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喜欢喝酒。正如人类学家迈克尔·迪特勒(Michael Dietler)所指出的:“酒精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消费最广泛和最丰富的精神活性药物。目前的估计表明,全球活跃的酒精消费者的数量超过24亿(约占地球人口的1/3)。” 这并不是最新发展,人类喝醉的历史已经很久了。 饮酒和聚会的图像在早期的考古记录中占主导地位,这种状况与21世纪的即时电报(Ins-tagram)如出一辙。例如,一幅来自法国西南部的2万年前的岩刻(图1.1)展示了一个女人,可能是生育女神,举着一只角靠近嘴巴。有人也许会说,她是把它当成一种乐器,对着它吹气来发出声音,只是靠近嘴的部分是宽端。显然,她正在喝东西,而且很难想象那只是水。
人类生产酒精饮料最早的直接证据,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0年左右的中国黄河流域,在那里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早期村落的陶片,含有一种葡萄酒的化学痕迹,这种酒由野生葡萄和其他水果、大米及蜂蜜制成,按照现代标准,口感可能不是很好。 有证据表明公元前7000—公元前6000年,在现今格鲁吉亚的位置,葡萄开始被人工培育。来自同一地区的陶片上描绘着把手臂抛向空中以示庆祝的人像,这表明这些葡萄是酿酒原料,而不是桌子上的水果。 在现今伊朗的位置,人们发现了可追溯到公元前5500—公元前5000年的陶器,其中含有用松脂保存的葡萄酒(希腊葡萄酒和其他一些地区的葡萄酒至今依然用松脂保存) 的化学证据;到了公元前4000年,酿制葡萄酒已经成为一项重大的集体事业。亚美尼亚的一个巨大的洞穴遗址,已然是一个古老、配置齐全的酿酒厂,有用于葡萄踩踏和压榨的盆、发酵缸、储藏罐和饮用容器。
图1.1 劳赛尔的维纳斯举着一只角
(Collection Muséed'Aquitaine;VCGWilson/Corbisvia Getty Images)
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在酒中投入的原料也很有创意:在英国北部的奥克尼群岛,考古学家发现了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巨大陶罐,这些陶罐似乎含有由燕麦和大麦制成的酒精,以及各种调味剂和温和的致幻剂。 人类对生产酒精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酿酒行为源远流长、花样迭出,令人叹为观止。塔斯马尼亚的居民会挖掘一种胶树,在其底部挖一个洞,让积聚的树液发酵成酒精饮料;现今澳大利亚东南部维多利亚的位置原来生活着库里人,他们会把鲜花、蜂蜜和树胶的混合物发酵成令人陶醉的酒。
正如古代致幻啤酒的存在所表明的那样,尽管酒精是大多数世界文化的首选药物,但在选择毒药,用其他令人陶醉的物质补充酒精,或在没有酒精的地方寻找替代品时,人类一直心猿意马。 致幻剂是人们的最爱,通常来自藤蔓、蘑菇或仙人掌,有时甚至比酒精的地位更特殊。例如,古印度的吠陀人也有酒精,但对它心存怀疑,认为它会产生一种道德上可疑的醉酒形式。就文化和宗教声望而言,处于首要位置的是由致幻药物苏摩产生的心理状态“脉达”(mada)。脉达与英语单词“疯狂”(madness)的词根相同,但在梵语中的意思更像是狂喜或极乐,一种宗教出神的优越状态。
在今天的墨西哥东北部,人们从原始人居住的洞穴中发现了佩奥特掌和含有麦司卡林的豆类,利用碳定年法推算,这些物品可追溯到公元前3700年。 在巨大的石头雕刻上,人脸或动物的形象与迷幻蘑菇的图像融为一体;在制作于公元前3000年的陶瓷制品上,萨满教动物(如美洲虎)形象上方则有麦司卡林仙人掌。这表明,致幻剂长期以来在整个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宗教仪式中发挥了核心作用。 在新大陆发现的100多种致幻剂,几千年来都被人类大量使用。最奇怪的致幻剂,一定要数在中美洲发现的某些有毒蟾蜍的皮肤分泌物。将这种蟾蜍的皮晾干,晾干后就可以通过吸食或添加到液体混合物中来享用。 或者,如果你赶时间,也可以抓住一只蟾蜍,径直舔舐。
在太平洋地区,那些从未使用酒精的文明——可能是因为酒精与当地海鲜中含有的毒素结合,会产生负面作用——最终使得卡瓦成了他们首选的麻醉品。 卡瓦取自一种人工集中培育的作物的根部,这种作物可能首先在瓦努阿图岛 被人类驯化。人类培植了这种作物很长时间,长到它不能再自行繁殖。 卡瓦具有麻醉和催眠作用,是一种强效的肌肉松弛剂。传统的食用方式,是将其咀嚼后吐入碗中,然后按照仪式的严格规定,分享使用。卡瓦会诱发满足和乐群的精神状态,带来的兴奋感比酒精更柔和。
说到柔和,我们就不能不提到原产于中亚的大麻。欧亚大陆的人类吸食大麻已经至少8000年了。到了公元前2000年,大麻已经成为一种被广泛交易和消费的药物,用于特定的仪式或一般消遣。 要了解人类对大麻的喜爱程度,只需要看看欧亚大陆中部的一个墓地,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1000年。人们在那里发掘出一个古墓,男主人身披着由十几种大麻制成的裹尸布。 公元前5世纪,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描述了可怕的斯基泰战士——来自中亚的骑马游牧民族——的放松方式:他们搭起木框帐篷,在中心设置一个巨大的青铜炉子,扔进一大把大麻,然后开始变得飘飘欲仙。最近的考古证据证实了这种做法,人们认为中亚地区使用大麻的传统可以追溯到五六千年前。 最初的那家伙肯定很“自豪”。
