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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隔岸观火

噩梦连连。

梦里雍国与其余六国开战,他被兄长勒令带兵亲征。

枪、棍、刀、剑、斧,空中晃动着各国兵器,而他的战甲那么薄。

他看到自己躺在血污中,身首分离。

他想把破碎的自己拼凑在一起,却见有一只方口齐头靴从头顶落下,踩在了他的脸上。

长安君赵蛟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亵衣,床帐处香囊晃动,似乎有鬼魅曾经接近又离去。

“来人,来人!”他喊着,声音惊惧。

侍女推开门进来,服侍赵蛟沐浴更衣。

过不多久御医也到了,给赵蛟更换夹板,检查腿骨。

侍女趁御医不注意,换掉了赵蛟床帐处的香囊。

香囊中掺和碾碎的南海腐木,正是赵蛟夜晚发梦的原因。

绣工一模一样的香囊有两个。

一个是韦南絮在三年前送给赵蛟的,是赵蛟十五岁“束发”时的赠礼;一个是韦彰德命韦南絮一日之内重新做出一模一样的,塞入药物,由买通的侍女夜间挂在赵蛟床头。

欲乱其智,先惑其心。

韦南絮原本不答应,但当韦相国告诉她引火之物是怎么到了她的住处后,韦南絮便没有理由拒绝了。

多年以来对她表达爱意似乎求而不得的雍国公子,竟利用她陷害她,甚至要把整个韦氏,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韦南絮绣出那个荷包,一针一线,都是恨意。

侍女把取下的荷包放入衣袖中,默默收拾完毕,退出寝殿。

赵蛟已用完早膳,在前殿吃茶。

一名护卫模样的男人从角门进,垂着头匆匆推开前殿的门。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所经之处的地面上,留下了深褐色的污渍。

那是泥土混合着鲜血。

护卫姓常。

常护卫走到赵蛟面前跪下,神情恭顺又狼狈不堪。

“怎么了?”

赵蛟立刻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常护卫。

常护卫的脸青白一片,叩头道:“昨日夜里,咱们的人在城外被伏击,死伤过半。”

长安君豢养了效命于自己的杀手。

为了掩人耳目,他让最信任的护卫做头领。

那些杀手平时散于乡野,除了每月一次城外的集结,行踪诡秘。

可是昨日集结时,竟有人一举攻进那座私宅,先用重弩射进窗户,再闯入近身格杀。

好在常护卫活着逃出来禀报,可昨日一战,他也受了重伤。

“什么人?”

赵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

他的眼眸微微眯着,内里有寒光和疑惑闪过,全然不似平日嬉笑玩闹心无城府的样子。

常护卫从衣袖中拿出一根弩箭。

箭不长,箭头是三棱形,每一条边都有相同的弧度。

箭杆用柘木制成,坚硬又不易折断。

“这是……”赵蛟盯着那根箭,额头渐渐涌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郎中令军的箭。”常护卫虽勉力压制着心中的胆怯,说话的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抖。

“陛下知道了,”他伏地道,“陛下知道齐国使团是公子……”

“闭嘴!”赵蛟抬脚向常护卫踹去。

“闭嘴,”他又说了一句,转身看向外面炙热的阳光,开口道,“你先下去。那些杀手若有受伤不能用的,不必留了。其余人等分批次进城,本公子或有大用。”

