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会儿光景是巳正,萧如海正刚从早朝归来,前脚一踏进衙内,就见候在此处的金吾卫俯低了身子行礼,嗫嚅道:“见过萧长官。”
萧如海抬抬手,示意他不必拘束,一边朝廊内走去一边问道:“派你等去公主行宫驻守,怎在这时来到我这里?”
那少年模样的金吾卫跟在萧如海身后,连连禀道:“回长官,实在是大事不好。索队长在行宫偏室遇刺,凶器又是金吾卫专用的刀,一刀毙命,人已经去了。”
萧如海停住身形,眼有惊愕:“索义雄死了?”
“回将军,今早天刚亮时发现的,在场的金吾卫都看见了。”
“那可有看到行凶之人?”
“回长官,行凶之人已于当场就地抓获,现下已带去府衙审问。只因那行凶者,是金吾卫的人……”
“刺杀索义雄的,竟然同是金吾卫?”
见萧如海恼了,那少年模样的金吾卫冷汗直流,仓皇地回着:“属下……只是将此事禀报给长官,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萧如海蹙起眉,调转了身形,对他令道:“随我去金吾卫府衙!”
一桶冷水泼来,沈胜衣猛然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怀远坊行宫内,而是在金吾卫府衙的地牢中。枷锁牢牢锁着他的脖颈和双手、双脚,他像牛肉一样被挂吊在十字木桩上,一下都动弹不得。
他被折磨了许久的皮肉,已经很是筋疲力尽,即便是痛楚,早已麻木得无从感知。那负责泼他水的人是赵五郎,沈胜衣余光瞥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赵五郎在此时此刻早已满面泪涕,哭得丑兮兮的,不成人样。
若是被严刑拷打的是个旁人,他赵五郎也不必如此动情,偏生是他的沈老弟,加之无人敢求情,素来交好的兄弟自然都是要为之哭上一哭了。
一旁的木桌处,副队长还在和几名负责审讯沈胜衣的金吾卫商量:“倒也不必这么费事,倘若他还是不肯招供的话,也不能一直这般耗下去……”桌上隔着氤氲的茶雾,暗寂中升腾起袅袅缭绕,“归根结底,此事谓为机密,若是传去了旁人耳朵里,咱们这些人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在场的金吾卫都一手指了天地道:“我等绝不会告知旁人,今日一事除了在场的,再不会有另外的人知晓。”
副队长淡淡道:“旁人倒也无碍,只是被圣人得知的话,我委实是不好交代。”
“副队长菩萨心肠,要说这事无须等他认账,更不必可怜沈胜衣那毛头小子,干脆……”说这话的金吾卫抹了把脖子,眼神狠厉。
“剥皮不见血的事儿,却也没什么难处。”副队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蹙眉叹道:“杀人偿命,提了沈胜衣的脑袋,才算还索队长一个说法。”
听进这些的沈胜衣微微抬眼,啐出一口血水,已分不清是第几次为自己的清白辩解道:“我……我是冤枉的……索队长不是我杀的……”
“呵,这小子真是够硬气,苦挨这一番肉刑也是不肯认,倒还真是个铁打的身子了,我看你接下来是招还是不招!”那手里拿着蘸水长鞭的金吾卫冷声一哼,作势就要再接着行刑。
副队长默许,看着那打在沈胜衣身上的长鞭,他平静地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行凶者,哪知忽然有人传报:“萧长官到!”
众人一惊,连忙起身恭候萧如海的到来。
而萧如海一进地牢,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惹怒,他的眼神落到副队长身上,副队长担心被训斥,自觉到了表现的时候,赶忙上前礼道:“属下不知萧长官前来,有失远迎,是为疏忽!但今日出了大事,属下一心想要从这行凶之人的口中问出杀害索队长的缘由,自当是要……”
话还未说完,萧如海就一抬下巴,示意那被吊在木桩上鲜血淋漓的沈胜衣,问道:“杀了索义雄的人,就是他吗?”
