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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这位新主人就在自己的房子里安顿了下来。莱伊小姐本就满心痛恨现代性,认为这房子自有一种古雅老派的魅力:它建于安妮女王统治时代,房屋中处处体现着那个时期特有的悠然、宽敞、舒适的风格,门口的遮罩上有优雅的装饰图案,栏杆是铸铁的,并且,特别让她高兴的是,屋内还配备了造型独特的灭火器。

每间房都很大,房顶微微倾斜,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伦敦城里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对于房屋的装饰布置,莱伊小姐并没有大动干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过去这些年来,光是对自由的热爱已经扰乱了她懒散性情中的平静。但是,为了自由,为了完全的彻底的自由,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竭尽全力回避所有那些像生理疼痛般令她感到不适的关系与束缚——家庭关系或是亲密关系,习惯的束缚或是思想的束缚。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中为物质所累。有一次,她感觉自己过于依恋外在的东西——来自西班牙的柜子和精美的扇子,有着镀金木雕和英国镂空凹版的佛罗伦萨画框,那不勒斯的铜器,在法国边远地区找到的桌子和长椅,于是以大无畏的精神鼓起勇气将它们一股脑全都卖掉了。她从不让自己过于恋家,因为她不想在离开家时感到痛苦;她更愿意做一个步履不停的行者,悠然漫步人生路,永葆发现美的胸怀,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对世间的荒唐事付之一笑。因此,她只带着自己寥寥的几样东西就搬了过去,仿佛她的表亲留给她的这个房子只不过是一个配备了家具的寄居之所,在那里她依然是那么的无拘无束。当死神到来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基督教传统中那具阴森的骨架——她会慷慨赴约,微笑着离开人生这场巨大的筵席,没有一丝悔恨和遗憾。她根据个人的品味对之前一些略显笨拙的摆设进行了重新布置,很快客厅就变得更为雅致,也更具特色;前面那次惊心动魄的抛售之后新收集来的艺术品,给房间的布置增添了一分典雅和优美。她的朋友们毫不意外地发现,就像在她之前的公寓里一样,她的雕花直背椅还是放在两扇窗之间,客厅里的家具也经过了精心布置,如此一来,作为房子的女主人,同时也作为这房子的整体美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就可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指挥和操控自己的客人们了。

舒舒服服地在新居里安顿好之后,莱伊小姐马上给自己的老朋友、远房表亲,特坎伯里的主任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封信,邀请他带上女儿到自己的家中做客。兰顿小姐回信说他们非常愿意接受邀请,预计在一个周四到达。对于他们的到来,莱伊小姐没有表现得特别热络——她一时兴起,打定主意,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感情。不过,向来对于神职人员和善有礼但不无鄙夷的莱伊小姐,却是打心眼里敬重自己的表亲阿尔杰农。

他是个瘦瘦高高的老人,有点驼背,一头白发,皮肤苍白,几近透明;他的眼中透着冰冷和忧郁,但是他的神色中却只有无尽的温和。他举止沉稳持重,同时又极具亲和力,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备受敬仰的老牧师——他们的名字被永久镌刻在英国教会中。他们不论是绅士出身还是朝臣出身,都教养出众,而阿尔杰农同他们一样,相较于《圣经》方面的学问,其古典素养更为引人注目。也许,他的思想稍嫌狭隘,不怎么能接受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高超的审美水平和基督徒的文质彬彬,让人不得不心生崇拜,甚至心生爱慕。莱伊小姐喜欢研究形形色色的人,总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最具多样性的各种趋势(她对一切都内心存疑,觉得没有哪种生活方式或思维方式就其本质而言更有价值),阿尔杰农素朴得庄严、直白,对此她很是欣赏,因此对他也多了一分平日难得一见的包容。

