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清晨起床时,姜禾循例为赵政穿衣。赵政同以往一样,像木头人般任姜禾摆布。只不过在她为他穿上六合靴时,赵政突然偏过头,用丝帕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姜禾把他穿好靴的那只脚丢下,暗自腹诽。
醒来时还见赵政把他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竟然着凉了呢。
还是她的身子骨好,夜里不觉得冷,起床后也蛮有精神。
尽管如此,姜禾还是决定再添一床锦被。
万一天变冷,也不用抢赵政的被子了。
早朝并未耽搁太长时间,下朝后赵政回到止阳宫用膳。
姜禾正小心地舀起蒸肉糜,一点点夹进面饼中。
夹得鼓鼓囊囊,再浇一勺汤汁。
进殿时,赵政听到服侍用膳的宗郡在恭维姜禾:“奴婢第一次见可以塞入这么多肉糜却不洒汤汁的,殿下好巧的手。”
当然是第一次见。
若论吃,谁能敌得过他的王后呢?
赵政伸出手去,自然而然从姜禾面前的盘子里取过那块“肉夹于馍”,在姜禾来不及抢夺的懊恼中跪坐下来。
他的腿已经好些了,虽然仍旧疼痛,却可以勉强跪坐。
“陛下若要吃,可以让宗奉御来夹,怎么抢臣妾的?”
宫中设六局,头领为奉御。
如今姜禾已了解清楚,日常伺候用膳和保管库房钥匙的宗郡,便是尚食局奉御。
外人面前姜禾不好发作,只能语含不满地抱怨着。
赵政已经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
面饼酥脆肉糜咸香,肉汤把面饼内层湿润,有嚼劲儿又不费牙。
他咽下一大口,看姜禾终于作罢,才淡淡道:“孤明日出宫,王后想去吗?”
姜禾的眼睛立刻亮了。
自从韦彰德在府中禁足,原本由丞相处理的事务,赵政都交给了长史李通古。
李通古曾师从荀子学习为政之道,被韦彰德举荐为官。
赵政任用李通古,一则收归相权,二则也表示对韦彰德的信任。
昨日李通古报称,六国使团齐至,可以在宫中宴请,以彰雍国礼仪教化。
雍国原居陇山以西,距离中原颇远,又因祖上养马,常被其余六国嘲讽是蛮夷之人。
此次九嵕山祭典,其实也有想破除“蛮夷”偏见之意。
故而雍国早就提前准备,一切遵循周礼。
既然六国齐聚,舞乐宴请是少不了的。
至于席间畅所欲言、相互试探,也会不可避免。近日韩国使团已有人放出风声,说要送雍国一份大礼。
不过赵政以为,使团远道而来,人多眼杂,还是在行宫宴请比较妥当。
若在往日,相国韦彰德会驳斥说出宫危险,还是应该在宫中办。
但如今韦彰德已经被禁足,作为长史的李通古只是犹豫一瞬,便遵从了王意。
赵政从冰鉴中取出酒壶,搁置在手边等着它褪掉寒气。
即便是在用膳,他的举手投足也透着清冷从容。
看着姜禾恨不得立刻起身跑出宫的模样,赵政摇头戏谑道:“齐国使团也来了,王后急着要见母族亲人吗?”
这是要谈政事。
宗郡立刻撤下冰鉴,用棉布擦干酒壶,缓缓退下。
宫婢内侍跟着宗郡鱼贯而出,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二人。
姜禾的神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她想出宫寻找魏忌,倒忘了还有齐国使团。
随便哪个谁看到她,就会发现她是个冒牌公主。
赵政做事谨慎如步线行针,不会容许姜禾出这样的错漏。
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出主意道:“要不然本宫打扮成宫婢模样,趁着陛下出宫,随便出去走走,可好?”
这种与人商量的模样倒是乖巧得像一只白兔。
眼神充满无辜,尚有油渍的嘴唇看起来也很是真诚,脸颊微红,稍稍抬头看他,似乎要他忘记她是多么狡诈。
呵。
赵政在心中冷笑,斜睨姜禾,端起酒盏闻着香味,刻意不被她打动,漠然道:“不好。”
姜禾颓然弯下腰,似乎眼前的御膳都没了滋味。
不好还问人家去不去!
