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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

一、《神思》的美学要义

《神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篇专门论述文思的文章,它讨论的是创作中的心理问题,即“为文之用思”,其中包括艺术想象的内涵及一些相关之内容。

从美学上说,此文在研究中国古代审美心理的发展方面具有重要价值。除了其中关于神思不受时空限制等论述之外,我以为,在以下方面具有理论贡献:

第一,关于审美心胸的问题。刘勰在道家哲学的基础上,提出了为文也要有“虚静”的心态,所谓“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在《物色》中提出的“入兴贵闲”的思想同此

这是有关临文之顷的审美心态。同时,刘勰还强调:“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审美心胸不仅来自当下审美的专注凝神、澄虑净怀,同时知识、识见、经验、心灵的和顺也是不可缺少的。刘勰认为,经验的积累对文思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缺少阅历的心灵是贫乏的心灵,明董其昌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意也同此。因为,这样可以打开文思的窗户,让更广阔的世界进入心灵中来,从而优游俯仰。刘勰于此提出“博见为馈贫之粮”的观点。关于识见的问题,人知识积累的多寡与识见有关系,但知识并不能代替识见,清叶燮就提出“才胆识见”四者,将识放到相当重要的位置。从审美上看,识见是一种洞察力,也是意象构造的重要智慧根源,刘勰对于这一点也很重视,如他提出“贯一为拯乱之药”,即就此而言的。

归结到一点,就是艺术思维中理性的作用问题,本文提出一些值得注意的观点。理性和审美想象的关系是美学讨论的关键问题之一,在西方,维柯说:“理解力越弱,想象力越强。”现象学家杜夫海纳也指出,理性和想象是矛盾的,理性概念可以破坏想象,也就是将想象和理性对立起来。但刘勰的观点却与此不同,他说神思活动需要“志气统其关键”。“志气”确实包括理性,当然与理性有所不同。在中国哲学中,志气与生理的因素有关。孟子说:“志者,气之帅也。气者,体之充也。”志乃气之统领,而气是根源于内在生理的心理力量。志气是通过养气所达到的生命统摄力,是人的生命深层所发出的力量。它比理性知识更深刻。知识、识见、经验等等都化为生命的“志气”,化为一种内在昂奋的生命力量。而这种力量才是控制神思的关键。

由此可见,刘勰的审美心胸论,不仅在获得一种安静的氛围、专注的神情,而且要养出一个和谐充满的内在生命世界。

第二,关于“神与物游”。其要义是:神思的过程始终不脱离具体的感性。刘勰强调:神思活动是由感性对象所引发的,不是无所凭借的玄思,他说“神用象通”,神思因物象而通达;神思是心物交融的活动,所谓“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外求物貌,内求心理;神思是一种对记忆中世界的唤醒,也是对记忆世界的组合,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思的整个过程,就是“规矩虚位,刻镂无形”,从寂寞无形的世界中思量出“有形”来;神思的结果就是意象的产生。这样的神思活动,就和那些志在玄远的冥思不同,和以推理活动为主要特征的理性思考也不同。

第三,关于“情变所孕”。神思活动离不开情感,该篇赞词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情感是神思活动的推动力。理性活动可以没有情感,但神思活动必须要有情感,没有情感,就没有了想象的风帆。在心物交融活动中,情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想象活动中,由于有情感的加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获得了神思的力量,能够牵情以往,摄物归心。

第四,关于神思中的语言问题。语言有说话之语言(声之言)、作为书面表现的文字语言(形之言)和思之言。刘勰这里谈的是思之言。刘勰认为,神思的过程始终伴着语言,艺术想象活动说到底是语言可以描绘的活动,所以刘勰说“物沿耳目,辞令管其枢机”。我们所认识的世界是语言可以描述的世界,而神思活动也是如此,刘勰的“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为,刻镂无形”,就是以语言去“规矩”“刻镂”,心理中的语言描述,使我们获得可以把握的质态。

但刘勰又提出了一种不可以语言把握的心理现象,超越于语言之外,所谓“思表纤旨,文外曲致”,来自一种无可名状、不可把握的冲动,面对这样的鼎中美味、运斤之妙,语言变得拙劣不堪,“言所不追”,无法去追摩它的奇妙。刘勰肯定其存在,此之谓妙悟。

