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是北宋政治家司马光主编的编年体史书,涵盖十六朝、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近三百万字。《资治通鉴》开始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开篇记录的第一个历史事件,就是春秋末年三家分晋。
东周前半期称为“春秋”,此时周王室名存实亡。周王室下面,一共有一百四十多个大小诸侯国割据称雄,这些诸侯不再朝见周天子。春秋末年,发生了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的事情。
晋国为什么能被瓜分?晋文公重耳当年把军政大权交给六卿打理,随着六卿野心膨胀和相互排挤,最后就剩下了韩、赵、魏三家列卿。本来他们只是晋国的家臣,没有资格当诸侯,但是他们从当时的周天子周威烈王那里得到了诸侯的名分,这在周朝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导致“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消失了,“战国七雄”中的韩、赵、魏三国冉冉升起。
从管理的角度来看,这个例子对今天有什么意义?
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周威烈王让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当诸侯。这似乎是水到渠成,因为这三人权可遮天。
这相当于在公司管理中,集团CEO跨过战略利润单元,跨过一级利润中心,直接对一级利润中心下属的一个地区公司总经理说,你能耐挺大,工作做得也挺好,以后就相当于一级利润中心总经理,直接向我汇报。那原来一级利润中心总经理就形同虚设,没法管理了。
就这件事,司马光非常气愤,气到写下他在整个《资治通鉴》里最长的一段话: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天子最大的工作就是“礼”,就是礼教,就是秩序。
什么是“礼”?纪纲是“礼”。什么是“分”?君、臣是“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有君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两者之间不能混淆,不能越雷池一步。什么是“名”?公、侯、卿、大夫,给定一组人某个等级的名,是不能乱的。
同样,CEO最重要的事也是维护公司的秩序。“礼”是名头,是你给他的职级、职等,是你给他安排的汇报线。“分”就是你到底用什么样的形式彰显他的名分。
司马光接下来解释了什么叫“礼”“分”“名”。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大家愿意被一个人管着,跟着他走。特别能干、聪明、能量大的人不走、不闹,还愿意埋头苦干,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有一套秩序,这套秩序就叫“礼”。
它一层一层像金字塔,从上到下,天子、三公、诸侯、卿、大夫、士人、庶人,贵和贱分得很清楚。上层驱动下层,就像心腹驱动手足、树根来控制枝叶一样;而下层的人配合、保护上层的人,就像手足护卫心腹、枝叶护卫树根一样,这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在公司里,你可以将这套秩序理解成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建立管理制度是一把手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没有这套管理制度,或许在短时间内、个别事上还挺方便,但是不能长治久安。
与之相反,有着好的管理制度的组织,它可能一时一事并不出彩,但它稳定、可控,可以持续发展,持续成事。
成熟企业CEO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人、找钱、定方向,初创企业CEO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管理制度。
通常来讲,对于成熟的企业,管理制度已经在那儿了。CEO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人、找钱、定方向。在驱动人、用钱、执行战略的时候,实际上就是维护管理制度,甚至调整、发扬、改善管理制度。
而初创企业的CEO,如果不迅速建立一套完整、有效的管理制度,就会发现找再多钱、再聪明的人,定再准确合理的方向,事还是不一定能干成,因为没有做事的章法。
有些初创企业的CEO,在建立制度之后,容易因人、因事破坏这些管理制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大忌、是红线。并不是说管理制度一成不变,而是说一旦定了,就要坚决执行;如果你想改变管理制度,你就要系统地去改变,不能轻易因为某人、某事而去改变它。
这就是“天子之职莫大于礼”,CEO最重要的职责:在管理制度还没设定的时候,设定管理制度;在管理制度已经有的时候,找人、找钱、定方向,执行这些管理制度;必要时,系统地修改管理制度。
“礼”,司马光叫“纪纲”,纪律、纲领,我用管理词汇理解成管理制度。那深一层,纪纲里、管理制度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文王给《易经》写了序(一说,周文王演绎排列《易经》),《乾》《坤》是最开始的。天是高的、尊贵的,地是卑微的,高低一定,贵贱就定了。
引申到现代管理,那就是职级、职等、定岗、定编。也就是汇报线,谁向谁汇报,谁听谁的。
《春秋》抑诸侯,尊王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
在春秋的时候,还是压制诸侯,推崇周王室。周王室虽然很小、很弱,很有可能不如诸侯,但是它是在上位的。
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名分定得这么清楚,但如果位高的人是个傻的呢?向他汇报,我心里难受啊,怎么办呢?
