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聊天吗?
姜禾的眼睛勉强睁开,终因这一日的辛苦疲惫地闭上。
这场大火是不是把雍国国君烧得神志不清了,怎么聊起天来。
“你说什么?”她轻声嘟囔着。
赵政的声音近了些,像是就在她耳边。
“给你写信的那个人,你想嫁给他吗?”
他的语气郑重又带着试探,像是非要弄清楚不可。
沉沉的睡意袭来前,姜禾心中浮现魏忌的面容。
少年公子,龙章凤姿,一袭白衣,玉树临风。
她俯身在他的背上,遇到漫天飞雪,遇到寒梅盛开,遇到柳暗花明,迎着渐暖的东风,回故乡去。
他说:“姜禾,快走,走了才能活下去。”
他说:“本君背着你走,除非死,不会把你放下。”
他在篝火旁为她更换伤药,满脸的怜惜和心疼。
他学着在河沟里捕鱼,捉到一条捧回来,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
嫁给这样的人,便是嫁给幸福,嫁给安宁,嫁给丰足。
姜禾脸上露出笑容。
“好啊,”她轻声呢喃道,“我嫁给他。”
殿内终于安静了。
微风从打开的窗棂吹进来,拨动床帐下垂坠的东珠。
白色的东珠相互撞击,声音柔和低沉,像是谁在软语回应。
俯身在姜禾身旁的赵政躺回去。
他的心像被人挖走一块,血液泵入心脏迟迟没有回流,让他受伤的左腿更加疼痛。
轻轻把锦被盖好,双臂垂下来,闭上眼睛的赵政疲倦却无法入睡。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波动。
过了许久,赵政试着翻了个身。
受伤的左腿搭在右腿上,身体侧着,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姜禾的后背。
她的长发随意披散开,乌黑柔亮隐隐有皂角和竹叶混合的清香。肩膀微瘦然而肩角圆润,在亵衣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赵政闭上眼睛。
嗅着这样的气息,沉沉入睡。
第二日秋风送爽,推窗见大雁南行,天高地阔,红润的朝阳越过宫殿的檐角,照在额头长角的瑞兽獬豸身上,让它的双目更加有神。
赵政已经坐起身,看到窗外的大雁和旭日,轻声吟诵了一首歌谣。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语调低沉悠然,好似他不是坐在层层护卫的王宫,而是行走在田间地头,看流云飞雁,听溪流缓缓。
支好窗棂的姜禾转过头来,眼眸中有惊讶的光芒。
“这是邶地的民歌,臣妾记得下半句是‘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看来陛下去过邶地。”
有内侍和宫婢在时,姜禾称呼赵政“陛下”,自称“臣妾”。
邶地,周武王封殷纣王之子武庚于此,如今在魏国境内。
做过魏国质子的他,了解魏国民歌,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不明白姜禾身为齐人,为何却对魏国如此了解。
赵政扶着床沿坐稳,双腿垂下,城府深沉的眼神落在姜禾身上,唇角含了一丝笑意。
“王后也去过邶地。”
这句话不是询问,透着笃定,又露出引她继续说下去的语气。
姜禾笑着抬起双臂,伺候她的宫婢为她穿上一层又一层的浓墨华服。待赵政等待的神情明显有些愠怒,她才露出些顽皮道:“臣妾哪里都去过。”
真是说大话不眨眼。
赵政扬眉道:“你过来,为孤更衣。”
从六岁离开故土起,赵政都是自己为自己穿衣束发。
他从不容别人触碰自己,就像不吃别的厨房做的饭,不喝别人呈上来的水,十多年来没有改变过。
姜禾虽然才认识他数月,也已经知道他的这个习惯。
当着宫婢的面她不能发作,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那意思是:你有手有脚为何让我帮忙?
赵政扬起的眉毛落下,神情有些不耐道:“孤受了重伤,需要人服侍了。”
的确是腿脚不便了。
服侍齐国公主那么久,她如今竟然也粗心至此。
姜禾有些内疚地点头,看向左右道:“你们听到了吗?”