常护卫惊愕地抬起头,却慑于赵蛟流露出的杀意,听令离去。

自从得知魏忌没有死,姜禾的心情好多了。

每日她仍旧在空闲时随处走动,却不再焦灼难安。

看赵政三言两语中透露的意思,似乎擒拿雍国奸细也就在近几日。

刺杀齐国使团的,和在宫殿里放火的,或许便是同一个人。

那人奸猾聪慧,所做的不仅仅是破坏齐雍联姻,还想要了赵政的性命。

赵政把韦彰德放回府,卫尉军统帅苏渝受命继续调查放火一事,其实也很少再来赵政面前禀告。

赵政在等,等着鹬蚌相争,等着螳螂捕蝉,等着狗咬狗。

姜禾隔岸观火,总觉得赵政心思缜密、城府深沉。

好在等六国使团聚集,九嵕山的祭典以后,赵政或许便能查出奸细。

那也该遵守诺言放归齐国质子。

然后姜禾也可以离开了。

不知道魏忌现在怎么样。

夜空中的星星如顽皮的孩童般眨着眼睛,姜禾坐在桂花树下,在灯笼的微光中打开魏忌的第二封信。

仍是那样行云流水洒脱不羁的字迹,虽寥寥几句,却暖意融融。

“洛阳花开似锦,有风东来,却未捎回临淄消息。不知禾妹近日见何人,读何书,宫中日子安好。春日乍暖还寒,顾惜身体,念念。”

那时候见过什么人,读过什么书啊……

姜禾抬头看天,想了想。

那时候姜禾返回齐国,可府中已无长辈。太后怜惜她孤苦,便把她带入宫中抚养。

进宫第三日,她遇到齐国公主姜玉衡。

“你就是那个魏国公子亲自送回来的使臣之女?”姜玉衡上下打量着她,便求太后同意,要把姜禾要到自己宫中。

“孙女不会亏待她的。左右我一个人读书写字也闷得慌,就让她同我一起吧。”

姜玉衡抱住太后的衣袖撒娇,直到太后答应了她。

后来她就跟着姜玉衡生活。

对外说是女官,也好堵住大臣为她不平的悠悠之口。

对内其实跟婢女差不多。

好在因为身份原因,太后答应了她,等公主出嫁,她就可以自由离去。

姜禾已经没有家,余生只想做两件事:找到父亲,帮助魏忌。

星空之下,她独自提着灯笼,回寝殿去。

内侍宫婢已经习惯姜禾偶尔的独行,故而只是远远跟着,并没有上前打扰。

走到寝殿门口时,她见有内侍搬着一张床出来。

见姜禾停脚,内侍垂头回禀道:“这是陛下的吩咐。”

“床坏了吗?”姜禾问。

内侍相互看了一眼,虽神情窘迫,还是一五一十回答道:“陛下说……床太大,让换一张小些的。”

怎么就大了?

姜禾百思不解。

难道赵政要独睡吗?

看来他们成婚这段日子,已经做足了夫妻恩爱的戏码。又因为已不再绑着她,赵政准备独自睡了。

姜禾心情愉悦地沐浴,再换上舒适的亵衣,便准备择一处偏殿安睡。

可刚刚打开殿门,便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歇息的时辰到了,王后要到哪里去?”

赵政站在屏风处,手握竹杖,冷眼看着姜禾。

“本宫……”姜禾嗫嚅道,“听说陛下换了床……还以为……”

“那张床不舒服,孤睡不安稳。”赵政说着话转身,烫伤未愈的腿走起路来仍有些跛。

姜禾只好跟着他回到龙床前。

床果然比之前小了很多,赵政躺在里面,外面便仅余下比肩膀稍宽些的空间。

“这也太窄了。”

姜禾坐在床上抱怨。

赵政斜睨她一眼,淡淡道:“王后虽然每日像是要把国库吃空一般用膳,却仍然身材消瘦,这张床睡得下。”

“我就不能睡在别处吗?”姜禾蹙眉问。

“不行,”赵政断然拒绝,“找出奸细之前,王后都要跟孤待在一起。”

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禾躺下去,却发现床上仅有一条锦被。

她伸手去拉,赵政却已经抢先一步,把他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来人!”姜禾起身呼唤。

然而却并无任何人应声。

自从止阳宫着火以后,护卫宫禁的卫尉军更多,可夜间伺候的内侍宫婢,却距离寝殿更远了。

远得就算敲锣打鼓,外面都听不到。

姜禾赌气平躺下,瞪眼看着床帐上的东珠。

“王后可以跟孤盖一条被子。”赵政的声音温和了几分,开口道。

姜禾气哼哼转过身去。

谁要跟你一起盖了?