“啊,波莉,你现在可是一个富有的女人了。”这位主任牧师说,“你可以放弃对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注定徒劳无功的追求了。你可以安定下来,成为这个社会中光荣的一员了。”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和上次见面比起来,我的头发愈发灰白了,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莱伊小姐其实没什么变化。此刻,她像极了那不勒斯博物馆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就像阿格里皮娜的雕像一样,莱伊小姐面部线条鲜明,看起来对世间的俗物完全不屑一顾;并且,她们都举止间尽显气度不凡,只不过,阿格里皮娜女王的气场源于对民众的统治,而莱伊小姐的不俗则来自对自己的控制。

“不过,阿尔杰农,有一点你说对了。”她补充道,“我现在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把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现在,我想我已经无法面对那种彻头彻尾的孤独了。我曾经是那么享受孤独,那种除了身上的衣服外别无长物的孤独。”

“你现在的收入可是相当可观啊。”

“对此,我真的只能谢天谢地!年收入少于五百英镑的人可没法奢谈自由;收入微薄的话,就只能每天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了。”

听说午饭要在两点才好后,主任牧师先行告辞了,屋里只剩下莱伊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不论如何都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少女了——其实,就在不久前,她的爸爸为了庆祝她四十岁的生日还写了几首拉丁语小诗,令她颇为郁闷。她算不上漂亮,身上也少了其父作为主任牧师的那份风度与高贵:她身形略嫌方正,一头好看的棕发总是梳拢得一丝不苟;她身材有些粗壮,皮肤看上去饱经风霜,但她灰色的双眸中流露出的都是温良,她也总是那么和颜悦色。在服饰方面,她一方面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面料的时尚,但另一方面又受到了聚集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未婚姑娘们的影响,追求耐穿与朴素,因此,她总给人一种在穿着上花了不少钱但却与时髦完全搭不上边的感觉。她显然是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可以信赖依靠的好女人。她特别热心慈善事业,还很能干,是特坎伯里慈善事业的有力领导者。并且,她深知自己在教会系统里的重要作用,管理自己小小的牧师圈子时严格果断但又不失温和,颇有手腕。但是,尽管她古道热肠,为人谦逊,她在心中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念:因为她的父亲不仅是一名身居高位的神职人员,而且还来自一个声名显赫的郡县——在那里,出身低下、娶家庭教师为妻的主教会声名狼藉。兰顿小姐能把自己身上最后的一分钱送给穷苦的助理牧师的病妻,帮助她减轻痛苦;但若要邀请她到自己的教区探访,她会犹豫再三——她的善意和友好一视同仁,但她的礼节却只留给有身份地位的人。

“今晚晚餐我邀请了挺多人来见你。”莱伊小姐说。

“这些人怎么样?”

“还不错吧。巴洛-巴塞特太太会带着她的儿子过来,他长得太俊俏了,我很喜欢他。律师巴兹尔·肯特也会来,我也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就像是早期意大利绘画作品中的骑士。”

“玛丽,你还是这么招架不住长得好看的男人。”兰顿小姐笑道。

“亲爱的,美貌可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人们常说男人的外貌不重要,那可太蠢了。我可是认识一些男人,他们仅仅是因为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或一张有型的嘴巴,就获得了世界上所有的荣耀……此外,我还邀请了卡斯蒂利恩夫妇。卡斯蒂利恩先生是一名议员,又无聊又浮夸,但他总能把人逗乐。”

正说着,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

“太讨厌了!”莱伊小姐读罢叫道,“卡斯蒂利恩先生来信说,他今天要很晚才能离开议会,真希望他们没有秋季会期。不过也就他这样的人,明明无足轻重,却总以为自己不可或缺。现在我得找人填补他的空缺了。”

她坐下来,匆匆写了张字条。

亲爱的弗兰克:

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来参加晚宴。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到了后肯定能猜出来我不可能一时兴起临时邀请九个人过来。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之所以邀请你,是因为卡斯蒂利恩先生在最后关头放了我鸽子。即便如此,如果你今晚不来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你永远的
玛丽·莱伊

她摇铃唤来侍从,让人立马把信送到哈利街去。

“我邀请了弗兰克·赫雷尔。”她向兰顿小姐介绍道,“他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在,人们四十岁之前都是男孩,而他离四十岁还有十年呢。他是个医生,而且是相当有名望的医生,他最近刚成为圣路克医院的助理医师。他就住在哈利街,等着病人们的召唤。”

