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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朵瑞斯这辈子可让她的亲戚朋友们伤透了脑筋。她颇有些资产,一直蛮横无理地使唤着自己的穷亲戚们。她以手中的存款为武器,惩罚身边的所有人,就像《圣经》中的罗波安王挥舞着蝎子鞭惩罚自己的民众;而她的穷亲戚们则像天底下所有虔诚的小东西一样,出于善良,将这一切不断推向更为悲惨的境地。她在基督教福音派盛行的环境中长大,坚信亲戚们应该在苦难中寻求救赎,于是,她总是语含嘲讽、尖酸刻薄,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提醒着这些亲戚他们是多么一文不名。她自以为是地操纵周围人的生活,不仅干涉别人的衣着和习惯,甚至还要控制他们内心的想法,特别是那些关于她的想法;但凡经历过她的审查检视,最后的审判都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不停地邀请家境贫寒的女性远亲们来家中同住,她们都称呼她为伊丽莎 姨妈,随叫随到——她的呼唤简直比王室的命令更为专横;她们的心中夹杂着感恩与恐惧,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她的差来遣去,将此刻的痛苦视作背在背上的十字架,指望着有朝一日凭着这份付出能在她的遗嘱中分得一杯羹。

朵瑞斯小姐喜欢玩味自己手中的权力。在与这些远房亲戚女士同住期间(每位女士陪伴她的时间往往还挺长——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老太太还挺好客),她以摧毁她们的意志为己任。看着这些温和的女士默默忍受着自己夸张无理的要求,看着她们卑躬屈膝,所有的念想都被无情碾碎,她感到其乐无穷。她有个恶趣味,喜欢公然羞辱别人,或者勉强别人做那些他们特别不喜欢做的事情。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女宾们对什么最敏感,然后丝毫不留情面地恶毒攻击她们的弱点,直到她们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苦地在她面前打滚。没有任何一点缺陷能躲得过她的戏谑嘲讽,不论这缺陷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论是身上多了点赘肉还是偶尔有一些健忘。她真心鄙视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当着她们的面嫌弃她们唯利是图,发誓自己不会给她们这些软弱愚蠢的家伙留下一个子儿。她还总爱问她们该怎样把自己的财产捐给慈善团体,然后在她们不情不愿、含含糊糊地给出建议时,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开心。

所有这些亲戚中,朵瑞斯小姐只对一个人心存忌惮——那就是莱伊小姐。莱伊小姐虽然只能算得上是她最远房的亲戚,却和她一样直言不讳,总是有一说一,并且还特别聪颖善辩,总能把针对自己的粗率论断巧言转换成对对方的无情嘲弄。朵瑞斯小姐并不讨厌她的独立精神;相反,她其实挺欣赏她的,并且还相当怕她。莱伊小姐妙语连珠,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欢唇枪舌剑,并且还总能凭着优雅的风度、机敏的反应、渊博的知识占上风。她那么穷,和别人一样觊觎着自己的财产,却胆敢跟自己耍贫嘴,甚至还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挑起战斗,这让朵瑞斯小姐疑惑不解,但也感到有趣极了。莱伊小姐总是毫无顾忌地向别人指出,自己的表亲的观察是多么缺乏逻辑,言行是多么愚蠢无理。朵瑞斯小姐所有的观点都逃不出她的讽刺,连她的福音派教义都难以幸免;而这位富有的老妇人根本不习惯竟然有人敢反驳自己的观点,因此常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并且,在舌战中获胜的莱伊小姐从不掩饰胜利的喜悦,失利的老妇人只能被气得哑口无言,脸色苍白。最令朵瑞斯小姐如鲠在喉的是,每次都是她主动挑起争斗,但是到了最后关头,首先败下阵来求饶的也总是她。不过,她们最终总归还是会决裂的。而导致她们最终决裂的导火索,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足为奇。

莱伊小姐一般都会在冬天出国旅行,那期间她会把自己在切尔西的小公寓租出去。但是那一年,由于一些始料未及的情况,她不得不提前回国,而那时候她的公寓里还住着租客。于是,她只能联系朵瑞斯小姐,询问是否能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时间。这位年长的暴君讨厌自己的亲戚们,但更讨厌自己一个人生活:她需要身边有个人来发泄自己的脾气,而本来要在三四月陪伴她的外甥女生病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过一个月。于是,她飞扬跋扈地给莱伊小姐回了信——即使是对莱伊小姐,她也克制不住这股专横劲儿。在信中,她不容分说地规定了她应该在哪一天的哪个时间点乘坐哪一班火车来。不知是这封信中的什么内容激发了莱伊小姐的反抗精神,还是她确实另有行程安排,她在回信中表示,根据自己的计划,她在后面一天乘坐另一班火车来更方便。收到信后,朵瑞斯小姐当即发来电报,表示如果她不按照信中规定的日期和时间来,自己就不会派马车来接她。对此,莱伊小姐的回复非常简短:“那就别来。”

收到电报后,朵瑞斯小姐仿佛能看到她的表亲写下这几个字时嘴角挂着的一抹笑。“她肯定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她嘟哝道,“她真是像猪一样顽固。”

