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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森从不责备自己在这件事中所起的作用――造成现在这种情况不是他的意图。但是,善恶双方都受到了惩罚。他发现跟他关系最久,也是他最珍贵的友情已付之东流。他从不知道艾德娜所讲述的情况是被如何歪曲了的,但是他已不再受到叔父家的欢迎。

就在圣诞节前,亨特夫人撒手人寰,命归西天,安森成了一家之主。一个没有结婚、跟他们住在一起多年的姑姑管理家务,努力监护家里那些未成年的姑娘。但是她无能为力,收效甚微。这些孩子都不如安森那么独立自主,他们的优缺点都平常又平庸,并无特别之处。亨特太太的去世推迟了一个女儿进入社交的时间和另一个女儿的婚期。她的去世也使他们家中所有的人失去了许多深层次上的物质享受,因为随着亨特夫人的逝世,他家的那种安详富裕的优越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首先,他家的房地产已不再是一笔令人注目的财产:先是在交纳了两笔遗产税后大伤元气,不久又要被六个孩子瓜分,实力大损。安森看到在他几个年轻的妹妹身上有一种倾向,即谈起二十年前“名不见经传”的那些家庭时相当毕恭毕敬,他的那种唯我独尊,以老大自居的感觉却在她们身上没有多少反映,有的时候她们如同一般人一样变得很势利,仅此而已。其次,这年夏天是他们要去康涅狄格那套房子里度假的最后一个夏天。结果大家对这个决定群起而攻之,说什么:“谁要把一年中最好的几个月白白浪费掉,封闭在那个死沉沉的小镇上?”他不得不屈从了,决定秋天就把这座房子上市出售,第二年夏天去威斯切斯特郡租一个小一点的房子。这当然是从他父亲奢中带简的思想那里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倒也理解大家的反对,但他还是很恼火。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至少隔一个周末要上那里去一次――甚至在最快乐的夏天。

然而,他自己也是这个变化中的一部分。他对于生命之道的本能认知在他二十来岁时早已使他背弃了那个无谓的、已踏上末路的有闲阶级。他自己并没有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仍然感到有一个社会准则,一个社会标准存在。但是,实际上并无准则可言。纽约是否真的有一个什么准则存在过,这也非常值得怀疑。有那么一些人付出昂贵的代价,殊死拼搏,为的是要进入某个特殊的圈子,结果发现作为一个社会,他们挤进来的这个圈子早已运转不下去了——或者,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他们想摆脱的那些放荡不羁、毫无准则的家伙在宴会桌上的席位往往比他们还高。

到了二十九岁,安森的主要心病是他自己感到越来越孤独。他这时相信他绝不会结婚成家。在婚礼上他担任傧相或司仪的次数可以说不计其数。在他家里有一只抽屉,里面塞满了这个或那个婚礼发给的领带,这些领带代表着短暂的、有的甚至坚持不到一年的浪漫故事;代表着已经完全从他生活中消失的一对对新人。围巾夹、金笔、袖口链,还有新郎们送的其他礼品,都放进珠宝匣,最终不知去向了。他每经历一次这种仪式,就越不能想象自己当新郎会是什么样子。在向新郎新娘表示由衷的祝愿时,他自己心底里却是一片绝望。

近三十岁时,尤其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因看到婚姻对他与朋友之间友情的损害而颇感抑郁,郁郁寡欢。一批又一批的人纷纷散伙或不知去向。原先他大学里的那帮男生更难找到,而恰恰在他们身上他倾注了最多的时间和感情。他们大多数蜷缩在家里,还有两个死了,一个迁居国外,一个在好莱坞给影片写分镜头剧本,安森是这些影片的忠实观众。

然而,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上班族,围绕某个郊区乡村俱乐部,过着繁冗的家庭生活,正是从这些人身上他最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跟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在他们婚姻生活的初期,他们都需要他。他告诉他们如何使用不甚丰厚的收入。他解除他们的疑虑,说明在一套二居室带一卫生间的寓所里可以生儿育女。他更是代表着外面的大千世界。然而,现在他们经济不再拮据;原先害怕怀孕,现在孩子已变成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总是很高兴见到安森。但是他们去见他时总是穿戴整齐,竭力要让他知道他们已今非昔比,有了困难也能自行解决。他们不再需要他帮助了。

