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连连。
梦里雍国与其余六国开战,他被兄长勒令带兵亲征。
枪、棍、刀、剑、斧,空中晃动着各国兵器,而他的战甲那么薄。
他看到自己躺在血污中,身首分离。
他想把破碎的自己拼凑在一起,却见有一只方口齐头靴从头顶落下,踩在了他的脸上。
长安君赵蛟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亵衣,床帐处香囊晃动,似乎有鬼魅曾经接近又离去。
“来人,来人!”他喊着,声音惊惧。
侍女推开门进来,服侍赵蛟沐浴更衣。
过不多久御医也到了,给赵蛟更换夹板,检查腿骨。
侍女趁御医不注意,换掉了赵蛟床帐处的香囊。
香囊中掺和碾碎的南海腐木,正是赵蛟夜晚发梦的原因。
绣工一模一样的香囊有两个。
一个是韦南絮在三年前送给赵蛟的,是赵蛟十五岁“束发”时的赠礼;一个是韦彰德命韦南絮一日之内重新做出一模一样的,塞入药物,由买通的侍女夜间挂在赵蛟床头。
欲乱其智,先惑其心。
韦南絮原本不答应,但当韦相国告诉她引火之物是怎么到了她的住处后,韦南絮便没有理由拒绝了。
多年以来对她表达爱意似乎求而不得的雍国公子,竟利用她陷害她,甚至要把整个韦氏,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韦南絮绣出那个荷包,一针一线,都是恨意。
侍女把取下的荷包放入衣袖中,默默收拾完毕,退出寝殿。
赵蛟已用完早膳,在前殿吃茶。
一名护卫模样的男人从角门进,垂着头匆匆推开前殿的门。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所经之处的地面上,留下了深褐色的污渍。
那是泥土混合着鲜血。
护卫姓常。
常护卫走到赵蛟面前跪下,神情恭顺又狼狈不堪。
“怎么了?”
赵蛟立刻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常护卫。
常护卫的脸青白一片,叩头道:“昨日夜里,咱们的人在城外被伏击,死伤过半。”
长安君豢养了效命于自己的杀手。
为了掩人耳目,他让最信任的护卫做头领。
那些杀手平时散于乡野,除了每月一次城外的集结,行踪诡秘。
可是昨日集结时,竟有人一举攻进那座私宅,先用重弩射进窗户,再闯入近身格杀。
好在常护卫活着逃出来禀报,可昨日一战,他也受了重伤。
“什么人?”
赵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
他的眼眸微微眯着,内里有寒光和疑惑闪过,全然不似平日嬉笑玩闹心无城府的样子。
常护卫从衣袖中拿出一根弩箭。
箭不长,箭头是三棱形,每一条边都有相同的弧度。
箭杆用柘木制成,坚硬又不易折断。
“这是……”赵蛟盯着那根箭,额头渐渐涌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郎中令军的箭。”常护卫虽勉力压制着心中的胆怯,说话的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抖。
“陛下知道了,”他伏地道,“陛下知道齐国使团是公子……”
“闭嘴!”赵蛟抬脚向常护卫踹去。
“闭嘴,”他又说了一句,转身看向外面炙热的阳光,开口道,“你先下去。那些杀手若有受伤不能用的,不必留了。其余人等分批次进城,本公子或有大用。”
常护卫惊愕地抬起头,却慑于赵蛟流露出的杀意,听令离去。
自从得知魏忌没有死,姜禾的心情好多了。
每日她仍旧在空闲时随处走动,却不再焦灼难安。
看赵政三言两语中透露的意思,似乎擒拿雍国奸细也就在近几日。
刺杀齐国使团的,和在宫殿里放火的,或许便是同一个人。
那人奸猾聪慧,所做的不仅仅是破坏齐雍联姻,还想要了赵政的性命。
赵政把韦彰德放回府,卫尉军统帅苏渝受命继续调查放火一事,其实也很少再来赵政面前禀告。
赵政在等,等着鹬蚌相争,等着螳螂捕蝉,等着狗咬狗。
姜禾隔岸观火,总觉得赵政心思缜密、城府深沉。
好在等六国使团聚集,九嵕山的祭典以后,赵政或许便能查出奸细。
那也该遵守诺言放归齐国质子。
