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还未长草。
最上面的那一层干燥结块,再往下刨,土质松软潮湿,隐隐有腥咸的气味。
她不会死的。
魏忌雪样的衣摆沾染泥尘,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土壤,似乎想要亲自掘开坟墓。
然而魏忌只能跪等。
心急如焚却又望而却步,气恼掘土的速度太慢,却又不敢催促他们再快一些。
脑海中忽然浮现那女孩的面容,她跪坐在他对面,谈笑自若道:“魏公子莫要着急……”
——“魏公子莫要着急,可以先去用过午饭,回来后再下不迟。”
那一年,在魏国国都洛阳,魏忌第一次见到姜禾。
她年仅十三四岁,一张脸尚含几分稚气,却已出落得清雅脱俗。
姜禾坐在魏忌对面,手持黑子,棋风凌厉。
小小红衣女子,对弈时却似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从未遇到过对手的魏忌感觉与他对弈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军队,一个国家,甚至是一位天神。
他思虑良久迟迟没有落子,对面的女孩子终于开口说话。
十七岁,魏忌第一次败了。
他把棋子轻轻放下,起身拱手施礼:“魏某输了。”
虽秉持君子之风,但魏忌知道自己的脸因为羞惭有些发红。
姜禾却神情自然地笑着,似乎赢了他这位已崭露头角的魏国公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国君还在同齐国使团议事,魏公子要随我去用饭吗?”
她举止活泼却不失优雅,谈吐亲切却并未越矩。
齐国使团歇息的使馆里,姜禾向前走去,魏忌只是略一犹豫,便跟上了她。
“姑娘手谈之风,若云山江水般难测。不知尊师是谁?”
“我的老师?”姜禾狡黠地笑着,“其实我的老师更擅长烹饪。”
君子本应远庖厨,魏忌却忍不住跟着她走进小厨房。
姜禾用一把青槐嫩叶捣汁,和面做出细嫩的面条。煮熟捞起,放入花生碎、芝麻粒、花椒果,再以熟油和酸醋浇入拌匀。
香气扑鼻,她却并不急着吃,而是隔冰放置一会儿,这才端到几案上。
这一碗冷淘驱走了秋日的焦躁,魏忌只觉得唇齿生香提神醒脑。
第二日傍晚他念念不忘那个味道,试着在府中做了做。
同样的原料,同样的手法,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魏忌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对面不再坐着她。
吃起饭来有滋有味,对待一碗凉面也用心执着的她。
三个月的相处,魏忌对弈输给姜禾,做饭不如她好吃,同龙阳君比拼剑术,也是靠姜禾的点拨取胜。
他贵为魏国公子,却总输给一个小姑娘。
别人都以为姜禾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跟着使臣父亲出使魏国的臣女。
只有魏忌知道,她是朝阳,是山峦,是环绕魏国的水流,是可望不可及可见不可触碰的人间绝色。
面容绝色,心智更绝色。
《山海经》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
姜禾,便是上古传说昆仑虚上,百神居住之处的禾苗。
迎风而立,与他惺惺相惜。
四海华夏,魏忌只输给过她一人。
输得心甘情愿又愉悦赞叹。
他等她长大,甘之如饴。
再后来,魏忌的兄长魏圉发现姜禾的父亲便是孙武传人。
既然是孙武传人,必有兵家密卷。
魏王势在必得,囚禁姜禾父亲,严刑拷打。
魏忌无法阻挡,只能忤逆君意,跑去救出姜禾。
这是魏忌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第一次展开怀抱,去呵护一名女子。
现在呢?她能否像当初一样,在他面前安慰道:“魏公子莫要着急……”
墓穴挖开了。
黄土被翻到一边,棺木安置在墓穴中,黑漆漆的颜色像是通往幽冥黄泉的鬼路。
“公子,的确有棺木。”
开挖的人回禀道。
是的,的确有。
但魏忌心中,一直奢望这是一座空坟。
“开棺。”他下令道。
他的小禾那么聪明,不会死的。
这座坟或许是空的,或许埋着旁的人。
棺材板被卸掉掀起,声音沉闷却又刺耳。
刚刚打开一条缝,便有浓烈的尸腐味道扑面而来。
跟着魏忌做事的人牢靠稳妥,他们神情不变,把棺木板挪开一半。
魏忌抬脚走入墓穴,凸凹不平的土块几乎把他绊倒,他走到棺木前,向内看去。
棺中躺着一位女子。
因为棺木板并未完全掀起,魏忌只能看到这女子脖颈以下的位置。
她的胸口衣衫破碎,被箭矢刺伤之处向外翻起黑褐色的血肉。
衣裙是齐国样式,上面点点鲜血,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棺中零落丢着一些随葬品,多是银梳胭脂等物。魏忌一样一样看去,在女子双脚和棺木中间,看到一件红色的衣裙。
那件衣服被叠放整齐,像是墓主人心爱之物。
魏忌伸手把它拿出来,颤抖着缓缓展开。
白色的交领红色的裙裳,裙边缀着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细碎东珠。
那一年姜禾坐在他对面手谈得胜时,就穿着这件衣服。
那一年他背着姜禾离开洛阳,漫天大雪中几乎迷路时,她穿着这件衣服。
那一年他初识情滋味,面前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时,她穿着这件衣服。
一别三年,再见红裳。
红裳鲜艳,人隔阴阳。
魏忌泪流满面扶住棺木,几乎站立不住。
小禾,小禾!