在他三十岁生日的前几个星期,他年轻时最亲密的朋友中的最后一个也结婚了。安森跟通常一样担任傧相,送给他一套银茶具,又同样去到码头,为搭乘“史诗”号远洋邮轮去度蜜月的新人送行。这是五月的一个炎热的星期五下午,当他从码头走回时,他发现星期六股市已开始收盘,星期一上午之前他闲着没事。

“上哪里去?”他问自己。

当然,去耶鲁俱乐部;打桥牌一直打到吃晚餐,然后在某人的房间里喝上四五杯鸡尾酒,过上一个快乐而胡乱的夜晚。他很遗憾今天下午的新郎没能一起来,他们以往经常这样把许多活动塞进一个夜晚。他们知道如何去勾搭女人,又如何把她们甩掉;他们也知道一个姑娘该从他们理智的享乐主义中得到多少关注。每一次聚会都得经过精心策划、调整――带哪些姑娘到什么地方去,在跟她们一起玩乐时花费不多不少。喝一点儿酒,但不过分超过你该喝的量;到了早上某个时间你站起来告辞,就说你准备回家。你避开大学生和白蹭吃喝的人,不承诺参加以后的活动,不动手打架,不感情用事,不做出有失检点的行为。这就是你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余下的便是纵情作乐。

到了早晨你绝不会深感遗憾,因为你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是,如果你玩得过了头,脑子有点晕,那么你就戒上几天酒,不提聚会的事,只待着,等到你又感到厌烦难耐,再投入到另一次聚会中去。

耶鲁俱乐部的大厅里人不多。在酒吧里,只有三个非常年轻的校友,抬头朝他瞧了一眼,十分短促,也没有表现出好奇心。

“喂,怎么,奥斯卡,”他对那个酒吧男侍说,“卡希尔先生今天下午来过这儿没有?”

“卡希尔先生去纽黑文了。”

“唔……是这样吗?”

“去看球赛了。好多人去了。”

安森又一次往大厅里瞧了瞧,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往第五大道走去。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从路边一家俱乐部宽大的窗子里――这家俱乐部他已有五年没有去过了――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安森迅速转过脸去,那个坐在空荡的房间里既高傲又孤单的人形使他感到很难受。他停了下来,往回走了几步,走过四十号街,朝蒂克·沃登的公寓走去。蒂克和他妻子曾一度是他最熟悉的朋友。他们的家也曾是他和杜丽·卡吉尔在谈恋爱时常去的地方。不过,蒂克爱上了喝酒,他妻子公开说过安森对他起了坏作用。这句话传到安森耳朵里时又被夸大了。最后虽然事情给澄清了,但是原先亲密无间的关系破裂了,一直没有修复。

“沃登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他们到乡下去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出乎意料。他们到乡下去了,而他全然不知道。两年前他会确切地知道他们何日何时走,临行前还会一起喝上一杯,以及约定他何时去拜访他们,而现在他们不辞而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安森瞧一下表,想跟他家里人一起度周末,但是唯一的一趟火车是区间慢车,在难忍的闷热中要颠三个小时。明天在乡下,还有一个星期日呢――他没有情绪跟一帮斯文的本科生玩桥牌,然后在乡下路边餐馆里吃饭跳舞,小乐一番,这种乐趣是他父亲生前大为看重的。

“哦,不……”他自说自话,“不。”

他是一个举止庄重的年轻人,一表人才,现在身材略显粗了些,但他纵情恣欲的生活就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本来可以铸就成一个栋梁之材――譬如法律界或者教会的台柱人物。有时你会认为他成不了社会的栋梁,有时则认为非他莫属。他一动不动地在四十七号街一座公寓房前的人行道上站了几分钟,这几乎是他生平第一次无所事事。

然后,他很快走上第五大道,仿佛刚有人提醒他在那里有一个重要约会。假装也许是少数人和狗所共有的特征之一。那天我想到安森,把他看成一条有良好教养的种犬,来到一扇熟悉的后门而被拒之门外。他准备去见尼克,后者曾是一家时髦酒吧的男侍,在私人舞会上颇受欢迎,现在受雇广场酒店,在迷宫般的酒窖里负责冷藏不含酒精的香槟。

“尼克,”他说,“一切都是怎么了?”

“一切照旧。”尼克说。

“给我调一杯柠檬威士忌鸡尾酒。”安森将一只一品脱的杯子递过柜台,“尼克,姑娘和姑娘大不一样;我在布鲁克林认识的一个小姑娘,上星期结婚都没有通知我一声。”

“是这样吗?哈,哈,哈。”尼克颇有风度地回答道,“把你蒙了吧!”