副队长毫不犹豫道:“是。”
“可有证据?”
“回将军,证据确凿。他方才昏死过去了,这会儿醒来后,我们还要继续问他行刺的缘由。”
“你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证据不足,便只好严刑逼供。”萧如海沉着脸,不满副队长的行径,当即道,“索义雄遇刺兹事体大,必要彻查清楚。而此人究竟是不是真凶,还需要进一步查明才能定夺。”
副队长一听这话,立即解释:“萧长官,事发现场只有沈胜衣一人在,杀害索队长的凶器也是刻有他姓氏的刀刃,这的确已是证据确凿啊!”
萧如海却正色道:“金吾卫向来秉公行事,只凭这两点不足以毁人清誉。而他既身为金吾卫,便代表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又如何能做出杀害同僚之事?若有隐情,必要详知,万一草草结案而错杀无辜,岂不是要让大唐百姓耻笑我金吾卫行事草莽?又如何能对得起索义雄在天之灵?”
副队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滑稽。他还想再说,萧如海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查案,副队长不得已之下,只好当着萧如海的面吩咐金吾卫道:“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先把沈胜衣关押入狱,择日再审。”
赵五郎谢天谢地地将沈胜衣从木桩上放下来,与另外一个金吾卫将他扛起,一边往牢狱里头走一边念着:“沈老弟,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副队长心里可是不痛快,但碍于萧如海下令,他也只得照办。本想今早结了这案好领功的,如今看来,怕是要周旋许久了。
等到萧如海离开之后,副队长才喊来自己的亲信小万。谈话间,副队长交代小万带几个人回到行宫里,月泉公主的住处不能疏于驻守,小万领命,挑选三人与自己一同回去行宫。
巳时中,怀远坊。
月泉公主的行宫外有个醉醺醺的胡人在徘徊,他穿着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湿漉漉的洇痕,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小万经过他身边时嫌恶地皱起了眉。
那醉汉走过去五步后,还对着小万他们的背影打了个响指,较为年少的金吾卫作势要拔刀,小万低声喝道:“不可!休要节外生枝。”
那几名金吾卫忍下怒火,谁知醉汉得寸进尺地撩开袍边,竟一手窸窸窣窣地解开腰带开始对着行宫墙角撒尿。这可实在是对金吾卫的大不敬,就连小万也变了脸色,他几人面面相觑,相互点头,正打算教训那醉醺醺的胡人一番,谁知行宫内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紧接着是混乱的突厥语,听上去极为凄惶,最终,又是一声汉人语言:“来人啊……来人……”
话音戛然而止,但听着是月泉公主侍女的声音。小万和几名同僚心下不安,旋即循声飞奔而去。
行宫之内,左右两侧尚余三四尺空地。疯长的绿萝藤蔓爬满院墙,根茎之间开出点点猩红碎花,如斑斑血迹溅于绿叶上头。
等到小万他们来到月泉公主的房门前,听到屋内传来窸窣响声,小万担心出事,匆忙间道了句“公主,恕属下失礼”,便踹开了房门。
房内围着四名突厥侍女,见有人闯入,皆吓了一跳,她们正簇拥着月泉公主,小万打量着公主神色,此刻的她是瘫坐在地上的,娇俏容颜上平添了三分惊惧、七分惶恐,仔细看的话,竟还有鲜亮的湿润水迹,像是哭过了。
小万匆匆作揖,走近前来,询问状况:“公主,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遭遇了刺客?”