雍国国君的禁欲哪里去了?君子之风哪里去了?这么快就要暴露本性了吗?

她突然想起魏忌送她回齐国的那一路,除了背着她,连触碰她的手都没有过。

都是男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她闭眼睡去,再不搭理赵政。

夜色浓浓,像窝在心中的缱绻。

耳边响起姜禾平稳的呼吸声。

她睡熟了。

赵政掀开自己暖热的锦被,一点一点,拉到姜禾身上去。

裹住她的肩膀,裹住她的细腰,裹住她修长的腿,裹住她有些凉的脚。

她在睡梦中翻过身来,险些撞入赵政怀里。

赵政小心翼翼躺下,额头碰到一缕姜禾的头发。

熟悉的味道在他鼻尖拂动,赵政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其实只是初秋。

他觉得不盖被子一点都不冷。 UxBkkpLQ2tGrzYdPxeYn/cJLm9dwDABe5/4hnfZ42CDdXvkmx7VBCgfL4jI1cp8l



第22章
后果

“阿嚏……”

清晨起床时,姜禾循例为赵政穿衣。赵政同以往一样,像木头人般任姜禾摆布。只不过在她为他穿上六合靴时,赵政突然偏过头,用丝帕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姜禾把他穿好靴的那只脚丢下,暗自腹诽。

醒来时还见赵政把他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竟然着凉了呢。

还是她的身子骨好,夜里不觉得冷,起床后也蛮有精神。

尽管如此,姜禾还是决定再添一床锦被。

万一天变冷,也不用抢赵政的被子了。

早朝并未耽搁太长时间,下朝后赵政回到止阳宫用膳。

姜禾正小心地舀起蒸肉糜,一点点夹进面饼中。

夹得鼓鼓囊囊,再浇一勺汤汁。

进殿时,赵政听到服侍用膳的宗郡在恭维姜禾:“奴婢第一次见可以塞入这么多肉糜却不洒汤汁的,殿下好巧的手。”

当然是第一次见。

若论吃,谁能敌得过他的王后呢?

赵政伸出手去,自然而然从姜禾面前的盘子里取过那块“肉夹于馍”,在姜禾来不及抢夺的懊恼中跪坐下来。

他的腿已经好些了,虽然仍旧疼痛,却可以勉强跪坐。

“陛下若要吃,可以让宗奉御来夹,怎么抢臣妾的?”

宫中设六局,头领为奉御。

如今姜禾已了解清楚,日常伺候用膳和保管库房钥匙的宗郡,便是尚食局奉御。

外人面前姜禾不好发作,只能语含不满地抱怨着。

赵政已经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

面饼酥脆肉糜咸香,肉汤把面饼内层湿润,有嚼劲儿又不费牙。

他咽下一大口,看姜禾终于作罢,才淡淡道:“孤明日出宫,王后想去吗?”

姜禾的眼睛立刻亮了。

自从韦彰德在府中禁足,原本由丞相处理的事务,赵政都交给了长史李通古。

李通古曾师从荀子学习为政之道,被韦彰德举荐为官。

赵政任用李通古,一则收归相权,二则也表示对韦彰德的信任。

昨日李通古报称,六国使团齐至,可以在宫中宴请,以彰雍国礼仪教化。

雍国原居陇山以西,距离中原颇远,又因祖上养马,常被其余六国嘲讽是蛮夷之人。

此次九嵕山祭典,其实也有想破除“蛮夷”偏见之意。

故而雍国早就提前准备,一切遵循周礼。

既然六国齐聚,舞乐宴请是少不了的。

至于席间畅所欲言、相互试探,也会不可避免。近日韩国使团已有人放出风声,说要送雍国一份大礼。

不过赵政以为,使团远道而来,人多眼杂,还是在行宫宴请比较妥当。

若在往日,相国韦彰德会驳斥说出宫危险,还是应该在宫中办。

但如今韦彰德已经被禁足,作为长史的李通古只是犹豫一瞬,便遵从了王意。

赵政从冰鉴中取出酒壶,搁置在手边等着它褪掉寒气。

即便是在用膳,他的举手投足也透着清冷从容。

看着姜禾恨不得立刻起身跑出宫的模样,赵政摇头戏谑道:“齐国使团也来了,王后急着要见母族亲人吗?”