原本服侍姜禾的宫婢立刻擎着赵政的衣服饰物跪地上前。那神情既忐忑又激动,好像终于寻到了献媚于陛下的机会。
赵政如今大婚不久,只有正妻没有妃妾。
她们身份卑贱,就算做不了妃妾,只要能得陛下一日恩宠,也是梦寐以求的事。
赵政却恼了。
他抬头看着姜禾。
墨色的衣裳把她衬托得愈加明媚,好似夜色包裹着月亮,让人想要张望,想要夺取。
“姜氏,”他坐着没有动,声音也冷厉几分,“为孤更衣。”
呼她姜氏,这是真的恼了。
说起来,在他心里自己还是一个伺候王族的奴婢。
姜禾走上前去,从被吓得哆嗦的宫婢手中取过衣服,帮赵政换过。
赵政已经起身站着。
他很高。
姜禾出生于齐国,那里的女子已比楚国女子挺拔不少。可姜禾站在赵政面前,头顶却只到他唇边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被人伺候过穿衣,赵政的动作有些僵硬。
抬手臂太高,以至于衣袖不好套进去;头低得不够,以至于后领不好整理。穿好衣服后手臂垂着,以至于不好束上腰带。
姜禾不得不一只手握住赵政的手臂拉下,穿好衣袖;踮起脚尖双手环着赵政的脖颈,整理衣领;束腰带时她得用两条胳膊架着赵政的手,才好留出空间束腰带。
这一次更衣费时费力,赵政像是突然变成了任人摆布却并不灵活的木偶。
而且只要有宫婢或内侍想要上前帮忙,赵政就冷眼看过去。
不需要说话,就如上弦的弓箭般逼退了对方的步伐。
直到衣服穿好,内侍总管李温舟到了。
这是从小服侍赵政的阿翁,姜禾像交出烫手山芋一般把赵政的手放在李温舟手臂上。
“阿翁来了,可以伺候陛下穿靴了。”
她想起劫后余生时赵政这么称呼过李温舟一次,便也如此呼唤。
李温舟很明显露出了惊愕和激动的神情,他躬身施礼,姜禾连忙把赵政的手牢牢放在他手臂上。
没等李温舟再说什么,姜禾便抬步走脱。
身后传来赵政同李温舟的对话。
“最近你夜里歇在哪里?”
“禀陛下,在净尘院。”
“那里好吗?”
“奴婢图它离止阳宫近些,方便伺候。”
“你该换个地方。”
赵政阴晴不定的声音响起,姜禾已经走出殿门。
长安君赵蛟是从猎场直接奔入宫城的。
他脚踝骨折,被人用马车车板抬进赵政寝殿,过门栏时车板倾斜,赵蛟的脚踝被压到。他低声惨叫着,泪都快要下来。
赵政正在同姜禾相对而坐用膳,见赵蛟进门,姜禾停箸转头看向他。
门板搁在地面上,赵蛟坐着蒲团抬袖抹泪道:“王兄!臣弟来了!臣弟听说有人纵火行凶,魂儿都快吓没了!王兄无事,大雍真是受神祇护佑……”
他情真意切地啜泣着,身上还穿着纵马的劲装。或许是打猎时有所斩获,裤腿上隐隐有干涸的血迹。腰里的香囊不知丢在哪里,身上只佩戴着玉环,也碎了一半。
赵政从衣袖中掏出一块手帕,缓缓起身。
腿上的伤虽然很重,但并不影响他走路。赵政绕过姜禾走到赵蛟身边,忍痛蹲下身子,握住了赵蛟的小腿。
赵蛟的右脚高高肿着,没有上夹板,也没有敷药。
赵政的手顺着赵蛟的小腿按揉下移,赵蛟一开始满头大汗,很快便呻吟起来。
“王兄,疼,疼!”
他伸出手要推开赵政的触碰,却又不敢。
“这里裂了,得上夹板。”赵政的手停在他脚踝上方三寸小腿处,沉声道。
赵蛟的双手护着小腿,不让赵政动。
赵政的手却继续向下,按在肿得很高的关节那里。
“这里脱臼了,要正骨。”
没有暗示或警醒,赵政忽然用力一扭!
“咔”的一声异响,赵蛟的惨叫随之而来,声音哀痛崩溃,几乎掀翻了屋顶。
赵蛟被内侍抬着奔向御医值房。
御医为他碎裂的小腿上夹板固定,末了道:“歇上三个月不要用力,公子便可无恙。”
“本君的脚踝!脚踝!”
赵蛟指着自己被赵政正骨的脚,含泪悲泣。
王兄心狠,不知道他从此是不是便废了。
御医忍不住笑道:“想不到陛下竟有这种正骨的本事!长安君的脚踝原本扭转,如今已经好了。”
好了?
赵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虽然关节处并未消肿,那些憋胀感却正一丝丝褪去。
御医离开,殿内不知为何忽然空无一人。
长安君抬起头,见太后正向他走来。
她的步子很快,神情急切不安,刚刚见面,便忍不住问道。
“脚怎么样?御医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