欧亚大陆以外的人无法获得大麻,只能靠其他烟草和咀嚼物勉强度日。几千年来,澳大利亚土著生产了一种由麻醉剂、兴奋剂和木灰组成的混合物,称为皮图里,并像咀嚼烟草一样使用它,鼓鼓地塞一大口。它的活性成分是各种本地烟草菌株和当地麻醉灌木(常常也被称为皮图里)。值得注意的是,北美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土著居民不生产或不使用酒精的地方之一,不过,那里却存在一个高度复杂的烟草种植和区域贸易系统,考古发现的烟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公元前1000年之间。 虽然我们往往不认为烟草是一种麻醉品,但美洲原住民种植的品种比现在街角商店卖的要厉害得多,更令人兴奋。与致幻成分混合时,它真的很有冲击力。 另一种不得不提的药物是鸦片,自从人类远古的祖先第一次发现鸦片能对他们的大脑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就喜欢上它了。不列颠和欧洲的遗迹表明,早在3万年前人们就开始食用罂粟 ,而考古证据表明,早在公元前2000年地中海居民就开始崇拜罂粟女神。
所以,世界各地的人们使用麻醉品——无论是酒精、大麻还是迷幻药——很长时间了。不少消遣的书籍记录了我们对麻醉品的嗜好,以及我们追求改变了的状态的无数种方式。 正如替代医学 大师安德鲁·威尔(Andrew Weil)所观察到的那样,“无处不在的药物使用是如此惊人,以至于它必然代表了一种基本的人类食欲”。 考古学家安德鲁·谢拉特(Andrew Sherrat)概述了世界各地使用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麻醉技术,他同样认为,“对精神活性药物使用经验的蓄意寻求,可能至少与解剖学(和行为)意义上的现代人一样古老:它是智人的特征之一”。
然而,在这些关于我们对酒的口味的历史学和人类学调查中,有一个根本性的难题通常没有得到检验,这就是:人类一开始为什么想要喝醉。 实际上,喝醉看起来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在个人层面,酒精是一种神经毒素,会损害我们的认知和运动功能,并伤害我们的身体。在社会层面,醉酒会引起的社会混乱可不是当代的足球流氓或大学生的发明。狂野、危险、混乱的酒神节(bacchanalia)——这个词源于一位希腊神,常被称为狄奥尼索斯或巴库斯(Bacchus)——是古希腊生活的标准特征。从古埃及到古代中国,我们都能看到大量的文字和图像,记录了酒精参与的仪式和宴会。它们清楚地表明,混乱、打斗、疾病、不合时宜的昏迷、大量呕吐和非法性行为,长时间以来一直是饮酒的常见结果。
世界各地的人们使用的各种致幻剂,则更加危险和具有破坏性。除了让你与现实完全脱节,它们的化学成分很容易让你丧命。一种生长在索诺兰沙漠 中的小灌木叫作得克萨斯山月桂(Sophora secundiflora),它产的豆子有剧毒,一颗豆子就可以立刻杀死一个孩子。你可能会认为附近的人们很快就会学会和它保持距离。他们没有。这是因为它别号“梅斯卡尔豆”,可以让人飘飘欲仙。虽然它没有任何烹饪价值,但在可追溯到公元前数千年的考古遗迹中,我们发现了这种豆子的痕迹,当时的沙漠文化显然利用的是它那致人兴奋的力量。半颗豆子对成年人来说是合适的剂量,但你不想搞错。因为吃多了会“恶心、呕吐、头痛、出汗、流涎、腹泻、抽搐和呼吸肌麻痹,甚至死于窒息”。 毫无疑问,在人们最终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它已经造成了相当多的伤亡。
为什么要冒险?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可怕、危险的致幻豆,还是令人麻木的麻醉剂,或令人迷惑的酒精,为什么人们不直接拒绝呢?考虑到麻醉品的成本和潜在危害,我们有理由不相信软弱的、事后编织的借口,比如喝酒有助消化或可以暖暖身子之类的都市传说。19世纪早期的一位禁酒斗士,对那种没有证据的合理化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一些人就是为了给喝酒找个堂皇的理由,所以才常常满嘴跑火车:
某些烈酒可治百病、解万忧;给婚礼锦上添花,让葬礼哀而不伤;为朋友的交往助兴,为辛苦劳作解乏。得意时须开怀畅饮,失意时要借酒浇愁。忙碌者饮酒,因为他们很忙碌;闲暇者饮酒,因为他们无事可忙。农民要饮酒,因为工作劳苦;技工要饮酒,因为整天坐着忒无聊。天热时,饮酒可以清凉;天冷时,饮酒可以取暖。
我们可以做得比这更好。让我们先来看看关于人类醉酒驱力的常见科学解释。乍一看,它们看起来比禁酒主义者嘲笑的合理化要好,但最终我们会发现,这些科学解释同样缺乏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