二、《风骨》的美学要义

“风骨”是《文心雕龙》提出的重要范畴,尽管在刘勰之前这个概念人们使用过,但赋予其独特理论内涵的,则是刘勰。

这个范畴的形成具有一定理论背景和文化背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是《诗经》的传统,在《诗》六义中,风居其首,在正统的阐释中,风是和人的感情密不可分的。所谓风以动之,教以化之,风,引申为“讽”,并具有下以讽刺上,上以教化下的内容。所以,刘勰在梳理风骨的来源时,首先指出风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它具有教化人心的政治功能,同时,又具有宣泄人意的功能。这是风骨范畴的重要理论内核。另一个背景就是汉末以来流行的人物品评风气,本来它侧重于人的政治地位品评,后来则在时代哲学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个重气质、重个性的社会评论方式,并进而对这时代的审美风气产生重大影响。可以说六朝时审美观念的发展大都与此有关。人物品评的重风神、重骨力、重骨梗,在当时蔚然成风,如《世说新语》记载的所谓“李元礼风格秀整”,阮籍以“风气韵度”见胜,“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一位著名的学者韩康伯因为缺少个人魅力,被目为“无风骨”。我们看到,在艺术评论界,风骨已然成为两晋以来的重要标准。如顾恺之论述人物画时,使用的评语如:“有奇骨而兼美好”“有天骨而少细美”“骨趣甚奇”“多有骨”“隽骨天奇”。南齐谢赫《画品》评画云:“(曹)不兴之迹,殆莫复传,惟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

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在刘勰这里,“风骨”一语具有整体的意义,又有不同的意义指涉。从整体的角度看,它有三个基本规范:一是充盈之气,二是刚健之力,三是感人之韵。从二者的分别看,风和骨意有不同,但并不是风指内容,骨指形式。我不同意黄侃“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的判分。风与骨都既含有形式因素,又包含内容因素。骨无风不立,风无骨不成。这就像人的身体一样,骨是人的骨骼构架,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线条,风则是人的内在体气,是人的肉,风与骨共同构成了人的形式,刘勰明确说,骨如“体之树骸”。骨无肉人不活,肉无骨人难立,风与骨也如此,二者丝丝紧扣,难以划然而分。风骨美强调的是,说风处即是骨,说骨处即是风,风是风之力,骨是骨之实。刚健若无“实”(肉),何来“辉光”;意气若无“力”,何来“骏爽”!

从“风”上说,它侧重指内在的情、气,刘勰说“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可见,风是和情、气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的。风以动之,这是风的基本界定,风指动人,有魅力,不乏味。如《周易》蛊卦所说的落山之风,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而这种动人之风,在艺术作品中,来自充盈之情,所谓风由情孕,无情则无风。而情除了雅正等要求之外,必须为气所包举,也就是说必须由整体的生命力量所托出。所以“情与气偕”成了刘勰的一个重要论断。正是在此基础上,他援引了前代“重气”之论,所谓“文以气为主”“信含异气”“时有齐气”“有逸气”“体气高妙”云云,意在说明,情不是一般的情感倾向,而是要显现出一种气势,一种个性色彩,一种情感魅力。他的风、情、气三位一体的学说,反映了刘勰总结前代学说所构成的特有理论构架。

从“骨”上说,它侧重指艺术形式内部蕴涵的骨力。所以,刘勰的论述和前代论者相似,每与刚健、骨梗联系在一起,但又将其具体落实到文章的写作中,如“沈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骨髓峻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等。

刘勰在这个范畴中所要表现的审美理想,是“风清骨骏”,或者叫作“风力道”“骨髓骏”。它的思想基础是《周易》的“文明以健”观念。此语出自同人卦的彖辞。此卦,下离上乾,离为丽,乾为健。刘勰提倡要创造一种明丽和刚健结合的美,既能刚柔结合,又能中正而应;既具有笃实的内涵,又有阳刚的外在之力。所以能够“篇体光华”“辉光乃新”。光明朗丽、刚健有力,就是刘勰这个范畴的美学内核。