月泉公主猛地蹙紧眉头,旁边的侍女用一口极不流利的唐语回应道:“带来的……箱子……公主的箱子……”
“阿桑丽!”月泉公主一声惊呼,制止了侍女。
被唤作阿桑丽的侍女不敢再多说,连连退到角落,脸色煞白地握紧了同伴的手。
小万不明其意,月泉公主在这时伸出手,立即有侍女将她扶起,她站起身的同时抬高了雪白细嫩的颈子,平复好情绪之后,对闯进自己房里的金吾卫们说道:“没有出现刺客,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你们可以出去了。”
小万却犹疑着:“公主,我等刚才分明听到这房内传来尖叫声,若是公主……”
“你们不信我的话吗?”月泉公主的眼中露出不悦,“我堂堂阿史那部落的公主,还会骗你们不成?我说了没事儿便是没事儿,还不快退下。”
小万闻言一惊。颔首道:“属下并无此意,只是今日发生了金吾卫索队长被杀一事,我等也是担心公主安危。若无大碍的话,属下告退。”
月泉公主望着这几个金吾卫退出房去,转身对阿桑丽使了个眼色,那突厥侍女立刻去关好房门。确定再无外人,月泉公主疾奔到房内的屏风后面,她再一次打开那绘着狼王图腾的箱子,里面空空如也的景象再一次令她悲痛地瘫软而坐。
“公主……”阿桑丽忧心忡忡地走回她身边。
月泉公主痴痴地凝望着空无一物的箱子,喃声自语:“黄金东珠原本就好端端地放在里面……昨天睡前,我还打开确认了一次,怎么今天再看就不翼而飞了呢?”
阿桑丽谨慎道:“公主,不如将实情告知那群唐人吧。”
“不行。”月泉公主立即否决,而后叹道:“你去喊真如过来我房里,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要真如一人过来。”
阿桑丽点点头,立即去办。
午时正,怀远坊,月泉公主行宫。
“此话当真?”阿史那真如皱眉问:“你也说了,那箱子的锁是完好无损的,既是如此,黄金东珠怎会凭空消失呢?”
月泉公主听到他这么问,心情更为烦躁了几分。想来她本就与阿史那真如不合,无论是在部落,还是如今在大唐,她都不愿与他有过多攀谈。然而发生了这等大事,行宫里除去陪嫁而来的侍女,也就只有真如一人与她来自同族,又有血缘,她只得同他来商谈此事。
“我何必编出假话来和你说笑。”月泉公主无奈地沉着面孔,可谓愁云满面,“眼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事非比寻常,要是被当今的大唐皇上知晓了的话……”
阿史那真如捏了捏拳头,语气无比坚定:“月泉,你的确是要立刻把此事禀告给大唐的皇上。”
月泉公主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
真如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这事儿并非是你我能够瞒得住的,与其隐瞒,倒不如马上告知大唐的人,以免最后伤了两族和气。”
月泉公主感到不安道:“可我才刚刚来到这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怕贸然把事情禀告给大唐皇上的话……会令部落蒙羞。”
“那便退一步,先将此事告知金吾卫的长官。”
月泉公主微微蹙眉,以眼相问。
阿史那真如的手掌按在红木桌面上,长着厚茧的手指缓缓伸展开来,以食指与中指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他随着敲击声对月泉公主沉声道:“黄金东珠是被奸人窃走,此事你我已知,可这里是唐人的地盘,他们派来了金吾卫驻守,那奸人又是如何在层层把守下得逞的呢?”
月泉公主心下一惊,小心地反问:“你的意思是,在他们之中有内鬼?”
“有没有内鬼,交由他们处理便会真相大白。”真如不动声色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月泉公主嫩白娇柔的手,“金吾卫失了职的话,是和黄金东珠被盗了一样天大的事。”
月泉公主思虑着真如的话,将手掌抽出的同时,唤了一声在门外看守的阿桑丽:“去请金吾卫的长官来。”
真如补充一句:“去请金吾卫长官萧如海。”
“是。”阿桑丽回应。
月泉公主有些怀疑地问他道:“为什么是萧如海?”