这是要谈政事。

宗郡立刻撤下冰鉴,用棉布擦干酒壶,缓缓退下。

宫婢内侍跟着宗郡鱼贯而出,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二人。

姜禾的神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她想出宫寻找魏忌,倒忘了还有齐国使团。

随便哪个谁看到她,就会发现她是个冒牌公主。

赵政做事谨慎如步线行针,不会容许姜禾出这样的错漏。

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出主意道:“要不然本宫打扮成宫婢模样,趁着陛下出宫,随便出去走走,可好?”

这种与人商量的模样倒是乖巧得像一只白兔。

眼神充满无辜,尚有油渍的嘴唇看起来也很是真诚,脸颊微红,稍稍抬头看他,似乎要他忘记她是多么狡诈。

呵。

赵政在心中冷笑,斜睨姜禾,端起酒盏闻着香味,刻意不被她打动,漠然道:“不好。”

姜禾颓然弯下腰,似乎眼前的御膳都没了滋味。

不好还问人家去不去!

她停箸起身,便要离席,赵政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雍国国君唇角微扬,充满了作弄完别人的愉悦,徐徐道:“孤已吩咐下去,因为行宫不够大,择日单独请齐国使团进宫觐见。”

这样既彰显雍齐联姻后同齐国的亲近,又能避免姜禾出宫时遇到他们。

而等齐国使团进宫时,姜禾大可以托病不见。

“果真?”她开心又惊讶。

赵政的手指轻敲桌案,示意姜禾坐下。

“出门可不能这样。”他警告道,“孤与王后以身为饵,去诱奸细现身。王后当知事关重大,不可妄为。”

以身为饵,诱奸细现身?

姜禾怔住了。

果然他不会白白施人恩情。

那奸细的本意便是破坏齐雍联姻,赵政带她出去,摆明了姜禾就是一个靶子。

谁刺杀她,谁就是奸细无疑。

他显然已有目标且准备妥当,这才肯出宫冒险。

在行宫宴请使臣是假,引奸细刺杀姜禾是真。

不过看那日放火的样子,那奸细似乎也没想着让赵政好过。

姜禾蹙眉看着他,问道:“是韦相国还是赵蛟?”

韦相国的女儿闯入寝殿,见过赵政丢下床的细绳。

赵蛟在不经意间见过她手腕的伤痕。

火烧止阳宫之前,赵蛟和韦南絮在宫中见过多次。

姜禾拿不定是哪一个,也不想随便怀疑令他们君臣、兄弟横生龃龉。

但眼下既然要把她丢出去当诱饵,不提醒赵政一句,便是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赵政不做赔本买卖,她也不是舍身成仁的圣人。

听姜禾这么问,赵政眯眼笑了。

“你不是寻常的齐国宫中女官。”他开口道。

姜禾看着他沉默不语。

赵政并未饮一口酒,他把酒盏放下,饶有兴味地揣测道:“宫中能教烹饪,能教习字,可是教不了慎思、明辨、笃行。”

姜禾对弈赢了韦南絮后,赵政已经命苏渝差人去查她的身份。

齐国路遥,讯息还未传回。

相处的这些日子,赵政每了解姜禾一分,便越觉得她不同寻常。

如今甚至不需要苏渝的消息,赵政就能猜到姜禾起码出身士族,自小受教于人。

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若有机会,该网罗入雍国为官。

姜禾不在乎赵政如何猜测,她靠近他一点,俯身郑重道:“陛下有这个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想想明日如何活命。”

她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全然没有方才的无辜可怜。

白兔消失不见,露出狐狸的狡猾。

赵政抬头看着她。

普天之下敢如此不敬地同他讲话的,也就只有他的王后了。

此时姜禾距离他很近,赵政抬头看着她明净的双眼,轻颤的睫毛,还有鼻翼翕动时,落在脸颊上变幻的光线,忽然有些出神。

“你……”