三、《隐秀》的美学要义

中国文化有重含蓄的传统。《春秋》于“微言”中见“大义”的思维方法,被后人概括为“用晦”之道。《论语》中孔子对子路外露性格的批评、对颜回德行的肯定,昭示着一种含蓄容忍的人格精神。《周易》的“易简”原则突出了一种含弘光大的精神。而《诗经》的“主文而谲谏”也强调一种典雅委婉的原则。反映在美学上,刘勰的《隐秀篇》是最早将这一问题作为专门问题来研究的篇章。他将“隐秀”作为意象创造的一个重要特点提出,在美学上是有贡献的。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是个残篇。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语不见残篇。这说明在南宋时原篇尚在。但即使是残篇,因文章的前后尚存,尚能看出刘勰的思路。这篇文章的主要思想可以用现代学者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隐处即秀处”,如同泛着涟漪的水面蕴涵着湍急的流水。陆机《文赋》中的“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与刘勰表达的意思大体相当。

刘勰的“隐”,就是后代中国美学所说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从有限的艺术形式中传达出无穷的意味。刘勰说“隐以复意为工”,就是后代所说的“两重意以上”;刘勰说“情在词外曰隐”“义生文外”,就是后代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在刘勰看来,隐的特点是“秘响旁通”,如同永远咀嚼不尽的美妙音乐,给人带来渊涵不尽的美感享受。

由于篇章的残损,我们看不出刘勰是如何谈隐的具体创造的,但他将诗的意象之隐和易的卦爻创造联系起来,还是给了我们理解的线索。他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他又在《赞词》中说:“辞生互体,有似变爻。”刘勰对《周易》很有研究,《文心雕龙》在一定程度上是模仿《周易》的创作。但刘勰所依之易,受时代影响,属义理派,对汉易的象数学说很少涉及。而此文倒是一个特例。刘勰此处涉及卦变和互体,但将二者混而言之,有时有些纠缠。但其比况的意思还是清楚的,就是要发挥易简的精神,“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言近旨远,在有限的意象之中表现无限丰富的内容。刘勰在《比兴篇》谈“比兴”时,认为“比”为显,“兴”为隐。他解释“兴”说:“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比在直取,兴在婉成,委婉曲折,方可“余味曲包”。

如果说“隐”给人的审美感受是余音绕梁,那么“秀”给人的审美感受就是惊心动魄。赞词中所说的“动心惊耳,逸响笙匏”就是这个意思。“动心惊耳”是秀,“逸响笙匏”是隐。与隐相比,秀是外显的,是跳出,是朗然灿烂的美的形象。从这个残篇看,刘勰“秀”的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它是“篇中之独拔”,是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中写得最精彩的部分,即所谓“言之秀矣”,是秀之句。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和陆机的“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的思想是有相通之处的。但刘勰的“秀句”不仅在于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中孤立的警句,它强调的秀是一个整体中最灿烂最为生色的地方。用他的话说,是“耀树”之“英华”。二、刘勰说“状溢目前曰秀”,这是就审美意象传达的灵动而言的,这谈的是审美意象的直接性。语言和所表现的对象之间无所隔碍,语语如在目前,如同钟嵘所说的是一种“即目”“即景”式的传达。读者面对这样的审美意象一览而觉其鲜活灵动,感同身受。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写得是否精彩,关键在于是不是有这样出色的描写。刘勰认为,这样的出色描写是很难达到的,所谓“万虑一交”,同时,这样的描写并非通过雕饰就能达到,雕饰所带来的是华丽,而不是秀。刘勰认为,秀是“自然会妙”。

关于隐和秀的关系,有的论者认为,二者一隐一显,并没有深刻的关联。隐在含蓄,秀在卓绝。但揣摩文意,刘勰并非为了对举合论二者,隐与秀有深层的勾连。隐并非在于深文隐蔚,如庭院深深,没有穷尽的隐藏;秀也并非在一览快心的瞬间阅读快感。隐处即秀处,秀处即隐处。本篇开章总论二者云:“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是源,是根;秀是派,是颖。没有深隐之源,则无灿烂的涟漪;没有深深的根系,则无佳卉丽英。秀的鲜活灵动,是于“目前”中使人咀嚼不尽之美感,否则秀则为花哨的外表,徒然而无内蕴,一览易尽,刘勰所谓“雕削取巧,虽美非秀”;隐之深文隐蔚,是于含蓄的言辞中引发读者的象外之思,予人绚烂多姿、流美无尽的感受,否则隐则成为晦然渊海无人领会,刘勰所谓“晦塞为深,虽奥非隐”。