然后姜禾也可以离开了。
不知道魏忌现在怎么样。
夜空中的星星如顽皮的孩童般眨着眼睛,姜禾坐在桂花树下,在灯笼的微光中打开魏忌的第二封信。
仍是那样行云流水洒脱不羁的字迹,虽寥寥几句,却暖意融融。
“洛阳花开似锦,有风东来,却未捎回临淄消息。不知禾妹近日见何人,读何书,宫中日子安好。春日乍暖还寒,顾惜身体,念念。”
那时候见过什么人,读过什么书啊……
姜禾抬头看天,想了想。
那时候姜禾返回齐国,可府中已无长辈。太后怜惜她孤苦,便把她带入宫中抚养。
进宫第三日,她遇到齐国公主姜玉衡。
“你就是那个魏国公子亲自送回来的使臣之女?”姜玉衡上下打量着她,便求太后同意,要把姜禾要到自己宫中。
“孙女不会亏待她的。左右我一个人读书写字也闷得慌,就让她同我一起吧。”
姜玉衡抱住太后的衣袖撒娇,直到太后答应了她。
后来她就跟着姜玉衡生活。
对外说是女官,也好堵住大臣为她不平的悠悠之口。
对内其实跟婢女差不多。
好在因为身份原因,太后答应了她,等公主出嫁,她就可以自由离去。
姜禾已经没有家,余生只想做两件事:找到父亲,帮助魏忌。
星空之下,她独自提着灯笼,回寝殿去。
内侍宫婢已经习惯姜禾偶尔的独行,故而只是远远跟着,并没有上前打扰。
走到寝殿门口时,她见有内侍搬着一张床出来。
见姜禾停脚,内侍垂头回禀道:“这是陛下的吩咐。”
“床坏了吗?”姜禾问。
内侍相互看了一眼,虽神情窘迫,还是一五一十回答道:“陛下说……床太大,让换一张小些的。”
怎么就大了?
姜禾百思不解。
难道赵政要独睡吗?
看来他们成婚这段日子,已经做足了夫妻恩爱的戏码。又因为已不再绑着她,赵政准备独自睡了。
姜禾心情愉悦地沐浴,再换上舒适的亵衣,便准备择一处偏殿安睡。
可刚刚打开殿门,便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歇息的时辰到了,王后要到哪里去?”
赵政站在屏风处,手握竹杖,冷眼看着姜禾。
“本宫……”姜禾嗫嚅道,“听说陛下换了床……还以为……”
“那张床不舒服,孤睡不安稳。”赵政说着话转身,烫伤未愈的腿走起路来仍有些跛。
姜禾只好跟着他回到龙床前。
床果然比之前小了很多,赵政躺在里面,外面便仅余下比肩膀稍宽些的空间。
“这也太窄了。”
姜禾坐在床上抱怨。
赵政斜睨她一眼,淡淡道:“王后虽然每日像是要把国库吃空一般用膳,却仍然身材消瘦,这张床睡得下。”
“我就不能睡在别处吗?”姜禾蹙眉问。
“不行,”赵政断然拒绝,“找出奸细之前,王后都要跟孤待在一起。”
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禾躺下去,却发现床上仅有一条锦被。
她伸手去拉,赵政却已经抢先一步,把他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来人!”姜禾起身呼唤。
然而却并无任何人应声。
自从止阳宫着火以后,护卫宫禁的卫尉军更多,可夜间伺候的内侍宫婢,却距离寝殿更远了。
远得就算敲锣打鼓,外面都听不到。
姜禾赌气平躺下,瞪眼看着床帐上的东珠。
“王后可以跟孤盖一条被子。”赵政的声音温和了几分,开口道。
姜禾气哼哼转过身去。
谁要跟你一起盖了?
雍国国君的禁欲哪里去了?君子之风哪里去了?这么快就要暴露本性了吗?
她突然想起魏忌送她回齐国的那一路,除了背着她,连触碰她的手都没有过。
都是男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她闭眼睡去,再不搭理赵政。
夜色浓浓,像窝在心中的缱绻。
耳边响起姜禾平稳的呼吸声。
她睡熟了。
赵政掀开自己暖热的锦被,一点一点,拉到姜禾身上去。
裹住她的肩膀,裹住她的细腰,裹住她修长的腿,裹住她有些凉的脚。
她在睡梦中翻过身来,险些撞入赵政怀里。
赵政小心翼翼躺下,额头碰到一缕姜禾的头发。
熟悉的味道在他鼻尖拂动,赵政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其实只是初秋。
他觉得不盖被子一点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