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岁起,赵政离开故土出国为质。
十二年,别人都以为他在学六国语言,查六国民风,明六国事务,识六国君臣。
可只有赵政知道,他同样见六国征兵,看六国混战,算六国伤亡,思六国兴衰。
如何能停止战乱?
无数个仰望星空求索的深夜,赵政独自绕阶缓行,朦胧夜色下,听晚风吹过质子府,心中推敲斟酌。
儒家尊仁,法家重律,墨家善工,道家逍遥于天地之间。
唯一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把那答案死死压下,绝口不提。
提了就是好战嗜杀,提了就是暴虐无度。
可如今就在他的眼前,在使团齐聚的宴会上,姜禾说要以战止战,姜禾说要七国只剩其一!
兵家,那是兵家的答案,是赵政十二年才想明白的答案!
以为她心灵手巧烹饪一绝,见过她机智聪慧杀人自保,也看出来她能够慎思独行明辨,却不知道她原来是另一个自己。
姜禾惊愕地在赵政怀中挣扎,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殿内众人目瞪口呆后尽皆失笑。
到底是新婚燕尔又处于蛮夷之地,说两句话就抱上了?
而刚刚质问姜禾的魏子佩则惊骇地垂下了头,娇嫩的脸颊一片绯红。
早知道不来了!
没有帮兄长教训这个齐国公主,反而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长鸡眼。
她懊恼地跪坐下来,掩袖饮酒。
姜禾已经挣脱赵政,她低声警告道:“陛下失心疯了吗?”
“对,孤疯了。”
赵政慢条斯理地松开她,往日漠然的眼眸此时如同燃烧着火焰,看着姜禾道,“孤开心得要发疯。”
他说完这句话举起酒杯,遥敬各国使臣。
“孤轻浮了,自罚一杯。”
使臣们应和着共同举杯,称赞赵政少年国君血气方刚。
姜禾窘迫又愤怒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焖烧牛腩,挪动身子,坐得距离赵政远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赵政也在挪动,挪得距离她越来越近。
她偏头过去看,却发现赵政正盯着他手里握着的酒器,眼眸中一丝凌厉。
“如何了?”
长安君赵蛟站在距离角门最近的前殿,等待消息。
心腹常护卫跑进殿,脸上带着喜色。
“如公子所料,他依旧谨慎得很。”
谨慎得很,不吃外面做的饭菜,不喝茶水,出宫有数千护卫随行,清道严格。
赵蛟冷哼一声道:“然后呢?”
“他饮酒。”常护卫轻声禀报,“因为是太后赏赐的酒,因孝道故,他不能不饮。”
被赵政派亲兵灭掉豢养的杀手后,赵蛟明白只能破釜沉舟。
兄弟阋墙,并非他不肖忤逆,乃是他被人逼迫。
太后怎么可能亲自酿酒呢,是太后在挑选赏赐之物时,恰巧有他这个儿子孝顺,主动请求把府中保存十年的黍酒敬献。
那些酒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酒盏里。
赵蛟知道赵政在饮酒前会由宗郡先行饮下试毒,然而百密总有一疏,赵政再如何警惕,也不会发现毒在酒器中。
宗郡试过又如何?
宗郡饮下的,跟他饮下的,差了一味毒药。
剧毒“醉殁”,无色无味。
当年炼制醉殁的门客被相国韦彰德驱逐,又被赵蛟收入府中。
才学无玉石之分,赵蛟以为,只要是有能耐的,不管是擅长制毒还是解毒,都可收入囊中。
门客在相府制毒扬名,故而只要这毒药出现,首先被怀疑的人,便是相国韦彰德。
在这一点上,长安君赵蛟觉得自己由母亲教导得很好。
宫中大火,母亲帮他栽赃给韦南絮。
而这次赵政中毒,就由韦彰德背锅吧。
“是你亲自去做的吗?”赵蛟总觉得心思不定,有些紧张。
“是。”常护卫垂头道,“原本他带来了宫中的酒器,可卑职还是冒充内侍,把酒盏更换了。”
那些酒器是当年先王所赐,世间仅有两套,赵政有一套,太后有一套。
而只要是太后有的,都等同于赵蛟有。
“去盯着。”赵蛟抿了抿因为紧张有些干硬的嘴唇,“若半个时辰内他没有毒发,便可以用那些杀手了。”
杀手当然攻不进戒备森严的行宫。
但赵蛟需要赵政惊慌。
酒器虽然事先浸泡过毒药,但到底量少。
若有刺客刺杀引起姜禾惊慌,便可以引发药性。
到时候赵政必然一命呜呼。
“王兄,”他看着常护卫离开的背影,悠然道,“这天下,就由臣弟为你来守。嫂子貌美聪明,臣弟也帮你看顾。臣弟愿意信她,不会夜晚捆绑她。臣弟要让她好好享受,给咱们赵氏,生好多孩子。”
他说完大笑起来,往日俊美灼目的一张脸,此时笑得有些狰狞。
吃完几块焖烧牛腩,姜禾端起酒盏。
正要饮下,赵政却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
今日这是怎么了?
