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巨响,躲闪开的姜禾蜷缩在一边,呛咳阵阵中,感觉有人解开了她的绳索。
“赵……”
烟尘中她看不到赵政的脸,只感觉双手迅速松开,便迅速滚到地上。
火中逃离最重要的是弯腰弓背,姜禾尽量贴近地面。先打开妆奁取出装信的包袱,再跑开几步,却发现赵政没有跟来。
姜禾回过头。
四处掉落不停的火焰中,她看到赵政斜倚龙床坐在地上,他的左腿上,紧紧压着一根横梁。
原来刚刚砸向床头的横梁,也砸在了赵政身上。
救还是不救。
姜禾有一瞬间的犹豫。
她并非仁义之士,自小学的也是如何避祸自保。可赵政能记得回来解开她的绳索,她便不能见死不救。
姜禾三两下把包袱系在怀里,蹲下身子挪动横梁。
雍国宫殿的横梁,用最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重且光滑,姜禾几次用力,横梁却纹丝不动。
“走!”赵政因为疼痛大声喘气,身体前倾伸手去推姜禾,“喊人来!你抬不动。”
外面已隐约听到内侍宫婢的尖叫声,其中夹杂着护卫撞击殿门的声音。原本只是关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姜禾没有多说话,她转身推倒屏风,利落地卸掉边条,把边条顺着赵政被横梁压住的小腿缝隙探进去。
屏风的边条同样是金丝楠木,同样坚硬。
滚滚烟尘中,她抬起边条撬动横梁。
缝隙扩大,赵政的腿终于抽出来。
没时间处理伤口,姜禾伸出手。
“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又急切。
赵政反手握住她的手,挣扎着起身。
正在这时殿门被撞开,钻进来的空气让殿内火势更为凶猛,可毫无畏惧的卫尉军已经披着水衣冲进来。
“陛下!陛下!”他们心急如焚肝胆俱裂地唤着,待发现赵政受伤,便要把他背起来。
“孤能走!”
滚滚烟尘熊熊火焰中,赵政紧握姜禾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
宫中乱作一团。
守卫皇宫的卫尉军先是怀疑哪个宫殿不小心蜡烛翻倒走了水,待发现着火的是国君居住的止阳宫时,立刻慌了。
是宫变!
国君的贴身侍卫郎中令军立刻冲进来,他们同卫尉军一起,一面救火一面封锁各宫各院。
待内侍总管李温舟跑进止阳宫,火已扑灭大半。赵政坐在空旷的庭院里,由御医服侍治伤。
李温舟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久久无法站起来。
远远地,赵政含笑看着他道:“阿翁莫慌,孤安然无恙。”
他再次唤他阿翁,像六岁离开雍国时那样,对他充满敬重。
只不过,当年那个见到毒蛇都能吓哭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他如今握大雍权柄,削六国国力,铸锐器练悍兵,暂为一国之君,他日必是华夏共主。
李温舟双眼含泪点头,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向赵政。
他老了,真怕自己有一日突然死去,再无人……
火焰照亮的某处,李温舟的目光突然凝滞。短暂的惊讶后,他抬头看向赵政身边。
那个女子已经穿上王后的交领曲裾深衣,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其上并无坠饰。宛若仙子的脸上神情警惕,双臂低垂,右手被赵政握在手中。
国君竟然,握着一个人的手。
一时间李温舟情难自禁地看了一眼姜禾,那目光有欣慰有感动,还有浓浓的谢意。
姜禾没有看到李温舟的目光。
她觉得赵政过分了。
本宫救你一命,你不说谢谢也便罢了,怎么能在御医处理伤口觉得疼痛时,一次次把本宫的手攥得几乎要断开呢。
这是什么转移疼痛的巫术吗?
她皱着眉头努力挣脱赵政的手,赵政却抬头对她道:“王后想趁机逃出宫吗?”
“本宫的私库还在这里。”姜禾冷哼一声。
近日实在太忙,她还没有找到可靠的人手把私库里的宝物折换成金饼。
赵政这才松开姜禾的手,看向已经扑灭大火的卫尉军。
他眼眸中一瞬间涨起暴烈的戾气,冷声喝道:“搜宫!形迹可疑或抵抗者不必询问,一律格杀。”
“遵命!”
郎中令军留守在止阳宫保护国君的安全,而卫尉军身穿甲衣没入黎明前的宫殿,如一柄柄锋利的越王剑。
卫尉军离开不久,太后姬蛮到了,她身后还跟着宿住在达政宫的相府嫡女韦南絮。
虽事出紧急,太后却并未失仪。
妆容相宜,深衣华丽,珠翠闪烁,裙角拖曳。
太后左手轻轻搭在内侍手腕上,右手臂轻垂,护甲扬起指着被火焰烧尽的寝殿,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姜禾施礼,赵政坐着答话:“回禀母后,有歹人纵火弑君,儿臣已命卫尉军遍查宫禁。”
他说着向太后一旁的韦南絮看去,见韦南絮已慌作一团。
“是谁这么大胆?”