“因为‘萧如海’这三个字在大唐本就代表了公正,即便我身为突厥人,也对他略有耳闻。”
月泉公主虽心有不愿,可她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正踌躇之际,又听真如凑近她交代道:“别苦着一张脸,等会儿萧如海来了,你且要以你尊贵的公主模样示人。”
午时初,怀远坊。
萧如海一入坊内,就听见周遭两侧的馆子里传来丝竹之声,靡丽曲调充满异域风情,待他走进月泉公主行宫中大堂内时,阿史那真如已经等候已久,他目光锐利冷射而来,颇有几分占据上风的怪罪之意。
月泉公主坐在一侧,身边并没有侍女陪同,大抵是今日的会面不便旁人知晓。
萧如海向二位行礼,月泉公主示意空座,他落座之后,率先说明了来意:“关于黄金东珠丢失一事,我已听来请我的侍女交代了些许,也在来之前询问过我衙里驻守此地的金吾卫,他们都没有发现异常。”
听闻这些,真如踱步到萧如海面前,审视一般地打量起这位以公正而闻名的长官。萧如海有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容貌甚伟,衬上金吾卫的朝服更是气魄堂堂。一身正气自是外露,偏生却被真如扭曲其意道:“萧长官的意思是,黄金东珠被盗一事和你们金吾卫无关了?”
萧如海面不改色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突厥贵族,姿容是俊秀的,肩臂也极为魁梧,只是面容略瘦,显得神色阴鸷,而他语气里的威慑力不足以吓到萧如海:“回世子,我并不是在推卸职责,而是所有驻守行宫内的金吾卫都不曾看到可疑之人,若想查明此案,必要从长计议才行。”
真如冷哼一声:“呵,你们中原人到底都是层层相护的,本以为你萧长官是个不计私情的人,真是让我失望了。”说罢,他打了个响指,唤了一声:“鲁契。”
一个样貌粗野的草原大汉从屏风之后走出来,他来到真如面前,听主人差遣道:“你去把你昨晚看到的事情同这位长官详尽道明。”
鲁契乖觉地转向萧如海,操着一口毫不流利的唐语,笨拙地说道:“昨夜子时初刻,鲁契被夜尿惹起,匆匆抓了件衣服就跑出去寻茅房,可行宫之大,鲁契不熟路况,便迷失在瞭望楼前后,想着望楼下头寸草不生的,撒一泡尿也不打紧。”
月泉公主对粗鄙言辞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由得蹙起了纤眉。
鲁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正当鲁契打算摸回自己房里时,忽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望楼上爬了下来。鲁契立即没了困意,加上心觉奇怪,便偷偷尾随那人,结果便看到他走进了公主房内。”
萧如海一惊,忙追问:“你可看清了那人的脸?”
鲁契点头:“看清了,年岁不大,和鲁契差不多上下。样貌端正,星眉剑目,且那人穿着金吾卫的衣服,手里还提着把刀,刀柄上刻着中原字,鲁契多少也认得,是个‘沈’字。”
萧如海忽然激动地拍了桌子:“不可能是沈胜衣!他做了七年的金吾卫,向来行事稳妥,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干不出这等罪诛九族的脏事!”
真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对鲁契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对萧如海叹道:“事实已是明摆在你我面前,也容不得萧长官不信。更何况鲁契自小跟着我做事,又与那位沈姓金吾卫无冤无仇,何必污蔑于他?再者,那人可是连自家队长都敢刺杀的,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萧如海原本沉着的脸色变了变,他紧紧地握住拳头,心想着黄金东珠事关重大,沈胜衣身为金吾卫自是知晓,又怎敢打那宝贝的主意?
可眼下人证、物证皆在,再加上沈胜衣有刺杀索义雄的嫌疑在身,这盆脏水就算是想躲也难。
萧如海沉默许久,最终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对月泉公主与真如说道:“公主、世子,此事之大,已然不是你我三人能够定夺。但黄金东珠丢失的风声暂且不能对外声张,否则会令本就对两族有着邪心的奸人钻了空子。届时群议汹汹,即便是圣人也扛不住压力。”
月泉公主终于开口问道:“那依萧长官之意……此事该如何是好?”
