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蛟已经走到姜禾面前。
他脸上仍带着初见时无辜又温雅的笑,只不过这笑容里增添了许多虚假的关切,让他的神情有些扭曲。
见姜禾挡在进入寝殿的必经之路,赵蛟对她浅浅一礼,暖声道:“王嫂受惊了,给王嫂请安。”
姜禾不退反进,走得距离赵蛟更近一步,没有准他起身,而是讥笑道:“长安君出言诅咒国君亡故,可知其罪当诛吗?”
她的声音缓慢而又冷厉,隐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威压,让跟随赵蛟前来的护卫不由得退后一步。
四周静了静。
赵蛟仰起脸,片刻的震惊后,他恍然起身道:“王兄没有中毒啊,这可太好了!臣弟有事禀告,还请王嫂准入。”
就在半刻之前,赵蛟得到御医传去的消息,称赵政已经毒发,无力回天。
非是他太过心急,实在是若不能先下手为强接管宫禁,说不定便会被韦相国捷足先登。
赵政和姜禾已经同房,万一姜禾有喜,到时候再整出什么等待遗腹子继任王位的笑话,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假装兄友弟恭。
就该闯进去,看看赵政到底是死是活。
死了,便以弑君的罪名逮捕韦彰德,举国发丧,为兄长守孝,再继位为王。
没死?
只要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他能让赵政死得透透的。
看着姜禾华衣美服上干涸的血液,赵蛟如一只嗜血的蚂蟥,歪头向前,就要钻入寝殿。
“公子不能去。”姜禾还未动,内侍总管李温舟已经上前一步,拦住了赵蛟的路。
赵蛟抬手挥开李温舟,力量太大,把这位老内侍抡翻在地。
犹不解气的他抬脚便要踹,口中骂道:“你这个老东西是什么身份?也敢拦着本公子!”
李温舟年届五十,如何受得了他的一脚猛踹。
赵蛟还未到李温舟身前,斜刺里一根棍子忽然伸出来,把他绊了个狗啃屎。
“谁?”
赵蛟恼羞成怒抬头,正看到姜禾不怒自威的脸。
她手持木棍低着头,浸血的深衣轻轻拂动,一字一句道:“内侍总管拦不得你,本宫能拦吗?”
止阳宫这些日子在整修烧坏的寝殿,这种木棍有很多。如果赵蛟再向前,她就不光是用木棍阻拦了。
“王嫂,你……”
赵蛟被护卫扶着狼狈地起身,姜禾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喝令远处在宫城值守的卫尉军。
“把今日进出过止阳宫的御医尽数缉拿!”
声音森冷可怕,让赵蛟不由得退后一步。
止阳宫乱上加乱,很快,今日负责给赵政诊脉解毒的五位御医尽数到齐。
姜禾道:“几位大人辛苦。本宫想问一问,今日是谁通传消息,让长安君误以为陛下大薨的?”
赵政不过才刚刚回到宫中,赵蛟便前后脚赶来,开口就说陛下毒发。
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冒进?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御医里有赵蛟的人。
跪地的御医埋头不吭声,但眼尖的卫尉军却迅速指着一个人道:“邹御医出去过。”
那位姓邹的御医惊恐地看着姜禾的裙角,连连摇头道:“微臣不敢,不敢,不是微臣!”
姜禾缓慢地踱步,叹息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医者以心为灯,一方济世,救人于黄泉道。本宫实在不忍杀医者惩戒。这里只有邹御医出去过,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今日必一一查验,不然本宫便只能杀你以儆效尤。”
威逼之下,邹御医终于崩溃,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恳求道:“是长安君命我传递消息,陛下那时的确已……”
话未说完,赵蛟已抽出卫尉军挎在腰间的长刀,向孙御医斩去。
“胡言乱语!”他怒吼道。
买通奸细探听国君消息,已可按谋逆定罪。
两名卫尉军拦住了赵蛟的动作,把他挡在一边。
不过那位姓邹的医者还是没有能被宽恕。
“假传陛下死讯,致宫廷震动,按大雍律,该当如何?”姜禾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的李温舟,虚心请教。
李温舟恭敬垂头回答:“按律枭首。”
当此危如累卵之际,若起妇人之仁,则奸人得逞,上下哗变。
姜禾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吓退赵蛟的机会,需要见到苏渝,细细谋划。
这不仅是为赵政,更是为她自己。
若赵政死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像韦南絮一般,被栽赃上弑君的罪名呢?
卫尉军长刀挥过,邹御医的头颅重重落地,滚到了赵蛟面前。
赵蛟惊叫一声看向姜禾。
这位他以为不过是绣花枕头的公主,不知何时生出了可怕的獠牙利爪。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进一步,就会身首分离。
疯了!雍国王后疯了!
同疯子讲道理是不行的,只能准备妥当,一举拿下。
“出去!”