赵政突然靠近她几分,近得稍稍抬头,便能吻上她的唇。

然而眼前的女子像一尾溪水中的鱼,转头起身抬步向外走去。

神情轻松举止流畅,因为心情好,似乎随时能蹦跳起来。

赵政不由得双腿用力想要起身,姜禾的茜红色裙角已经在屏风处消失,不见了。

雍国君后亲自宴请五国使团的盛事如期而至。

从皇宫前往行宫的路上,郎中令军贴身保护国君王后,中尉军两侧开道,京都戒严,凡是在出行道路出现的人,无论官员百姓,一律捉拿严审。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的情况,姜禾高高的凤冠在额前垂下一尺宽的东珠掩面。这样即便是齐国使团误入行宫,一时半刻也无法分辨姜禾的面容。

大驾终于到达行宫。

或跪或屈身行礼的人群前,赵政抬脚走出马车,接着转过身,扶住了钻出马车的姜禾。

“寸步不离,懂吗?”赵政压低声音道。

姜禾点头应诺,可她的眼睛却越过森然护卫的人群,看向魏国使团。

一别三年,魏公子,别来无恙。 De2O2vvrNyAYL5l3jXo7vGIuc2w1xHKasQBvgeDGv/wD/XDZmopbZaYmv+IH0voW



第23章
何以休战

按理说雍国以贵客之礼相待,各国使团应该地位平等。

但是从这些人迎候雍国国君时站立的位置看,便差不多能知道他们的国力如何。

站在最前面的是楚国使团。

楚国以凤凰为图腾,善耕善战,虽千里迢迢而来,却个个神采奕奕、昂首阔步、不容小觑。

楚国使团之后,便是魏国使团。

七国之中,魏国最早变法图强,更曾与韩赵两国三家分晋。魏国使团喜穿白茜两色相间的交领,玄青深衣,看起来气宇轩昂、龙马精神,各个都是济世之才。

姜禾跟随赵政的脚步向殿内走去,她的目光却一直在魏国使团内搜寻。

魏忌呢?

魏忌呢?

赵政不是说他没有死吗?

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在觐见雍国国君的使团里呢?

带领魏国使团的是一位身穿茜色深衣的娇俏女子,年约十四五岁。若姜禾猜得不错,这位便是魏忌的妹妹,魏子佩。

魏子佩出身显贵,是眼下魏国唯一适婚待嫁的王族公主。

或许这一次她随兄长出使雍国,便有择婿之意。

赵政的脚步停在魏国使团前,神情含了几分关切,温声道:“听闻魏公子已然脱险,今日竟不得见。”

据卫尉军统帅苏渝报,魏忌已独自回到使馆。

听说他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不知在故弄什么玄虚。

苏渝说要查,赵政认为问一句便知分晓,也可借此表达对魏国使团的关切。

赵政问的,也是姜禾想知道的。

魏子佩举止得体对赵政施礼,不亢不卑回答道:“兄长前几日惊闻友人亡故,悲伤之下患上眼疾,缺席了国君您的宴请,还望见谅。”

原来是这样。

魏忌公子交友广泛,死一个友人应该是很寻常的事。

只是因此便患上什么眼疾,未免太不堪一击了。

赵政缓缓点头,便步入大殿落座。

万众瞩目之下,他没有注意到姜禾的动作有些僵硬。

她跪坐下来,反复想着魏子佩的话。

惊闻友人亡故……患上眼疾……

那位“友人”,是她吗?

是因为来到京都,见了齐国使团,听说她死了吗?

大惊之下患上的眼疾,莫非是目盲吗?

魏忌怎么样了?有人照顾他吗?