他突然上前几步,用手去推厚重的棺木板。再推开一尺,他就能看到她的样子。
“公子,我们来推。”
下属的声音响起,却突然惊停了魏忌的动作。
“不。”他开口道。
不,不要。
他不要看如今她的脸。
他记得姜禾明亮的眼睛,记得她凝神时微蹙的眉,记得她大笑时的酒窝,记得她正骨时忍住眼泪的样子。
她皎若朗月、灼若芙蓉、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她不是现在这样,躺在棺木之中,森然可怖、浊气蔓延。
魏忌退后一步。
他怀抱那件红裙,向墓穴外走去。
部下在他身后重新封棺,重新覆土,重新垒起坟茔。
魏忌觉得命运张开血盆大口,正一点点把他吞噬。
哪怕他威名远扬,哪怕他门客三千,哪怕他斡旋得当止战休战。
可失去了小禾,他便一无所有。
无尽的黑夜在他眼前铺开,魏忌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钻入院落的风被照壁阻挡,轻柔地掀起地面尘埃,打了个旋儿不见了。
韦彰德居住的相国府,虽然供养的门客尚未离去,但才短短十日,来拜访的同僚已经少了很多。
特别是昨日赵政警告说若再敢有人为他求情,笞刑两百后,便没有官员敢来了。
外面都传止阳宫大火跟韦彰德的女儿韦南絮有关,说韦南絮因爱生恨,想要一把火烧死王后。
有门客劝说韦彰德,应该处死韦南絮避祸。
但他不舍得。
老来得女,呵护异常,况且他的女儿是无辜的。
韦彰德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到时候他依旧是大雍的相国,他的女儿沉冤昭雪,依旧是大雍才貌无双的贵女。
韦彰德严禁家眷外出,合家老小都困在府内。
门客们大多数都没有用武之地,好在这里面有几个他信得过的。
这日傍晚,终于有人前来回禀。
“打听清楚了,国君大婚前,齐国使团曾遇刺。那刺客被卫尉军统帅苏渝严刑拷打,招出受长安君赵蛟府上楚国歌姬指使。歌姬已死,刺客被苏渝放了。”
“是饵。”韦彰德道。
那刺客是诱饵,要看看指使者是否会中计。
门客点头:“可诱饵在都城外的馆驿被毒杀,用的毒药,是醉殁。”
醉殁?
韦彰德抬起头,神情震惊。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相府便在被人栽赃了。
毒药难配,但相国府上曾有一位门客擅长辨毒制毒,为炫耀能耐,公然配置了这味毒药。
事后韦彰德把该门客驱走,但显然天下人都会认定,他府上便有毒药醉殁。
韦彰德起身踱步,眼角寒星点点。
门客不敢说话,等着他的决定。
相府已在生死存亡之时。
终于,当夜幕降临,天光被丝缎般的黑夜遮住,韦彰德走到屋门前,停步冷笑。
“姬蛮,”他的声音有些难过,“若非本相栽培推举,你怎么可能遇到先王,成为一国太后呢?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有两个儿子,怎么选,你说了算。”
韦彰德回过头去,看向跪坐在地的门客。
“去,”他低声道,“给赵蛟一个杀死赵政的机会。”
给他一个机会。
这是最大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