她低呼一声,像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陛下受伤了吗?”
她上前一步,有些不敢看赵政的视线。待看清姜禾安然无恙后,她神情中更有掩饰不住的妒忌和意外。
御医已经诊治完毕,房梁把赵政的一条腿砸致骨裂,又有烫伤。他的裤管被剪开,腿上包裹着一层层的伤药。
烫伤最是疼痛,赵政眉头紧锁没有回答。
此时卫尉军回来了。
“禀陛下,除达政宫外,其余宫殿均已搜过。卑职等一无所获。”
卫尉军统帅苏渝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轻轻喘息。
“为何不搜达政宫?”赵政面色阴沉道,“尔等竟不把母后的安危放在眼里?”
苏渝的头垂下去,欲言又止未敢辩驳。
很显然,他们被太后的近侍挡在了达政宫外,不敢进入。
“哀家的宫殿很安全,”太后见状道,“不需要搜。”
内侍已在空地上铺了一块羊绒地毯,为了避免地面湿寒,地毯铺了三层厚。
太后跪坐在地毯的蒲团上,从韦南絮手中接过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她举止舒缓端庄,似乎赵政宫中突起大火,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这件事不能惊扰到她宫中的安宁,故而无需搜,也不能搜。
赵政摇了摇头。
他勉强站起身,由姜禾扶着向太后走近一步,单膝跪地,对太后道:“母后如此,倒是要置儿臣于不孝之地了。”
太后眉头轻皱凤仪含怒,喝道:“国君这是在逼迫哀家吗?”
“儿臣不敢。”
赵政抬手示意卫尉军统帅苏渝道:“苏将军尽管去搜达政宫,若仍旧一无所获,孤愿意长跪不起,向母后请罪。”
虽然赵政伤在左腿,可如今右腿这么跪着,被烫伤的左腿似乎撕裂开,甚至能听到骨裂之处隐隐作响。
疼……
疼得钻心刻骨,似乎有一万根针刺入皮肤,刺入骨骼,刺入耳膜。
他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瞬间湿透了青砖地板。
可纵是如此,赵政却仍没有起身。
苏渝快速向外奔去。
这大雍皇宫里,虽然每一道政令都要经过太后,传国玉玺也由太后保管,但苏渝只效忠赵政一人,只听他一人的命令。
赵政跪着不动,苏渝疾如闪电。
太后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怒火和屈辱,却独独没有心疼。
她任由赵政跪着,直到苏渝三刻钟后去而复返,把一团东西丢在地上。
“禀陛下,在达政宫中搜出引火之物。”
“不可能!”太后一杯茶水向前掷去,摔在了赵政身上。
赵政的亵衣外面只简单披了一件外袍,此时衣衫湿透,炙热的茶汤浸入包裹伤口的棉布,让他疼得几乎昏迷过去。
“在何处搜出?”赵政咬牙问,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里磕碰过,含着敌意。
“在韦南絮小姐居住的偏殿。”苏渝答道。
赵政想要起身看一眼韦南絮的神情,可他的双腿疼得没有半分力气。恍惚中听到韦南絮尖叫一声跌坐在地,赵政再也支撑不住。
睡梦中是摇摇晃晃的马车,他躺在车里,四周起了火。
外面传来李温舟的声音,这位内侍总管,从赵政六岁离开雍国为质时就跟着他,一直跟着。
李温舟谨小慎微,帮助赵政渡过了许多灾厄。
然而赵政也并未完全信任他。
“公子,快爬出来!”李温舟在外面喊。
赵政有些疑惑,他已经贵为国君,不再是雍国用来安外的质子,为何李温舟仍然唤他公子呢?
赵政低下头,看到自己小小的手脚和身子,惊悚地发现他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
颠沛流离六国为质,步步杀机九死一生的小时候!
赵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试图爬起来,却发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燃烧的火焰让他无法睁眼,他的双手在空中挥动,无尽的黑夜里,赵政听到了一个声音。
“起来!”
那声音清亮急切,若仔细听,还有一点点关心。
赵政循着那声音,握住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降魔驱厄的手,黑夜被这只手屏退,一丝亮光从天空泻下,赵政终于有勇气睁开眼。
似乎从垂髫稚子之时一瞬间来到成年,他发现自己躺在龙床上,面前是女子娇艳却神情不满的脸。
“放开我。”姜禾努力掰开赵政的手指。
赵政却一把把她拉入怀中,抱了个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