宴请五国使团的大殿内灯火通明,礼官高声唱出各国赠礼和献词。赵政含笑答谢,主客共同举杯,歌舞起,乐声响,笙歌鼎沸,宾主尽欢。

可姜禾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到安置魏国的使馆里去。

她垂目坐着,仪态端庄却心乱如麻。

席间的各种膳食是由带来行宫的御厨亲手烹饪,可即便如此,赵政依旧不动碗筷。

只是酒却不能不饮。

今日的酒是太后亲酿,用来表达谢意和欢迎。

太后母家擅长用黍酿酒,曾远近闻名。

六国使团纷纷举杯称谢。

姜禾见坐在赵政对面的韩国国君韩安已经忍不住一饮而尽。

侍女跪坐为他们斟酒,姜禾下意识拿起酒杯,赵政却按住她的手,又看向姜禾身边。

内侍宗郡站在那里,已率先端起酒盏饮下。

他是宫中尚食局奉御,是伺候国君和王后用膳的人,也是为赵政试毒的人。

听说宗郡尝百草知百毒,即便毒物稀释万倍,他也能够尝出来。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外面,宗郡用过无事,赵政才会用。

宗郡饮完后点头,又上前一步跪坐,为赵政和姜禾倒上同一个酒壶里的酒。

这样才算万无一失。

酒过三巡,席间开始有人谈论国事。

首先开口的不是强大的楚国,而是曾被雍国挫败,坑杀四十五万军的赵国。

赵国使团正使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继而道:“雍国美酒果然名不虚传,若我七国之间没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日日可饮酒作乐,岂不更好?”

这是借美酒指责雍国好战。

赵政神情不变,他轻握酒杯慢慢饮酒,刀刻雪裁般的脸透出些许冷漠,恍若未闻。

强者从不屑于同弱者讲道理,不管你如何申诉辩解,说打你就打你。

“原来赵国不喜欢打仗吗?”

居于东北边陲的燕国使团正使道:“当时你们三家分晋,倒是没有想过休战安乐吧。”

燕国和赵国相邻,少不了有些摩擦。此时出言讥讽,直指赵国曾参与灭掉晋国的事。

这一下席间气氛剑拔弩张,焦灼之时,楚国使团并未做和事佬,而是趁机笑话燕国道:“一个个穿得如狗熊一般,东北蛮夷,也好意思揭短骂战吗?”

燕国居于最北边,的确穿得有些厚。

没想到楚人说话牙尖嘴利,殿内立刻乱糟糟似乎要吵起来。

姜禾扶额看着他们。

吵吧吵吧,最好掀桌子干架,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认识,她好趁机溜出去。

只是这些人到底只动嘴不动手,吵了没一会儿,忽然有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问道:“依各国长辈之见,华夏七国,如何才能休战呢?”

问话的是魏忌的妹妹,魏子佩。

如燕语莺声,她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待使臣们看到魏子佩眨着一双大眼睛,恭谨地看向自己,顿时又灭了七分火气。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衣冠,端坐如仪。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魏子佩的话。

是什么引起了长达五百年的战争?

是狭隘,是乐观,更是身为治理国家的门阀士族,不得不扩张领土掠夺资源,用以养活百姓。

何以休战呢?不是没有人想过,却得不到答案。

坐在姜禾身边的赵政微微抬头,看向四周。

宴会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兴趣,那便是各国使团如何回答。

如何回答,便意味着他们的国君如何思考。

知道一位国君如何思考,便知道这个国家的方向。

过了许久,喝得已半醉的韩国国君韩安抬头道:“依本王所见,七国之间若想休战,非要上下施行仁义教化,以仁德教养天下。”

施行仁义教化,便可以休战吗?

座间不少人摇头。

楚国使团正使微微咳嗽道:“依愚臣所见,七国国君应该选出强者为尊,其余各国若有战事,便由强者论断,方能避免战祸。”

这句话引得燕国使臣讥笑道:“强者为尊?好大的口气!”

姜禾想了想燕国距离楚国的距离,非常确信燕国敢如此三番五次挑衅,是觉得反正离得远,楚国打不过来。

她不由得笑了,赵政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此时有人问魏子佩道:“那么依公主所见,七国如何才能休战呢?”