司马光说,除非你老板是个开天辟地少有的、古今中外难得的二货,就像夏桀、商纣这样人渣中的人渣,否则你还得遵守这种制度。这个“分”不能乱,一乱,天下就会乱。
当然,遇到极端情况,那商汤、周武王这样的人就会出来,大家就跟着汤、武去干了。这样的情况是天命,坏成这样子,实在不能忍受了,那老天会纠正他。
在现代管理里,如果个别位高的人能力、德行实在太差,那董事会或者给他这个位置的人就会收拾他,会找更能干的人来,甚至有可能把你提上去代替他的位置。但如果不是这种极端情况,即使你觉得你能力、能量、道德、品行都比他强,不好意思,你还得听他的。这就是汇报线,管理制度中重要的“分”。
司马光又举了个例子,微子、季札宁可亡国也不敢违礼。
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如果当时是微子,而不是纣成为商王,那商就不会灭亡。用有能力又贤明的季札做吴王,而不是诸樊作为吴王,那吴国也不会亡。
微子和季札已经非常能干了,但他们宁愿亡国,也不愿意立自己。因为他们认为“礼”是大节,不能乱。
从历史的结果来看,他们有可能错了。但是从多数的历史规律来看,无论是自己挺身而上,还是遵从“礼之大节不可乱”,他们的选择都没错。他们不敢确定,顺理成章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极差。但是他们可以确定,不顺理成章地拿了王位,会有更多的人惦记,破坏礼,破坏管理制度;一旦这些人跳将出来,这个国家就不可能好。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
礼教、制度、秩序,是体现在“名”和“器”上的。
放到今天来看,那所谓的“名”就是职位,“器”就是待遇。你名片上印什么头衔、职位,这样的职位有什么样的待遇:配车、出行标准、餐标、酒店星级……看上去是小事,但大家就是看这些名头和待遇来体会管理制度的。
司马光又举了孔子的例子: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
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他不想要封邑,只想能够戴着繁缨。我想繁缨应该是种马饰,马挂上之后,“丁零当啷”、漂漂亮亮地走在街上,好看的姑娘都停下来看。但是孔子宁可多给他几个县,也不愿意给他繁缨。根据管理体制,你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否则就坏了礼。
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
卫国的国君想让孔子管理政事,孔子先“正名”,就是先安排职位,每一层级叫什么,谁听谁的。小到马饰这样象征着级别的小东西,孔子都非常小心。
因为事情都是从小变大的。圣人会想得远,看到微小的迹象,就会把苗头掐掉。而多数俗人,只看最近的、眼前的、面上的东西,等坏事扩大之后,才知道动手。所以,在坏事还小的时候,你就处理它,花的时间要少、精力要小;等坏事已变得很大了,你有可能就控制不了它了。
从CEO的视角,怎么在三家分晋这个实例中抓住重点?
管理制度是重中之重。管理制度要先于战略,先于用人,先于找钱,先于买枪买炮、动枪动炮。
管理制度中最重要的是汇报线。谁向谁汇报,定哪些职级、职等,不见得需要很复杂,但是要相对平衡周全。
汇报线中最重要的是职位,要明确职位相关的待遇。
当CEO的往往心里发虚。但是,你能到这个位置,就说明你大运到了,时也,命也。你对自己没信心,觉得有些下属能力、品性、情商、智商比你高,没问题,但你不要轻易把位置让给他们。你要明白,多数皇帝跟多数CEO一样是庸才,守住基本的管理体系,就够了。
庸才往往不是对价值破坏最大的人。对价值破坏最大的人,往往有小聪明,但没有管理层面的聪明才智。他有可能会写诗、会画画,就像宋徽宗一样以为自己很强,以为才能可以通用,杀出去做管理、治国,试图证明自己,结果完蛋了。
无为往往是最好的方案。无为不是笨,而是有智慧的体现。多数的庸才也能做个明君,做好CEO,只要他不作,有足够的定力,天时不要太差,组织不要太不济。有了管理制度,守住了这个“礼”,就像守住了一个阵地。
无为不会失去天下,作死才会。萧规曹随,事情不会差到哪里去。
有些下属非常强,特别想冒头,有些年轻人肯干、能干,也特别想走快速通道。如果你让这些人走快速通道,可能会破坏管理制度,还要不要去做?在现在的环境下,更稳妥的方式是不要做。
如果他们真能走,自己撑起一片天,他们有可能就不问你要了。他们希望你能破格给他们“名”与“器”,就说明他们还贪恋这里,还离不开。你要跟他们讲,“名”与“器”不能轻易给人,需要在体制允许下一步一步来。
守住“礼”“分”“名”,公司很有可能稳步发展。守不住,就是一个烂摊子,就是一个乱世。宁可做守成的CEO,也不要做破坏价值的、不作会死的、自以为是的CEO。
反过来,假设你是下属,如何看待满身缺点的老板?要不要给老板提反对意见?
