时候才刚满周岁,因为中毒卧床两个月,灌进无数苦药,险些夭折。
作为母亲,她责备自己因为长子忽略幼子,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
赵蛟瘦得竹简一样薄的手无力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哭着往她怀里钻。
“娘,娘……”
他可怜的样子唤回了姬蛮的心。
从此后姬蛮再不敢疏于照顾幼子。
她把对赵政的思念换成对赵蛟的呵护,这是她仅剩下的儿子了,她要好好养大。
日日夜夜,赵蛟会走了会跳了会抱着她撒娇了,会把不舍得吃的食物留给她了,可她也渐渐淡忘了远方的另一个孩子。
这淡忘是有意还是无意,姬蛮已经想不起来了。
后来她的长子十八岁了,被先王派使臣接回来。
一别十二年未见,她看着面前高出她许多,身材魁梧、性子清冷的成年男子,竟无法生出怜惜心疼的情绪。
母子之间的隔阂像竖着百丈高的墙,她在墙这边,赵政在墙那边。
好在,赵政主国事,她有赵蛟承欢膝下。
可是事到如今,太后却发现她用心养大的幼子,她细心教养的幼子,如今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心狠手辣几乎丧心病狂。
怎么会这样呢?
太后觉得有一把刀在剜着她的心,一点一点,疼痛入髓。
“来人!”
面前的长安君满脸要拯救兄长于水火之中的神情,太后却喝令道:“把赵蛟五花大绑,锁进地牢!”
“母后!母后!”
被内侍拉下去的赵蛟猛然挣开,抱住了太后垂下床的腿。
“母后,您想清楚,您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多少叔伯兄弟觊觎王位,一旦王兄和儿子都死了,谁会做这雍国的新君?”
他根本就没有质问为何太后会让人把他捆下去。
他也不为自己辩解,不鸣冤,不叫屈。
他只是陈情利弊,只是告诉姬蛮那个残忍的真相。
一旦我们两个都死了,王位易主,你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宽容我,帮助我,是你眼下唯一的选择。
姬蛮冷冷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中已经没有往日的怜惜,愤怒和失望让她一瞬间如同老了十几岁。姬蛮一动不动任由赵蛟抓着,狠狠道:“哀家恨不得杀了你!”
惯子如杀子,她明白得太迟了。
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赵蛟惊骇之下僵硬地松开了姬蛮的腿。
“母后,”他的声音平静下来,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将要得逞的笑,“儿臣劝您先不要想谁继位可以扫平六合统一天下,儿臣劝您想一想,谁是您的骨血。”
太后神情中凝结的冰霜碎成冷漠的雪刃,她疲倦地挥了挥手。
“拉下去。”
姜禾醒来时,她的右手仍然搭着赵政的后背,而她的右腿,也肆无忌惮地压着赵政的腰。
她像是一只挂在赵政身上的猴子,以一种黏人的姿势醒来。
好在赵政仍然在昏睡,睡梦中他没有翻身,呼吸匀称。
姜禾小心地从赵政身上挪下来。
先挪手臂,再挪右腿,最后轻轻翻身——可她刚翻过身子背对赵政,身后的人却忽然动了。
赵政的胳膊伸过来,把姜禾团进怀里。
“你醒了?”
大喜过望的姜禾一面推开赵政的胳膊,一面要起身。
“别动。”赵政在她身后嗡声道。
姜禾又推了推,赵政的头却更贴近了她一点,恬不知耻道:“王后把孤当作床栏搭了一夜腿,还不准孤抱抱吗?”