姜禾也抬起头看向魏子佩。

在魏国时,常常听魏忌说是他亲手带大了这个妹妹。

那么她的观点,或许便是由魏忌言传身教而来。

魏子佩脸上露出少女的骄傲,却又故作谦虚道:“依本宫浅见,若想七国休战,非要有‘制衡’二字。”

魏子佩缓缓站起,她的手臂在身前平平滑动,仪态优美神情郑重道:“所谓‘制衡’,就是指七个国家之间,相互忌惮而不敢战,不能战。比如雍国忌惮赵魏结盟,故而休战;楚国忌惮燕国遥远,故而休战;齐国忌惮退无可守,故而休战;至于我魏国,则因为被群雄环伺,故而休战。这样一来,人人忌惮人人惧怕,便不会打仗。”

原来是这样。

这倒是把帝王之术用在了各国之间。

也就只有魏忌的妹妹,可以眼界如此开阔,能三言两语权衡利弊,讲出这许多。

座中有人轻轻抚掌,也有人大声喝彩,更有人举起酒杯遥敬魏子佩。

只是魏子佩的视线看过一圈,却落在了姜禾身上。

“本宫想向雍国王后请教,本宫说的这些,对吗?”

正在看热闹的姜禾被人提及,转头向魏子佩看去。

这小姑娘的眼神里充满敌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禾看了看赵政。

赵政仍旧端正地坐着,似乎并不在意姜禾如何回答。

也罢,就知道齐国公主八字不好,到哪里都有人找上来切磋。

姜禾看向魏子佩,摇头道:“不好。”

魏子佩的脸瞬间红了。

姜禾接着道:“非但不好,更是痴人说梦。雍国忌惮赵魏结盟吗?岂不知雍国可以联合燕国韩国夹击赵魏;楚国忌惮燕国遥远吗?大可以借道齐国伐燕,只要许以土地百姓,齐国王室乐意得很;齐国怕退无可守?本宫母国粮草丰盈岛屿万座,再不济也能守上十年八年;至于你魏国,群雄环伺之下首先变法图强,只为夹缝生存吗?公主年幼,相信你兄长即便教你‘制衡’二字,也不是这个意思。”

姜禾额前的东珠掩面遮挡了她的神情,但她的声音字正腔圆又抑扬顿挫,说的更是这几个国家都懂的“雅语”,顿时令使团人人变色噤声。

韩国震惊于自己竟有用处,燕国畏惧地看一眼楚国,魏国使团羞恼又激动,而姜禾身后的雍国大臣,都不由得抬头看向姜禾。

他们神情复杂,眼中滚过亮光。

当初反对齐雍联姻,是怕国君被齐国公主蛊惑,影响大计。

哪知道这公主竟如此睿智聪慧,简直可做国君助力。

在因为震惊而凝滞的宫殿中,赵政忽然开口问:“那依王后见,该如何平息五百年以来的战火?”

姜禾淡淡一笑,抬眼看使臣们犹疑的神情,朗声回答道:“以战止战!战,战到强者吞并弱者,战到胜者剿灭败者,战到七国只剩其一,那其一便是华夏天子,九州神龙!”

六国尽灭,余强者为王!

“哒”地一声,赵政手中的杯盏跌落在地。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在使臣们被这想法惊骇到瞠目结舌的安静中,站起身。

东珠掩面轻轻晃动,赵政试图看清姜禾的眼睛。

他的心中似有潮水澎湃而来,与嶙峋的山石击打在一处,奏出激越的战歌。

“姜禾,”赵政唇角微动,声音低得只有对面的女子能够听到,“姜禾!”

殿内陆续喧闹起来,有人赞同有人驳斥更有人借机说雍国王室太过好战。

可只有赵政盯着姜禾的脸。

这张脸上的每一条弧度,他都很清楚。

可他还是忍不住看着,忍不住猛然张开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拥姜禾入怀。

“姜禾,姜禾!”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似乎姜禾刚刚说的话不是在言明她的观点,而是在喊他唤他。 De2O2vvrNyAYL5l3jXo7vGIuc2w1xHKasQBvgeDGv/wD/XDZmopbZaYmv+IH0v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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