她停箸起身,便要离席,赵政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雍国国君唇角微扬,充满了作弄完别人的愉悦,徐徐道:“孤已吩咐下去,因为行宫不够大,择日单独请齐国使团进宫觐见。”
这样既彰显雍齐联姻后同齐国的亲近,又能避免姜禾出宫时遇到他们。
而等齐国使团进宫时,姜禾大可以托病不见。
“果真?”她开心又惊讶。
赵政的手指轻敲桌案,示意姜禾坐下。
“出门可不能这样。”他警告道,“孤与王后以身为饵,去诱奸细现身。王后当知事关重大,不可妄为。”
以身为饵,诱奸细现身?
姜禾怔住了。
果然他不会白白施人恩情。
那奸细的本意便是破坏齐雍联姻,赵政带她出去,摆明了姜禾就是一个靶子。
谁刺杀她,谁就是奸细无疑。
他显然已有目标且准备妥当,这才肯出宫冒险。
在行宫宴请使臣是假,引奸细刺杀姜禾是真。
不过看那日放火的样子,那奸细似乎也没想着让赵政好过。
姜禾蹙眉看着他,问道:“是韦相国还是赵蛟?”
韦相国的女儿闯入寝殿,见过赵政丢下床的细绳。
赵蛟在不经意间见过她手腕的伤痕。
火烧止阳宫之前,赵蛟和韦南絮在宫中见过多次。
姜禾拿不定是哪一个,也不想随便怀疑令他们君臣、兄弟横生龃龉。
但眼下既然要把她丢出去当诱饵,不提醒赵政一句,便是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赵政不做赔本买卖,她也不是舍身成仁的圣人。
听姜禾这么问,赵政眯眼笑了。
“你不是寻常的齐国宫中女官。”他开口道。
姜禾看着他沉默不语。
赵政并未饮一口酒,他把酒盏放下,饶有兴味地揣测道:“宫中能教烹饪,能教习字,可是教不了慎思、明辨、笃行。”
姜禾对弈赢了韦南絮后,赵政已经命苏渝差人去查她的身份。
齐国路遥,讯息还未传回。
相处的这些日子,赵政每了解姜禾一分,便越觉得她不同寻常。
如今甚至不需要苏渝的消息,赵政就能猜到姜禾起码出身士族,自小受教于人。
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若有机会,该网罗入雍国为官。
姜禾不在乎赵政如何猜测,她靠近他一点,俯身郑重道:“陛下有这个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想想明日如何活命。”
她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全然没有方才的无辜可怜。
白兔消失不见,露出狐狸的狡猾。
赵政抬头看着她。
普天之下敢如此不敬地同他讲话的,也就只有他的王后了。
此时姜禾距离他很近,赵政抬头看着她明净的双眼,轻颤的睫毛,还有鼻翼翕动时,落在脸颊上变幻的光线,忽然有些出神。
“你……”
赵政突然靠近她几分,近得稍稍抬头,便能吻上她的唇。
然而眼前的女子像一尾溪水中的鱼,转头起身抬步向外走去。
神情轻松举止流畅,因为心情好,似乎随时能蹦跳起来。
赵政不由得双腿用力想要起身,姜禾的茜红色裙角已经在屏风处消失,不见了。
雍国君后亲自宴请五国使团的盛事如期而至。
从皇宫前往行宫的路上,郎中令军贴身保护国君王后,中尉军两侧开道,京都戒严,凡是在出行道路出现的人,无论官员百姓,一律捉拿严审。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的情况,姜禾高高的凤冠在额前垂下一尺宽的东珠掩面。这样即便是齐国使团误入行宫,一时半刻也无法分辨姜禾的面容。
大驾终于到达行宫。
或跪或屈身行礼的人群前,赵政抬脚走出马车,接着转过身,扶住了钻出马车的姜禾。
“寸步不离,懂吗?”赵政压低声音道。
姜禾点头应诺,可她的眼睛却越过森然护卫的人群,看向魏国使团。
一别三年,魏公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