看这样子是死不了了。
姜禾迅速把他推开,坐了起来。
“我去传御医进来。”她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又添一抹新的霞光。
“不要去,”赵政道,“你把这两日的事同孤说说吧。”
这两日的事,无非是赵蛟要闯进来,姜禾查出通传消息的御医,杀掉御医喝令卫尉军,吓退了赵蛟。
听说太后得知赵政中毒,大惊之下昏厥过去。
姜禾守着赵政不敢离开,还没有去探望。
至于别的,就是她让苏渝带着赵政的信物去见韦彰德。
姜禾叫苏渝带去的话只有一句:“陛下所中之毒,是醉殁。”
京都人人都以为这种毒药只有韦相国有。
姜禾要让他无法作壁上观,要让他着急,让他考虑是坐山观虎斗,还是勤王诛奸佞。
送去了信物,等同于“信”字,这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了。
“做得不错。”赵政灰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激赏道,“若不是孤昏睡过去,如今赵蛟和韦彰德都已经死了,倒看不了王后此番谋略,是如何精彩。”
苏渝的确说过赵政自有安排。
若不是……
想到这里姜禾的神情有些不安,她悬在床沿下的腿微微摇晃,有些无措道:“阿翁说,你害怕我中毒,才跑去魏国使馆,耽误了解毒的时间。”
姜禾最怕欠人恩情。
当年魏忌救她性命,又千里相送,她已经觉得要还一辈子。
她和赵政之间,就应该简简单单的。
他们是交易,是你应我一事,我还你一事,互不相欠明明白白。
可李温舟却说,他担忧自己中毒,才去了魏国使馆的。
姜禾永远忘不了赵政在马车上扑入她怀中,口吐鲜血不停的样子。他一贯冷厉从容,却第一次弱小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让人生出担忧。
赵政仍旧躺在床上。
他没有力气直起身子去看姜禾的神情,但他看到了她按着床栏攥紧的手,和故作从容摆动的双腿。
她也有这一面啊,不知所措小心掩饰。
赵政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如水道:“李温舟脑子不行,喜欢胡乱揣测。孤到魏国行馆去,是因为怀疑魏忌根本就没有病,担心他在乱搞什么名堂。这次韩国要献上确保我雍国关中丰饶的良策,孤听说便是魏忌的功劳。孤不会错过确认他是否有眼疾的这个机会,莫说是你在,就是你不在,孤也会找机会过去的。”
原来是这样吗?
姜禾晃动的腿停下。
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些怀疑。
殿内静了静,过了一会儿,赵政又开口道:“那些信,都是他写的吗?”
姜禾颔首。
那么多,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情厚谊,她还没有全部看完。
“他很不错,”赵政的手按着姜禾垂在床边的一点衣角,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当年他能救你送你,也很不错。”
是很不错。
一抹笑容在姜禾唇角散开,被勉力转过头的赵政看在眼里。
他心中微痛,脱口而出道:“但你若嫁给他,不出十年,便会守寡。”
姜禾脸上的笑容凝结,转头狠狠看向赵政。
“你杀不了他!”她道。
“不需要孤来杀,”赵政脸上带着一点惋惜,“魏国以魏公子之力强撑到现在,可魏国国君却对他三分利用七分忌惮。魏公子足智多谋却安于兄友弟恭,孤甚至无需派人离间,他便会死在自己兄长手中。”
姜禾闷不作声摇了摇头。
不会的,有她在,那些冷箭暗刀,她来挡,她会保他无虞。
看她担忧却又笃定的神情,赵政的手缓缓收回,按住了自己有些闷痛的心。
不能放她走。
若她去往魏国,等待她的不是花前月下相濡以沫免于战乱的安宁岁月,而是步步杀机龃龉龌龊食不甘味的奔波辛劳。
而终有一日,会有人用她的性命,来阻挡他亲率雍国铁骑,踏碎魏国城池。魏忌那么聪明,他会知道姜禾是他的软肋。
而自己绝不是会为一人舍去天下的傻瓜。
五百年了,就算他自己去死,他也要七国归一,结束战乱。
坐在床边的姜禾似乎心情很好。
这片刻没有争吵的温暖,他没有去打破。
天光似乎是在一瞬间倾泻进屋子,太后大驾到来。
赵政迅速闭上眼睛,姜禾会意,跪地迎接太后。
太后是带着御医来的。
御医中不光有昨日为赵政诊脉的,还有太后宫中的。
浓妆华服举止从容,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太后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惊慌失措。
“陛下怎么样了?”
御医接连诊脉后,跪在太后面前回禀。
“臣等技拙,还是再请人来吧。”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赵政已经是毒入肺腑,药石罔效了。
姜禾抬头向床上的雍国国君看去,一时间有些疑惑。
赵政刚刚不是还在同她说话吗?
难道他虽然醒了,也命不久矣吗?
下意识地,姜禾按向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