“他长得好看么?”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他一点也不帅。但是,他是所有我认识的人中,少有的几个能真正把我逗乐的人之一。你可能会觉得他很讨厌,甚至可能因为讨厌他而希望他彻底消失掉。”

说完这些,莱伊小姐又在窗边坐了下来,希望能让这位年纪轻一些的女士彻底放松下来。外面很温暖,阳光明媚,初秋的树木已经添上了或红或黄的色彩,但因为昨晚的一场雨,树叶显得有些沉重。圣詹姆斯公园总是自带一分庄严之美,穿过厚重的枝叶和修葺齐整的草坪,能看得到一汪清凉平静的小湖。莱伊小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略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得——财富真的是个抚慰人心的好东西啊。

突然,兰顿小姐问道:“你说,什么样的礼物适合送给诗人?”

“当时是一本诗韵词典啦!”她的朋友笑着回答,“或者是一本《布拉德肖指南》 ,来告诉他们常识的美学价值。”

“别胡闹了,玛丽。我是真心想要寻求你的建议。我在特坎伯里认识了一个写诗的年轻人。”

“我就没看见过不写诗的年轻人。贝拉,你该不会是爱上了哪个脸色苍白却热情快活的助理牧师了吧?”

“我没爱上任何人。”兰顿小姐答道,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红晕,“我都这个年纪了,那多不像话啊。但是,我很愿意告诉你这个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岁,在银行里工作。”

“贝拉!”莱伊小姐叫道,声音里不无嘲讽与惊恐,“你可别告诉我你正在和一个不属于同一阶层的人眉来眼去啊!想想你的父亲会说些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得小心那些充满诗意的男孩子啊。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每天都向上帝祈祷,祈祷自己不会爱上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可是最近最流行的一种病。”

“他的父亲是布莱克斯塔布尔的亚麻布制造商,他在特坎伯里的瑞吉斯学校读的书,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出色,几乎拿到了所有能拿得到的奖学金。本来他是要去剑桥继续读书的,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于是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银行工作。他的日子过得挺苦的。”

“可是,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呀?没什么地方比有大教堂的镇子更排外了。而且,就我所知,在接受别人介绍认识的人之前,你一定会先查清楚对方的族谱,如果对方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你肯定会拒绝的。”

莱伊小姐待人从无偏见,她狠狠地嘲笑了自己的表亲对于名门望族的尊崇与执念。其实,她自己的名字也被煞有介事地列在伯克的某本地方名册上,但是她一直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对她来说,生于显赫的家族、有个好的出身,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贵族血脉这一套说辞的嘲讽中去了。

“他不是别人介绍给我的。”贝拉不怎么情愿地回答道,“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和他成为了朋友。”