这件事放在古代,用司马光的眼光去看,99.99%是领导对,你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领导永远是领导,你一天做他的下属,那一天就得听他的。
放在现代,大多数情况下你还是要认为老板是对的。
第一,虽然过去了两千四百多年,但土地还是这片土地,这群人的基因没有变。
第二,你看到领导的二货之处,可能只是从你的角度出发,没有考虑到领导面临的其他更重要的情况。
第三,你只感觉到了你比领导强的那一部分,可能没有体会到领导面对的压力和他的长处。看领导的短处是相对容易的;体会领导的难处、长处,是相对难的。
如果管理者为了制衡下属,发起的越级汇报,你会怎么做?
我自己的观点,越级汇报是不好的,但是制衡是必需的。
第一,要在正常范围、大多数情况下避免非常正式的越级汇报。谁该向谁汇报,说清楚。如果出现非紧急不必要的越级汇报,要拿出来说一说。
但紧急、必要的事情,违法的事情,严重破坏公司文化的事情,严重破坏社会风俗的事情,如果你的上级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你当然要向上级的上级汇报,但这只是极其个别的情况而已。
第二,权力的制衡,对下属、组织的管控,应该用别的方式完成。比如,诚信问题,树立小山头等,你该罚罚,该开除开除。业绩不向辛苦低头,价值观不向业绩低头,至少包含这一层意思。但制衡,可以用别的方法去做。比如,向你下属直接汇报的你下属的下属,不能由你下属直接任命,而是由你任命,也就是说,副手由上一级指派。这在大型机构里,是一种很好的从选人、用人的角度去实现制衡的方式。
比如,我曾经是华润医疗的CEO,我的副手,直接向我汇报的副总,不归我定,归我的上级、上级主管单位、上级人事机构去定,上级主管单位在上级人事机构的协调下去定。但是,我可以定职能部门以及业务部门的一把手,这些一把手分别要向华润医疗的副总汇报。副总我不能直接指定,可副总的直接下属,我可以选择、任命。当然,整个过程要有相应的流程,不是我一个人的一言堂。
第三,非常规的越级汇报是难免的,哪怕你是被越级汇报的那个人,也不要太在意。比如,你的上级请你的直接下属喝茶、喝咖啡,甚至喝酒、吃饭、打球,这很正常,你也可以做类似的事情,但是不要过分。
之所以要有礼、秩序、汇报线,就是因为这样能够从总体上提高管理效率,而越级汇报恰恰在多数情况下降低了管理效率。
绝大多数情况下,除非员工犯了精神病,除非员工走向自绝于人民和国家的道路,那公司的第一责任人和最后责任人就该是老板。出现系统性的错误,那一定是老板的错。就像一个公司没有搞好,不是战略部的事情,一个公司收入、利润下降,不是财务部的事情一样。战略部、财务部、法务部、人事部等这些部门,只是老板的智囊团。谁让你当老板呢!
如果你的上级经常推过揽功,功全是他的,或者他喜欢的人的,过都是别人的,特别是他不喜欢的人的,那这样的领导,劈他的雷已经在路上了。
如果劈他的雷你等不到,你也可以选择离开。鸟站在枝条上歇脚,它的信心不是来自枝条不会断,而是来自它有翅膀,它能飞。你要把自己当成一只飞鸟,要把你不喜欢的工作当成一根枝条。
职场follow,不是让大家无条件地听从。Follow是新人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成长,需要韬光养晦,先学而后治。
去观察、去揣摩前辈们在类似的情况下怎么做,有哪些文化、交往规则和习惯,哪些规律是好的、可取的、可以容忍的,哪些是坏的、可以优化的,去做出你的判断。
当你成为资深人士时,多去领导,多去引领,少去跟随,反而是正确的。
所以,follow与否,follow的程度,是成长不同阶段的问题。
我的建议是职场新人羽翼未丰的时候,多观察,多实践,多验证。花更多的时间去follow,而不是花更多的时间去质疑,这样会成长得快一些。如果什么都不太会的时候你就太支棱,资深人士不愿意花时间耐心教你,损失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