酒水被宗郡试过,是没有毒的。
突然拉住,不会是又想抱抱吧?
姜禾的身子往后躲避,酒水便洒了。
“不要喝了,”赵政按下她的酒盏,淡淡道,“去换一件衣服,我们回宫。”
这么快就要回宫啊?
姜禾试探道,“臣妾还想去一趟净房。”
“为何?”赵政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件事非常在意。
“陛下还不准人出恭吗?”姜禾气闷地把酒盏放下,用衣袖挡住怀里洒落酒水的那处污渍。
赵政思虑一瞬。
上一次她说要出恭,结果去泡了一个澡。
这一次说要出恭,又是做什么事?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故而他用警告的语气道:“王后快去快回。”
姜禾起身缓步离席,刚来到殿外,便走得飞快。
身后的宫婢追得气喘吁吁,姜禾已经进入偏殿快速换好深衣。
这里距离魏国使团下榻的行馆很近,若她快去快回,赵政是不会发现的。
宫婢为姜禾打开殿门,她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位女子。
看这女子喘息不停的样子,似乎为了堵住姜禾,已然累得不轻。
姜禾对她颔首,施施然道:“公主殿下也来更衣吗?本宫已经换过,先行离去了。”
“不准走。”
魏子佩上前一步,屏退宫婢,关上殿门,挡住了姜禾的路。
纵然心中着急,姜禾还是稳住呼吸,露出疑惑的神情。
“公主有事吗?”
“本宫问你!”魏子佩抬手指着姜禾的鼻尖,厉声道,“刺客刺杀你,为何死的却是姜禾?她是使臣之后,你为何差遣使唤她却不保护她?你们齐国王族,就是这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吗?”
虽然被骂,姜禾却笑了。
原来席间的挑衅和这里的阻挡,都是在为那位“死去”的姜禾打抱不平呢。
果然是他的妹妹,就算骂人都这么可爱。
姜禾抬手拿掉凤冠,看着怒气冲天的魏子佩,笑道:“听说你兄长病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同一个传言已经死去的人见上一面。”
赵政回头向宫殿侧门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姜禾还没有回来。
他的目光扫过座席,除了姜禾,魏国的那位公主魏子佩,也不在。
觥筹交错的热闹中,赵政站起身。
他要亲自去寻。
此时行宫外却突起喧嚣之声,过不多久各国使团的护卫陆续进殿禀告,说有乱民围攻行宫,雍国卫尉军统帅苏渝正在抵挡。
“苏渝呢?”赵政问。
苏渝很快来见,报称那些乱民由刺客假扮,不足为患,只要给他半个使臣,便可尽数斩杀。
席内各国使团继续吃喝,还玩笑说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卫尉军诛杀乱民,待会儿一定要出去看看是怎么血流成河。
赵政没有理会那些人。
他走近苏渝,惊得苏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跪下。
赵政问道:“魏国使团正使的马车,还在行宫吗?”
苏渝立刻禀报道:“魏国使团正使,是那位公主,乱民到来之前一刻,她离去了。”
赵政微微闭了闭眼,双脚有些站立不稳。
苏渝想了想又道:“今日清晨,去往齐国打听齐国使团遇刺死去的姜女官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说那位女官是齐国使臣之后,曾随父亲出使魏国,同魏国王族有旧。那位王族,便是……”
“不必说了。”赵政打断了苏渝的话。
使臣之女,出使魏国,与魏国王族有旧。
魏国公子,前来雍国,遇友人横死生疾。
听到他被刺的消息时,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她仅有一次做点心送来宣德殿,是为了确认他的生死。
大火时她没有独自逃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护住他写给她的信。
她说要嫁给那个人。
她说要嫁给他。
魏国公子,魏忌。
赵政站在原地,血流在身体里激荡上涌,一瞬间如站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
天地颠倒,似乎下一刻便要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