“一点儿没错,”安森说道,“她结婚前一晚我还跟她一起出去呢。”

“哈,哈,哈,”尼克笑道,“哈,哈,哈!”

“你记得在温泉城的婚礼吗,尼克?那次我要服务员和乐手一起唱‘上帝保佑英王’。”

“那次是谁的婚礼,亨特先生?”尼克思索了一番,“我记得是……”

“第二次他们要价更高,我想知道我付给了他们多少钱。”安森继续说道。

“我记得那次好像是特伦霍姆先生的婚礼。”

“我不认识他。”安森断然说道,他给惹火了,怎么竟把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强加到他的记忆里。尼克看出了这一点。

“不――不是他――”他乖乖地承认,“我该知道。那是你一伙里的一个人――布里金斯……贝克――”

“毕克·贝克,”安森回应道,“婚礼结束后,他们把我放在一辆柩车里,上面用鲜花盖住,然后开车把我送走。”

“哈,哈,哈,”尼克又笑了起来,“哈,哈,哈。”

尼克模仿旧时家仆的表演苍白无力,索然无味。安森上楼到大厅里去了。他环顾一圈――他的眼睛跟坐在桌子旁的一个陌生职员的目光相遇,然后又落到上午结婚仪式上掉落下来的一朵鲜花上。花在一只铜痰盂的口上晃荡。他走了出去,慢慢地朝着映在哥伦比亚环形广场上的血红色的晚霞走去。突然他转过身来,退回到广场酒店,把自己反锁在一个电话间里。

后来他对我说那天下午他三次打电话找我,又说他还给每一个可能在纽约的熟人打电话,包括他多年未见面的一些男男女女,其中一个是艺术家的模特儿,她还是他在上大学时认识的,笔迹已褪色的电话号码仍在通讯本里,但是电话总机告诉他,就连那个局号都早已不存在了。最后他的搜寻漫游到了乡下,他跟那些说话铿锵有力的男女仆人简短地问了几句,结果都令人失望。某某不在家,有的骑马去了,有的游泳去了,有的打高尔夫球去了,还有的上星期乘船去欧洲了。我还给谁打电话呢?

这简直无法容忍,他竟然要独自打发这个晚上——当孤寂强加于人时,个人盘算如何得到片刻的悠闲已无任何魅力可言。当然,总可找到那么一类女子能陪你消闲,但是他认识的几个暂时不知去向,而要跟一个雇来的陌生人在纽约一起过夜,他从来没有想过。相反,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丢人现眼的事,见不得人的事,那是走江湖的推销员在陌生城市里才会有的消遣方式。

安森付了电话费。收钱的小姑娘本想对他打电话范围之广开个玩笑,结果讨了个没趣。这是他那天下午第二次离开广场酒店,不知往何处去。靠近旋转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脸侧向灯光,显然她怀有身孕。门一转动,披在她肩上的那方米色披肩便轻轻扑打几下。门转一次,她便不耐烦地朝它看一下,仿佛她等得有点累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觉得好熟悉,全身的神经像触了电似的,但是直至他走到离她不到五英尺的地方时,他才发现她就是波拉。

“哟,安森·亨特!”

他的心快跳出来了。

“哟,波拉――”

“哎哟,这太奇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安森!”

她捧起他的双手,他从她收放自如的姿势里看到以往的记忆对她来说已不再辛酸,但是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他感到她在他身上唤起过的温情又悄悄潜进他的心头,那是一种含情脉脉的温柔。他就是用它来跟她的乐观情绪周旋,小心翼翼唯恐损伤了她。

“我们在莱尔过夏天。彼德也正好要来东部办事。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是彼德·哈格蒂夫人了。我们带了孩子来,租了一幢房子。你得过来看看我们。”

“我可以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时候?”

“随你高兴。瞧,彼德来了。”旋转门转动起来,走出来一个细高个男子,约三十岁,脸晒得黝黑,还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他无可挑剔的修长身材与安森日益发胖的身材形成明显的对照,安森的这种身材穿着剪裁得略嫌紧窄的上装更为显眼。

“你们不该老站着,”哈格蒂对妻子说,“让我们在那儿坐下。”他手指大厅里的椅子,但是波拉踌躇不前。

“我得马上回家。”她说道,“安森,你为什么今晚不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刚安顿下来,不过,要是你能凑合的话――”

哈格蒂友善地再次发出邀请。

“出来过个夜晚。”

他们的汽车在酒店前等候,波拉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车子的一角靠着缎面靠垫坐了下来。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谈,”她说道,“说不完的话。”

“我很想听你说说你的情况。”

“哦——”她对哈格蒂莞尔一笑,“那也得说半天。我有三个孩子――都是我第一次结婚有的。最大的五岁,下面一个四岁,再下面一个三岁。”她又莞尔一笑,“我生他们没耽误多少时间,对吗?”