无论如何,我们的女主人还是接待了莱伊小姐。只有对莱伊小姐,朵瑞斯小姐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毕竟,莱伊小姐是她最不讨厌的亲戚了,尽管她并不甜美乖巧,也没什么礼貌,但至少她并不无聊。和她对话时,朵瑞斯小姐不得不时刻做好防备,而这往往能让她表现出自己的最佳状态,有时候甚至能让她忘掉自己蛮横无理的恶习,展现出理智、有趣的一面,让人觉得其实她也并不总是那么的难以亲近。

“你开始变老了,亲爱的。”落座用餐时,朵瑞斯小姐一边用敏锐的双眼搜寻着客人脸上的皱纹和鱼尾纹,一边悠悠说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可当你是在奉承我。”莱伊小姐反驳道,“对一个矢志不婚的女人来说,年老可是最好的借口。”

“我猜,如果有人向你求婚的话,你就结婚了吧,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莱伊小姐笑了。

“两个月前还有个意大利王子倾心于我,想和我共度余生呢,伊丽莎。”

“那些天主教徒可什么都干得出来,”朵瑞斯小姐说,“我猜,告诉了他你的收入情况后,他就发现自己误判了对你的爱吧。”

“我拒绝了他,因为他是个有德行的好人。”

“波莉 ,到了你这个年龄,可没法再挑三拣四了啊。”

“不得不说,我发现您有个很可爱的能力,总是能同时对同一个事物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莱伊小姐中等个头,身材纤细;头发梳得很简单,已经开始发灰;她的脸上已经长了挺多皱纹,纵横间颇显出其性格中的坚韧力量;她的嘴唇很薄,但却很灵活很有表现力,使她看起来更显坚毅。她长相算不上端正,更谈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举止中自有一份独特的优雅,言行中不乏迷人的魅力。她有双明亮的眼睛,眼中闪烁着的机敏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无须任何言语,在这双眼睛面前,狂语妄行自能显露出其荒诞可笑的本质;在这双犀利的眼睛的探寻下,所有半是鄙夷半是逗趣的矫揉造作都只想速速遁形。朵瑞斯小姐特意提醒她老之将至时,她还是往常那副独特的姿态,但是却表现得那么克制、温和、有礼,简直令人佩服。没什么人能看出来她真实的想法,即使是看出来了,也没人忍心责怪她:这就是隐藏自己的完美艺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学态度,莱伊小姐总是穿得极尽简约,最常穿的就是黑色,她唯一的配饰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珠宝吊坠——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会抢着收藏这枚精美绝伦的吊坠。她用一根长长的金项链将这个吊坠挂在脖颈上,不时以指尖轻轻拂过,用她那直言不讳的亲戚的话说,她这是在展示自己的纤纤玉手。她那合脚的鞋子以及做工精美的丝袜也很好地凸显出了她引以为傲的美足:小巧有型,有着高高的脚背。来客人时,她就这样,坐在精雕细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子上,靠墙坐在两扇窗间。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这令她在朋友面前对生活做出的大胆批判更显有力。

住到老皇后街后的第三个早上,莱伊小姐说她想出门走走。她拿着一把途经巴黎时购买的时髦阳伞走到楼下。

“你不会是要带着这个东西出门吧?”朵瑞斯小姐轻蔑地叫道。

“是啊。”

“瞎胡闹!你得带把伞,马上要下雨了。”

“我有一把新的遮阳伞和一把旧的雨伞,伊莉莎。肯定没问题的。”

“亲爱的,你对英国的天气可真是一无所知。让我来告诉你吧:一会儿准会下倾盆大雨。”

“伊莉莎,你这是在瞎说。”

“波莉,我希望你出门时带把伞。”朵瑞斯小姐的脾气上来了,“气压计的读数正在下降,我的脚感到有些刺痛了,这就说明一会儿准下雨。你竟然随便推测未来的天气情况,这太不虔诚了。”

“在气象学方面,我敢说我和你一样熟悉上天的旨意。”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波莉,你这是在亵渎神明。在我的房子里,所有人都要按我说的去做,我要你带上伞再出门。”

“别傻了,伊莉莎!”

朵瑞斯小姐摇铃叫来了管家,吩咐他取来她自己的伞给莱伊小姐用。

“我绝对不会用这把伞的。”年轻的女士笑着说。

“波莉,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客人。”

“因此,我有权利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朵瑞斯小姐站起来,她身形高大,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她把伞伸到她面前威胁道:

“如果你不带着雨伞出门,就别再来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再跨过这个门槛。”

那个早上,莱伊小姐的情绪肯定也不怎么好。她习惯性地噘了噘嘴,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眼神看着自己年迈的表亲。

“我亲爱的伊莉莎,你可太高估你自己的重要性了。伦敦难道就没有旅馆么?你可能以为我和你住在一起是为了图乐子,但其实我是在苦修啊。说真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太沉重了,我不想再忍受了,你的厨子肯定是这个城市里最差劲的一个。”

“她跟了我二十五年了!”朵瑞斯小姐的脸颊上泛起两团红晕,“之前可从来没人敢抱怨她的厨艺。如果有人向我抱怨,我的回答是,她做的饭菜在我看来已经够好了,在其他人看来只会觉得更好。波莉,我知道你很顽固,性子又急,我愿意忘记你今天的鲁莽。你还是拒绝按照我说的去做么?”