卫尉军前后护住姜禾,而姜禾抬手,给赵蛟指明了生路。
几乎来不及考虑,赵蛟的双腿便向后退去,接着踉跄转身,走向宫门方向。
他觉得身后似乎有一个恶鬼穷追不舍。
赵蛟一直冲进达政宫,才回过神来。
“母后!”他哭着往寝殿去,跪在太后床前,“兄长他中毒了!毒妇齐国公主不准儿臣进去探望,儿臣担心齐国公主会对王兄不利,母后啊,母后!”
止阳宫终于安静下来。
姜禾赞许地看了值守的卫尉军一眼,清声道:“做得不错。”
卫尉军单膝跪地道:“王后殿下尽管吩咐,统帅有令,王后的命令必须遵循。”
郎中令军只听国君一人号令,还好有卫尉军可以差遣。
卫尉军统帅,是赵政信任的苏渝。
姜禾颔首道:“传本宫口谕,着苏渝觐见。”
苏渝很快就来了。
虽然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平静无波,但他说话依旧一板一眼。
“陛下自有安排,请王后殿下放心。”
姜禾相信赵政有安排。
他那样的人,言行如走棋,一动思三步,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无援的局面呢?
如果赵政醒着,今日赵蛟这么闯进来,他就可以拿下赵蛟定罪了。
说不定那个传递消息的邹御医,也是赵政明知他的身份,却刻意留下的奸细。
只是苏渝如今还不知道赵政的情况。
他耽搁了解毒,已经昏迷不醒了。
“你去帮本宫办一件事。”
姜禾这么说着,递给苏渝一样东西。
那是赵政时时系在腰间的玉玦。
这一晚用膳时,只有姜禾一个人。
赵政的位置空着,碗筷也没有摆。
虽然今日吓退了赵蛟,但因为国君生死未卜,止阳宫上下如临大敌。
赵政中毒的消息被姜禾捂住,大臣还都不知道。
而听说太后昏厥过去没有醒来,长安君赵蛟以侍疾的名义留在宫中,没有回府。
山雨欲来,当此危急存亡之时,姜禾还是认真地吃完了一碟点心,一碗甜粥。
父亲教过她,若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饱。
姜禾喜欢加上另外一句:等我吃得饱,还要睡得好。
她睡过颠簸的马车,睡过破败的馆驿,睡过阴暗的地窖,如今她睡在雍国国君身边,看着他因为疼痛蜷缩起来的身子。
即便是在昏迷中,赵政的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情。
从头顶的百会穴到足底的涌泉穴,御医行过银针的痕迹隐约可见。
该是有多痛,他才会忍不住在昏睡中发出哼声。
姜禾看着他的脸。
不同于魏忌的俊逸,龙阳君的绝色,父亲的温雅,赵政的五官有一种凛冽的攻击感。
这一张脸时常是冷漠的,偶尔微笑,也都藏着几分深不可测。
在齐国时,姜禾听说过赵政的事。
说他继位后仅一个月,便铲除数十京都高官,这里面还有几位是先王遗命力保无虞的。
一时间四海之内都说赵政暴虐,说他好战嗜杀,野心勃勃。
而姜禾如今已和赵政相处月余。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竟一时间不好评判。
姜禾只是恍然发现,七国之中,赵政或许是魏忌和她最大的对手。
这么想着,姜禾把目光从赵政脸上收回,平躺下来。
朦胧中,她听到赵政痛苦的呻吟中夹杂着一个字。
“娘……娘……”
贴近了听,他呢喃着说:“娘亲,政儿不走,不想走……”
称呼自己政儿,是想起了小时候吗?
六岁离开故土,十二年不得返回。
姜禾侧过身子,看到昏迷的赵政额头渗出强忍疼痛的汗珠。他紧紧闭着双眼,蜷缩身子,颤抖着,不断呼唤着娘亲。
“你这样子,我还怎么睡啊。”
姜禾轻轻抱怨着,伸出右手,拍在了赵政后背。
一下一下,轻轻拍抚。
他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变小,口中的梦呓缓缓停止,蜷缩着,白皙的额头抵着床,沉沉睡去。
姜禾一下下拍抚,渐渐拍抚的动作变得僵硬,胳膊搭在赵政后背,也睡着了。
而在距离止阳宫不远的达政宫,太后刚刚苏醒。
她看着面前跪坐服侍汤药的赵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问起。
呆呆地看了赵蛟许久,太后才终于问道:“陛下如何了?”
“王兄救不活了!”赵蛟抹泪道,“齐国那个贱人囚禁王兄,守住止阳宫不准儿臣进去。为免王权旁落,母后您要在天亮前定夺啊!”
“如何定夺?”太后声音僵硬道。
赵蛟的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先杀掉那贱人!救出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