“都是男孩儿?”

“一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哎,还出了好多事,一年前我在巴黎离了婚,又跟彼德结了婚。就那些――还得说一句,我现在非常幸福。”

在莱尔,他们的车直接驶到靠近海滩俱乐部的一座大房子那里。从屋子里立刻跑出来了三个皮肤黑黑的、身材细瘦的孩子,他们挣脱了英国女教师,嘴里不知喊嚷着什么向他们跑来。波拉象征性地一个一个抱了抱他们,每一抱都很费劲。他们在接受她的爱抚时,显得很僵硬,显然已告诉他们不要在她怀里乱蹦乱跳。虽然陪衬的是孩子们鲜活的脸蛋,波拉的皮肤并不显老,尽管她体力上有点疲惫,但看上去似乎比他七年前在棕榈滩见到她时要年轻些。

吃饭时,她一直若有所思;后来,在收听收音机的广播时,她躺在沙发上,双目紧闭,以至于安森不禁问自己他这个时候在场是否不合时宜,惊扰了她。但是,到了九点钟,当哈格蒂起身,并和气地说他要离开他们一会儿时,她慢慢谈起了自己,谈起了往事。

“我的第一个孩子,”她说道,“我们叫‘达琳’的那个,是个女孩子。当我知道我要生她时,我都不想活了。因为洛厄尔对我像是一个陌生人。她好像不可能是我的孩子。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又把它撕了。哎哟,你对我糟透了,安森。”

过去的对话又回来了,跌宕起伏。安森感到往事突然涌向眼前。

“你不是订婚了吗?”她问道,“一个名叫杜丽什么的姑娘?”

“我没有订婚。我试图订婚,但是除了你,我从没爱上过其他任何人,波拉。”

“噢。”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现在怀的这个孩子是我真正想要的第一个孩子。你瞧,现在我们相亲相爱——终于。”

他没有回答,感到十分吃惊,她竟背叛了以往的记忆。她一定看出那个“终于”刺痛了他的心,因为她接着说:

“我曾经痴迷过你,安森――你当初可以叫我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但是,我们不会快活幸福。我对你来说不够聪明。我不像你那样喜欢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她停顿了一下,“你永远成不了家。”她说道。

这句话犹如在他背后猛击一拳。这是对他的种种指责中他从未受到过的指责。

“我可以结婚成家,如果女人们不是那样。”他说道,“如果我对她们了解得不那么多,如果女人不因为其他女人而一味纵容我,如果她们还有一点自尊心的话。如果我可以睡上一会儿觉,在真正属于我的家里醒来――唉,我要的仅此而已,波拉,女人们在我身上看到的也就这么一点,喜欢我的也是这么一点。只是我没法过最初的那一关啊。”

哈格蒂在不到十一点时进来了。在喝了一点儿威士忌后,波拉起身说她要睡觉去了。她走过去跟她丈夫站在一起。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亲爱的?”她问道。

“我跟爱德·桑德斯喝酒去了。”

“我担忧你会跑掉呢!”

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上衣上。

“他很可爱,是吗,安森?”她问道。

“绝对可爱。”他回答道,纵声大笑。

她向丈夫仰起了脸。

“好吧,我要走了。”她说道。她转身对安森说:“你要不要看看我们的健身操表演?”

“好呀!”他说道,表示很感兴趣。

“好,我准备好了。”

哈格蒂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

“这叫作家庭杂技表演,”波拉说,“他把我抱上楼。他可爱不可爱?”

“可爱。”安森说道。

哈格蒂轻轻地低下头,直至他的脸贴在波拉的脸上。

“我爱他,”她说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说了没有,安森?”

“说过了。”他说道。

“他是世上最可爱的人了。亲爱的,你是不是?……那么,晚安。我们上去了。他身体挺棒吧!”

“很棒。”安森说道。

“我会给你找一套彼德的睡衣。多做几个美梦。明天早餐时见。”

“好的。”安森说道。 9Jnewmg0HyobK34rlGc9MQlFOaVEvm2TeldJ54WxKoLNRRpIhr0UA2l1usttXH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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