萧如海踏前一步,目光坚定道:“我这就进宫把此事禀告给圣人,在圣人做出定断之前,你们再不能让旁人知晓此事。”
真如不留情面地问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凭此事会让你我都掉脑袋。”萧如海压低声音,“世子,除去在场的公主之外,你与你的部下,我与我的部下都逃不开干系,这么多条性命又如何能开得起玩笑?还请两位听候消息,莫要再惹出不必要的祸端。”
阿史那真如抿紧嘴角,再没有出言不讳。月泉公主也是愁容满面。萧如海与这二人告别,转身便匆匆出了坊。
一路上,萧如海心中千思万绪,想着自打阿史那部落的皇室入朝之后,不过短短几日内就接连发生怪异之事,实在令他难安。便又安排了四名金吾卫驻守去了怀远坊,一旦发现行径诡异之人,就立刻拿下。
其实沈胜衣刺杀索义雄一案本就破绽多多,但眼下又无法洗清他的嫌疑,如今又来了个指证其偷窃黄金东珠的鲁契,沈胜衣的生死委实是不好定论。
按理说,他自打进了金吾卫,一直都是做事稳当的,即便从未立功,却也没有滋事,如此平平无奇的后生,怎会被卷进这等不知福祸的旋涡之中?
萧如海百思不得其解,刚一到达朱雀门,由守卫通报后欲入皇宫,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长然。”
萧如海侧首望去,果然见到李元贞撩开车辇帘角,问他道:“你怎如此行色匆匆?出什么事了?”
金吾卫长官萧如海,字长然,而皇宫中会如此称呼他的,便只有康王李元贞了。
这时的李元贞已经走下了马车,便遣送侍从去角落等他,这般做法衬出他是个做派谨慎、稳妥之人,萧如海对他向来尊重、敬仰,这个人在本朝实在太有名了,诗书双绝,样貌非凡,朝中百官提起李元贞三个字,总是赞不绝口,着实符合他的资历与声望。
萧如海合拳作揖,见过康王,正思虑着要不要将怀远坊一事告知,忽听李元贞说道:“我正要去怀远坊见一见那位阿史那部落来的月泉公主,虽说长幼尊卑,但她到底是要在日后与我李家同行同住的,便是由我先去,也不足挂齿。”
萧如海闻言一惊,这才想起,月泉公主的确是由圣人指婚给康王之子的。
李元贞察觉到他神色惊变,便道:“你今日不对,定是心中有事。”
萧如海思来想去,觉得将此事告知康王也未尝不可,一来有关他的准儿媳月泉公主,二来也理应让他知情。萧如海便凑近李元贞耳语了几句,李元贞听后,神情瞬息万变,他当然知晓事关重大,立即同萧如海道:“我随你一同入朝。”
萧如海点点头,李元贞令侍从将马车调头,二人一并上了车辇。
从朱雀门进大明宫,在穿过重重叠叠的朱门与高墙之后,便看见高高伫立的含元殿。
含元殿之后,是庄严华美的紫宸殿,高台之上重殿连阙,殿后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连绵不绝,近年来皇帝召见内臣也不大在含元殿了,多在紫宸殿。
萧如海与李元贞在殿内等待不过半炷香的工夫,身着玄色常服的玄宗皇帝便在两名官宦的跟随下进来,二人拜见之后,被玄宗皇帝示意落座。
其间萧如海用余光去瞥玄宗皇帝,见他有些许消瘦,今年不过二十七岁,但清俊面容上已显现出一抹沧桑之意。萧如海不禁心中叹道:自打圣人继位以来,始终重用贤臣,励精图治,使大唐已经初见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正如民间百姓总说,若不是李三郎的才华横溢、年轻有为,开元何以能流光溢彩盛世繁华?只是一国君主心系家国,难免会伤及肉身,也令臣子为其隐隐担忧。
待到李元贞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之后,玄宗皇帝唤了一声萧如海,他才回过神来,听见玄宗皇帝说道:“萧爱卿已执管金吾卫多年,依你所看,这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可是会犯下此等胆大包天行径之人吗?”