隐处即秀处,刘勰在《物色》中对《诗经》物色描绘的赞赏,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灼灼”就是这样的秀出之语,它不仅写出了桃花的鲜活灿烂,由此比喻这位新嫁娘的青春美貌,而且突显全诗所要传达的“宜其室家”的感受。所以秀中有隐处,秀处就是“余味曲包”的处所。刘勰将深含的内蕴和鲜活的意象联系起来,在中国美学上是一个创见,在他之前没有这样较为系统的观点。

四、《物色》的美学要义

《物色》是一篇重要的美学文献。这篇文献的重点是有关审美过程中物我关系的论述。

刘勰肯定自然美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认为自然美具有独立的价值。在魏晋时期这个问题基本是已经解决了,即所谓“魏晋人发现了山水”。中国上古时代,万物有灵论处于支配地位,在此之时,日月山川、花鸟虫鱼等往往作为神灵凭依之物出现。春秋战国以来,“比德”的观念又代替了“比神”,而成为哲学文化中的一种主流思想。“物可以比君子之德”几乎成为人们习惯的思维,这种趋势发展到西汉有愈演愈烈之势,看看《淮南子》《春秋繁露》等典籍对诸如水这样的对象的津津乐道,就可看出这一趋势。而汉大赋对外物的铺陈,虽然不是像钱锺书所说的只在“陈其形式产品……未尝玩物审美”(《管锥篇》二册,1037页),但在自然审美方面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推进。但在东汉末年这一情况发生了变化。这首先来自庄老哲学(此时不言老庄,而一般说庄老)的影响,还有佛学的流布,促进了“山林意识”的崛起。东晋僧人竺法深到简文帝的皇宫拜访,出来之后,刘尹问他:“你们出家人不是说不游朱门吗?”竺法深回答说:“你的眼中自见到朱门,在我看来,我游的皇宫也是蓬户。”所谓“林下的风流”给人们带来无穷的审美快乐,王羲之所说的在山阴道上,如在镜中行;顾恺之赞叹会稽山水的云蒸霞蔚之美,让我们切实感到自然美对人们性灵世界的冲击。刘勰的《物色》出现于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出现在文学艺术中玄言诗、山水诗的流布和山水画兴起的时代,表明了他对这个时代重要的文化问题的关注。

这篇短文主要谈如何描写自然对象,但对自然美的独立审美价值是有所涉及的,而且在他之前似乎还没有见到类似的探讨。《世说新语》中主要记录的是当时人们欣赏自然美的感觉,《物色》则是对自然美理论的探讨。刘勰认为,自然美具有鲜活的形式,它随时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所谓“岁有其物,物有其容”,不同时间会有不同的物态,不同的物态具有不同的面貌。刘勰进而指出,自然的美态也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同样的自然物在不同的空间中会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他所说的“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即指此。空间的美态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其瞬间性,它是人当下直接把握中的物象组合;二是它是人心灵中的空间,没有心灵的作用,就没有这样的空间组合。刘勰正是在这时空关系中,发现了自然审美的丰富性。与此同时,在这篇短文中,刘勰肯定了自然美具有独立的形式感,他说对自然美描写,要“写气图貌”“属采附声”;他以《诗经》的自然表现为例,提到“‘灼灼’状桃花之鲜”“‘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凡此都可以以他的“情貌无遗”中的“情貌”二字来概括,貌是形态,情是情态、情韵、情味;他所说的对自然的描写要“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也反映了他的这一观点。在刘勰看来,大自然是一个有意味的世界,一个包含着气貌声色韵味的世界,一个给人无限丰富联想的世界。

支撑这篇文章理论的基础是物我互动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在《乐记》中的“人心之动,物使之然”的观点中就明晰地提出来了。这是一个代表中国美学民族特点的重要命题,刘勰对丰富这一命题是有贡献的。