“啊,亲爱的,这听上去可不怎么合乎规矩。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一起马车事故中英雄救美,挽救了你的性命,这才是丘比特最喜欢的小把戏。作为爱神,他一直都挺没有想象力,他使出来的伎俩总是那么乏善可陈……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是直接在大街上和你搭话的!”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伊小姐自己究竟是怎么认识赫伯特·菲尔德的。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相识肇始于她的某种情绪和心态,对此,她自己其实也还没完全搞明白呢。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大部分未婚女性迟早都会遭遇的那个尴尬时段:青春芳华已然逝去,剩下的只有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中年人生。一段时间以来,日常的工作任务做起来已然索然无味,因为这一切她都已经做过太多太多遍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何其相似,何其无聊。她感到焦躁不安——这种焦躁不安曾经让很多或无名或知名的人士踏上未知之旅,粗壮的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斯 因此踏上了驶向未知海域的航程,还有很多其他人因此开始了险象环生的精神探险之旅。她现在开始嫉妒自己的朋友们,明明年纪都差不了多少,但是她们却都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且,她渐渐开始后悔,因为父亲的缘故,她摒弃了作为一个女人应得的自然欢愉,现在仍孑然一身,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那么孤立无援。这种感觉令她苦恼忧虑。她一直都活在一方有限的天地中,虔诚和善行将她的生活填得满满的,如今这撩拨着她心弦的感情无异于来自魔鬼的诱惑。她向上帝寻求安慰,希望得到内心的平静,但却没什么效果。她希望通过无休止的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双倍的热情管理自己的慈善事业。对于书籍,她提不起什么兴趣,于是,她一生气一咬牙决定开始学习希腊语。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并且,事与愿违的是,各种新想法不断涌入她的脑海。她吓坏了,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遭受过这些无法无天的狂野幻想的折磨。她不断提醒自己,她拥有令自己深以为傲的光荣姓氏,要克制住自己;以她在特坎伯里的地位,她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有义务为芸芸众生树立起为人的典范——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兰顿小姐之前就喜欢在附近散步,但如今她再也无法从这份宁静中感到一丝乐趣。古老的大教堂饱经风吹雨打,颜色灰灰的,很漂亮,但是看着它,她却再也无法从中感受到曾经的那份宁静、驯从与希望。她开始到乡下去远足,但是在野外,春天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绽放着黄色的花朵,秋天的树木叶子渐染上赤褐色的风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心中更是烦乱。她最喜欢到一座小山上去,在山上,她可以看到,就在不远处,海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大海的辽远广阔很大程度上抚慰了她狂躁不安的内心。有的时候,日暮时分,西边石灰色的云朵间会突然透出一片金红,暮光倾泻在安静的海面上,就像赤焰女神的队列驰骋在天地之间。然后,太阳陡然冲破阴沉昏暗的积雨云,如巨人冲出囚禁他的监狱围墙,就像一个巨大的铜球,释放出炫目的光芒。太阳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量,驱赶走天地间层层叠叠的阴暗,以其巨大的辉煌照亮了整片天空。平静的海面上渐渐拓出一条宽广神秘的火焰之路,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就沿着这条路永不止息地走向不死之光的源头。贝拉·兰顿啜泣着转过身,慢慢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她的眼前,山谷间,特坎伯里灰色的房屋在高高的大教堂周边错落分布,但是,此时大教堂的古旧之美却只让她心痛。

然后,春天来了:田野间开满了各色花朵,分外可爱,就像是一片春之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的天使们肯定会光着精致的小脚丫在上面漫步。但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鸟儿们在每一处树篱、每一棵树上啾啾唱着变化无穷的歌曲,歌唱生命的美妙、雨露的美好、阳光的绚烂。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告诉她,世界是如此绚烂美丽,而人的一生又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分每秒都应当像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一样,不能虚度。

有朋友邀请她一起去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她马上就答应了下来——她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不作为。旅游也许能让她的心不再那么疼痛,旅程中的疲惫也许会让她的身体不再那么蠢蠢欲动,不会老是想着要去做点什么不好的事情。两位女士沿着崎岖起伏的海岸线散步,她们就住在卡纳克,但是那里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石头好像一直在述说着生命的虚无:人来人往,曾经人们也充满了希望与渴望,但最后留下的却只有模糊信仰的浅浅印迹,让后人无从猜测。她们还去了勒法特,圣菲亚克教堂遗址的彩绘窗户像珍宝一样闪耀着光芒。但是,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真正的生活、对爱的渴望,因此,这一切闲适宁静的美好在她的心中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泰戈内克著名的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过道(一个民族对美的追求最终臣服于罪恶感)和西边灰暗的天空都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它们显示出的都是死亡和绝望,但是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向往以及渴望,而她渴望的东西,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好像是不知怎么的,她漂浮在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黑暗沉寂的大海之上,在这里,生活中的常识和规矩派不上任何用场。这场旅行并没有如愿带给她宁静,反倒是令她又平添了许多不安。她迫不及待想要做点什么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坎伯里。 rxo48xC+lfVDQM+CFqa4gc8Suarra/2EkeujGvfaXy1Lu9UueHkpl0hkDVqSVD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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