“回禀圣人,沈胜衣虽尚且年少,但为人成熟,加上他本性正直,有勇有谋,绝非见利忘本之徒。”萧如海回应。
“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可见他平日里没少为金吾卫立功吧。”
李元贞却在这时提点萧如海道:“长然,你为何不将那沈氏的来路禀呈圣人?”
玄宗皇帝闻言,略一蹙眉:“他有何来路?”
萧如海也觉得不该隐瞒,便实话道:“回禀圣人,其实,沈胜衣是程愫将军的徒弟。”
“哦?是那个在十年前曾征伐阿史那部落的程愫?”
“正是。”萧如海道:“因沈胜衣自幼丧父,而程愫将军待沈胜衣视如己出,二人虽为师徒,但情同父子,沈胜衣也拜了程愫将军为义父,也正是程愫将军将他安排到了金吾卫的府衙中当差,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璞玉。”
李元贞似担心萧如海落得一个包庇罪名,便不动声色地截断他的话,道:“圣人,当日程愫出征西域,却被阿史那温残忍斩杀,臣想,此事对沈氏而言,实在锥心痛骨,那阿史那一族等同于他的杀父仇人。想来十年卧薪尝胆,终于被他等到了阿史那一族和亲入朝,届时盗取黄金东珠,正是企图破坏两族之交,从而达到他为程愫将军报仇的目的。”
萧如海听到李元贞阐述的理由,颇觉意外。堂堂康王,如何对名不见经传的金吾卫了如指掌?但转念一想,李元贞所言极是,萧如海思虑片刻,也说出:“依照康王所言,沈胜衣若有了这等心思,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日索义雄在询问谁人愿意驻守望楼要塞时,是沈胜衣主动请缨,也许他早就已经在为黄金东珠的事情做缜密铺垫。”思及此,萧如海痛心疾首般地握紧双拳:“枉费我对他一番信任。”
“也全然不能怪你。”玄宗皇帝安慰道:“又有谁人会料到一只小小的蝼蚁会有这般歹毒心思。”
萧如海越发自责道:“是微臣做事不周,愿圣人降罪责罚。”
玄宗皇帝略一垂眼,倒也没有立即问责萧如海。身为帝王,他必须要思忖此事的利害关系——显然,他内心是并不在乎一颗黄金东珠的,区区一颗珠子,不足以令他煞费心思。
反而是珠子背后的两国邦交与大唐颜面才是至关重要的。如若不能妥善处理此事,大唐与阿史那部落之间,必然不能善了。所以,无论是公主的行宫内死了一名金吾卫,还是丢失了一颗黄金东珠,他都必定要给阿史那部落一个满意的交代才行。
玄宗皇帝现在的满腹心思都在黄金东珠上,至于沈胜衣是死是活,他只道:“若此人的确是杀害同僚之人,将他问斩便是,这桩事也将就此了却。”
一听这话,萧如海当即抬起头,斗胆求情道:“圣人,有关沈胜衣是否为真凶一事,仍需从长计议,我们一定将真凶捉拿归案,不负圣人隆恩。”
“几日?”