“是的。”

朵瑞斯小姐粗暴地摇响了铃铛。

“告诉玛莎马上把莱伊小姐的行李收拾好,并叫一辆四轮马车过来。”她怒喝道。

“是,夫人。”管家早已习惯了女主人的喜怒无常。

朵瑞斯小姐转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时正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她,这令她气不打一处来。

“波莉,我希望你认识到,我不是在说着玩的。”

“咱俩之间恩断义绝。”莱伊小姐语含嘲讽,“我该把你的信件和照片还给你么?”

朵瑞斯小姐生着闷气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表亲冷静地阅读着早报上的时尚资讯。很快,管家说四轮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那么,波莉,你就真的这么走了?”

“你让人把我的行李都打包好了,车都叫来了,我只能走了。”莱伊小姐柔声说。

“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可不想你走。如果你承认自己只是一时任性固执,并且带着雨伞出门,我愿意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看看外面这大太阳。”莱伊小姐答道。

此刻,就像是特意要惹怒这位独断专行的老妇人,灿烂的阳光在房间内轻盈舞动,在地毯上绘制出绵延不绝的美丽图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波莉,我本来打算在遗嘱中给你留下一万英镑。不过,现在我当然是不准备这么做了。”

“你最好还是把你的钱留给你那些朵瑞斯家族的亲戚去吧。要我说,他们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亲戚,绝对有资格得到这笔钱。”

“我的钱,我愿意留给谁就给谁。”朵瑞斯小姐忘形狂吼,“要是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慈善事业。你很独立,因为你每年有可怜巴巴的五百英镑进账,但是,很显然这笔钱还不足以让你在出门的时候不把房子给租出去。记住,没人能要求我做任何事情。而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

莱伊小姐不慌不忙,悠悠回应。

“亲爱的,我相信你还能再活上个三十年,继续祸害整个人类,折磨你的那些可怜的亲戚们。我可不指望能活得过你,我可不愿跟你耗,忍受你这个反复无常、自以为是、横行霸道、无聊透顶、自命不凡的老女人。”

朵瑞斯小姐听了这番话,大口喘着粗气,气得浑身发抖。但莱伊小姐却依旧不依不饶。

“你有那么多穷亲戚,去欺负他们吧。去冲那些可怜的马屁精发泄你的怨气和坏脾气吧。但是,就当是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跟我没完没了地说那些无聊透顶的东西了。”

莱伊小姐一向重视修辞,并且特别喜欢用略显浮夸的词语。她确信,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令人无言以对,于是昂首挺胸走出了门去。在这之后,这两位女士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了。朵瑞斯小姐就这样又活了将近二十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都是那么的专横、严苛,丝毫未改自己福音派新教徒的作风。最后,因为女仆的一点行为不端,她情绪激动,气急而亡。她死后,她的亲戚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葬礼上,他们没哭,只是心有余悸地看着棺木中躺着的这个严厉、强势、盛气凌人的老太太。然后,他们提心吊胆地请家庭律师宣读了她的遗嘱。遗嘱是她亲手写的,有两个仆人现场作证,具体内容如下:

我,伊丽莎白·安·朵瑞斯,居于威斯敏斯特老皇后街79号,未婚,现撤销此前本人所做的所有遗嘱和遗产处置安排,并宣布这就是我最后的遗嘱。我指定玛丽·莱伊,居于切尔西艾略特大厦72号,为我的遗产执行人,我将包括动产与不动产在内的所有的资产均赠予玛丽·莱伊。对于我其他的侄孙、侄孙女们,以及其他或近或远的兄弟姐妹们,我祝福他们,并且希望他们能谨记过去这些年里我为他们树立的榜样和我对他们提出的忠告。我希望他们未来能具备坚毅的性格、独立的精神。我要提醒他们,谦逊者不能承受地土 ,因为给他们的报偿正在来世等着他们呢。我希望他们继续按照我的要求一如既往地为犹太人社会转化项目和额外助理牧师基金慷慨解囊。

我在此遗嘱上按下手印,以资证明。1883年4月4日。

伊丽莎白·安·朵瑞斯

就这样,莱伊小姐在五十七岁时拥有了每年三千英镑的收入、一处位于威斯敏斯特的漂亮老屋以及大量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家具。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古怪的老妇人在与莱伊小姐激烈争吵后的第三天写下了这份遗嘱,其中的条款完全实现了她的三个目的:让所有的相关人员大吃一惊;以德报怨,让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莱伊小姐受到感化;让所有朵瑞斯家族的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烧。 VWo8b1td1jP120GSppZaYrxeV9l6xmR6LIUQtb0HiSFoH4Omw+y7HV+LqgsRbZ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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