刘勰像他的前代论者一样,肯定了物我互动的必然性、必要性。《物色》开篇就是以此问题而展开的。但此文的理论贡献不在这里,而是在物我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共感”,我以为他在这方面发表了一些有价值的思想。刘勰不同于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感应说的神秘对应,而认为物我之间存在着一种互相感发的内在机制。这个内在机制可能不是李泽厚所说的“异质同构”,而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所说的“体异性通”的“性”庶几近之,或者叫作“气”的共通。人与外物都处于一个庞大的“气”的世界中,在这一世界中存在着无限的运动,在运动中建立了无所不在的联系,联系的对象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感发的因素,这就是生命的共通。在刘勰的论述中,我们分明感受到他对这种生命共通的重视。他认为,在心与物之间的感发受制于一种“生命节律”:“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自然在阴阳二气中浮沉,春来阳气萌生,蚂蚁开始运动;秋来阴气渐凝,螳螂等开始捕食准备过冬,阴阳二气的变化带动了整个大自然的变化,人也是在这一气场中变换着自己的情感。“情以物迁”,从总体说,情感的变化乃是因为生命节律的变化而产生,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对象刺激下,心灵又会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刘勰还指出,物是我相关的对象,所以,作家写物乃是描写自己的“情性相关物”,而不单单是描写外在的对象,所以“一切物象都是情”便有了理论基础。

刘勰强调,对自然的观照,是心物之间往复回环的审美过程。写物,必须观物,观物既不是主动的移情,也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物我之间的“互观”。刘勰提出了对后代中国美学产生深远影响的观点,他说“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它既是“吐”——“吐”出自己的心,又是“纳”——收摄众景归于一心。当然这种观物方式不是机械地来回,从我到物,从物到我,而是物我之间相款相合、往复回环的运动,是物我之间的“流观”。视线是流动的,心灵是通灵的,不滞于一物,不停于一点,不分出物我,心灵如气一样与大自然氤氲流荡。因此,这里的“观”,不是外在的眼,而是心灵的目光,游心万物,俯仰自如。其中反映的正是易学一阴一阳相摩相荡的哲学精神。

五、其他篇章的美学思想举要

受篇幅限制,这里选了四篇文章,但在其他篇章中也有丰富的美学思想。这里列举一二,以供阅读时参考。

在首篇《原道》中,刘勰肯定了“人文”的价值。人之“文”在于创造,而“文”中就包含美。人只有有美的创造,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纪昀说此文“首揭文体之尊”。这个“尊”不仅在载道,而且要以美的形式来载道,这样方能“尊”。“文”的汉字原形是一个表示装饰的符号,先秦以来就有“经天纬地谓之文”的说法,意即“文”是一种创造,又说“文者,饰也”(如《太玄》:“文为藻饰。”《广雅·释诂》:“文,饰也。”)。刘勰正是从美的创造上来谈他的“文心”的。他说:“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在《情采》中,他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文章”又作“彣彰”,所从之“彡”(shān)就有饰之意,《说文解字》:“彡,毛饰画而有文章。”刘勰将天地的精神归纳为美的创造精神,日月山川均在一个“丽”字,而人作为天地中最有灵气者,若无美的创造何以能与天地鼎立成三!我以为,《原道》全篇的精神来自《周易》贲卦,贲卦下离上艮,离为火,艮为山。离者,丽也(附丽也,美丽也);艮者,止也。所以全卦敷衍出“文明以止”的意思来。《原道》篇首先说的就是这个“文明”,即“离”的精神,进而说“止”,止于道,止于经。人不能没有美的创造,创造不能没有规则,此其意也。在《文心雕龙》中,此文意最深邃,也最难懂。但却是理解刘勰美学思想的重要入口处。

在《养气》篇中,刘勰从儒家中和美学观念出发,提出了“率志委和”的思想。养气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孟子从完善道德人格的目的出发,提出“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观点,认为养气是实现天地大和的基础。《文心雕龙》的养气说主要讨论审美心胸问题。在《物色》中,刘勰提出“入兴贵闲”;在《神思》中,他又提出“贵在虚静”的观点;在《养气》中,刘勰指出“水停以鉴,火静而朗”,心灵的宁静、平和、洁净是审美活动升华的前提。审美活动是一种心理行为,但需要生理的支持力量。刘勰的“养气”说强调通过生理和心理的调和,实现最佳审美心理状态的途径。他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气顺方能心和,心和方有真正的审美。

《知音》谈审美鉴赏,在这篇中国美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文献中,刘勰主要讨论了审美鉴赏的差异性问题,从“知音难觅”这一传统课题出发,分析造成这一差异的内在原因,有时代造成的(如“贵古而贱今”),有个性造成的(如“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也有认识水平的限制,等等。为此,刘勰提出审美鉴赏需要一定的知识能力,“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他还提出,文学创作以情感人,所以作为一个鉴赏者,也应以情为重要的鉴赏入口处,他的“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就是一个引人注意的观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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