萧如海的额际渗出冷汗,“圣人,此事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
“萧爱卿。”玄宗皇帝袍袖一拂:“你做金吾卫长官也已多年,又如何不懂其中规矩?倘若真凶的确另有其人,可这现成的替罪羊也无关痛痒,能让突厥人对此事闭嘴不提才是当务之急。”
萧如海念叨了一句“但那小子的身手实在不错”,之后也就不说了。
玄宗皇帝察觉到萧如海内心的惋惜,稍加思索,方才道:“三日。”
李元贞却是一震,似欲阻止地唤了声:“圣人。”
玄宗皇帝继续道:“三日之内,你若找不出真凶的话,这个沈胜衣就必须是真凶。”
萧如海闻言,并未感到松下一口气,反而感到了更为艰巨的压力。但他也只能道:“谢圣人恩典。”
而这时,一丝淡淡的鼾声从玄宗皇帝的鼻息中滑出,尽管微弱至极,却被李元贞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他以一种既不会让玄宗皇帝难堪,又能够呈现自己忠心的口吻请缨道:“圣人,臣敢请圣人将寻回黄金东珠一事交由臣来处理,臣定当尽其所能,于十日之内寻回这件宝物。”
玄宗皇帝自当感激康王的体恤,不禁眼睛一亮,满怀动容地看向李元贞,点头示意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康王了。”
李元贞与萧如海二人领了各自的差事后,也便告退了。等到出了紫宸殿,李元贞走在前面,落他几步的萧如海把他叫住:“康王,关于黄金东珠丢失一事……康王既已领命,是否是心中有了眉目?”他在意的,是李元贞会否还在怀疑沈胜衣是偷窃之人。
“长然,你当真是非常看重那个沈氏啊。”李元贞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转身欲走。
萧如海匆匆追上他:“我并不是刻意包庇,康王也知晓,金吾卫守护大唐数十年,做事的准则是一个‘真’字,我的父辈,甚至是祖辈都为金吾卫当差,怎能到了我这里出了差池?是万万不能错杀无辜忠良,哪怕是区区草芥。”
李元贞却说:“杀一人以存天下,为何不为?”
萧如海平静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那么,倘若这份牺牲,是对方自愿的呢?”
萧如海苦笑:“即便是自愿牺牲,我等去赞美他的这种做法,又和吃人的野兽有何区别呢?无论是奉劝牺牲,还是赞美无意义的牺牲,都是‘恶’,自是违背了‘义’和‘真’,不该为之。”
“现在可没有让你说大道理的时间了,长然。”
李元贞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离去。
萧如海望着李元贞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些许感慨。想来他的辈分高于玄宗皇帝,可身为皇室,他却从未颐指气使;而身为臣子,他始终忠心耿耿,行事缜密,在朝中的地位与威望都十分稳固。
但是,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破绽的人,为什么要主动接下寻回黄金东珠这桩烫手山芋事呢?任谁都知道,那群突厥人如狼似虎,但凡与他们沾染上半点关系,都难全身而退。
还是说,李元贞是为了与准儿媳在日后建立和睦关系才领了此差?
不,他的为人绝非那般小家子气,搭上名誉来办这件事,一定是有他的心思。对了……萧如海恍然间想起,朝臣魏彻曾是受到康王提拔才有今日,也许康王是企图利用此事来给魏彻大显身手的机会?
但很快,萧如海就摇头否决,他不信康王会对位阶低于自己的人有着情义,都是为天子做事,哪来那么多个人感情。然而,一想到在与圣人禀告之际,李元贞处处针对沈胜衣,便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将其置于死地。那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以沈胜衣的身份,断然是不可能会入他康王的眼,便无得罪之说。思及此,萧如海竟觉得此事头疼得很,已是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
“索义雄死,黄金东珠丢失……”萧如海喃喃自语,“除此之外,还有新科状元被杀,名妓死于狱中,这些几乎都是在近几日接连发生的。”难道说,每一件事都不是巧合?而是彼此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结?
可为何,偏偏要选中沈胜衣呢?
萧如海快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具备资质的金吾卫,比沈胜衣能力突出的人也不算少,必然不是冲着金吾卫府衙来的。
再回想当日,新科状元死在青楼里的时候,在场的人……是否有沈胜衣?
萧如海想到这里,越发心绪烦乱,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然来到了朱雀门,忽见金吾卫在巡视,其中有一人经常跟着他当差,他高声喊了那人名字,然后与之耳语几句。
对方脸色逐渐变化,悄声询问萧如海:“只一夜时间?”
萧如海严肃地点点头:“子时来报告与我。”
那人领命,找到自己的马骑了上去,一路疾驰而去,直奔延福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