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天,杜丽结婚时,安森正出差在伦敦。像波拉结婚一样,此事来得很突然,不过对他的影响迥然不同。起初,他感到很滑稽,想起它时,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后来,这件事让他感到很抑郁,使他感到自己老矣。
这件事中有些东西是重复出现的。唉,波拉和杜丽竟然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他提前感受到了一个四十岁男人听说一位旧情人的女儿结婚时的情感。他致电表示祝贺,但是跟波拉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这次的祝福是真诚的,而对于波拉,他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婚后会幸福。
在他回到纽约时,他成了公司里的合伙人。由于责任越来越重,他自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拒绝给他签订险单使他深感不安,于是他有一年时间没有喝酒,并声称感到体力较前要好得多,虽然我想他一定很怀念可以就自己那些切利尼式 的经历谈笑风生的时候。这些故事在他二十来岁时曾在他生活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不过,他决不离开耶鲁俱乐部。他在那里是一个人物,颇具影响力。他班里的那些人,虽然此时离开学校已整整七年了,本已该转移至一些更审慎安静的处所活动,但是因为他的在场而仍常聚在这里。
无论他平时的日程排得多满,心绪多么劳累,每次有人向他求助时,他还是很愿出力相助。开始时他所做的一切是出于自尊心和优越感,后来则变成一种习惯,一种激情。而且,事情总是一桩接一桩,譬如在纽黑文的一个弟弟陷入了困境;或者一个朋友和他的妻子发生了口角需要调解;或者要为这个人谋个职位,要为那个人筹集一些资金。但他最善于解决的,还是年轻夫妇间的问题。年轻夫妇深深吸引着他的注意,他们的寓所对他来说几乎像圣殿一般。他了解他们怎样相识相恋,劝导他们到哪里去居住和如何生活,他还记得住他们孩子们的名字。他对年轻妻子们的态度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他从不滥用她们丈夫对他寄托的信任——说也奇怪,尽管他的一些出格的行为众所周知,但仍能博得大家一致的信任。
他为幸福的婚姻感到由衷的高兴,也对那些走入歧途的婚姻感同身受,感到忧心如焚。每一个季节他都会亲眼见证一桩婚事的失败,也许其中还有他促成的。后来波拉离婚了,没多久又嫁给了另一个波士顿人。有一次他跟我谈起波拉,谈了整整一下午。他说他绝不会像爱波拉那样爱别的任何人,不过他坚持说他不再在乎什么。
“我绝不会结婚,”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看得太多了,我知道幸福的婚姻少之又少。再说,我太老了。”
但是,他心底里是相信婚姻的。像所有出身于幸福和成功婚姻家庭的人一样,他对婚姻是坚信不疑的。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的这个信仰,他玩世不恭的态度碰上它也会烟消云散。不过,他倒真的相信他太老了。到了二十八岁,他安之若素地接受了没有浪漫爱情的婚姻前景;他坚定地选择了一位属于他自己阶级的纽约姑娘,漂亮、聪明、善解人意、无可挑剔,并渐渐爱上了她。那些他曾无比真挚地对波拉说过的话,后来他也出于风度向其他姑娘说过,而到了如今,他再也没法在说这些话时不笑出来,即便说出来也无法令人信服了。
“到四十岁时,”他对朋友们说,“我会成熟起来。像其他人一样,我会爱上一个歌舞团的女演员。”
不过,他还是我行我素。他母亲焦急地盼他早日结婚成家,而且他现在养个家是绰绰有余。他已在证券交易所有了一席之地,年薪达二万五千美元。结婚成家这个想法也切合他当时的思想,因为当他的朋友――多数还是他和杜丽一起混熟的那伙人――晚上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时,他不再为自己的自由自在感到高兴。他甚至在想他当初是不是该娶杜丽为妻,就连波拉爱他也没有那么深。他现在孑然一身,开始明白一个人一生中很难遇到真挚的感情。
正当这种思绪潜入他的心底时,他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的婶婶艾德娜,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公开跟一个名叫凯里·斯洛恩的青年鬼混。这个年轻人生活放荡,嗜酒成性。这件事人人皆知,只有安森的叔父罗伯特还蒙在鼓里。他十五年来一直在俱乐部里厮混,对妻子漠不关心。
安森一遍又一遍听人说到这件绯闻,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他对叔父以往的感情复燃起来,这种感情不纯粹是个人之间的感情,而是那种他为之感到自豪的家族团结精神的回归。他凭直觉一眼便看出这件事的要点,那就是他的叔父不应该受到伤害。这是他第一次在对方没有提出请求的情况下,主动进行干预。但是由于他对艾德娜的性格了如指掌,他感到他能够比地区法官或他叔父更好地处理这件事。
他叔父在温泉城。他先了解了这件丑闻的来龙去脉,确认不是谣传,然后再打电话给艾德娜,邀她次日到广场酒店共进午餐。他说话的语气一定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一再推辞,但他坚持不懈,多次推迟日期直到她找不到借口推却。
她在预约的时间到达广场酒店,在大厅里跟安森相会。她长得很秀气,略显憔悴,白肤金发,眼睛呈暗灰色,身着俄罗斯的貂皮短大衣。镶嵌着冰冷的钻石和绿宝石的五只大戒指在她纤纤的手上闪烁。安森脑子里突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是他父亲的,而不是叔父的聪明才智挣来了这些裘皮和宝石,而正是这些华贵的东西支撑了她此时此刻的风韵雅姿。
虽然艾德娜觉察到他不怀善意,但她对他那种直截了当的处事方法毫无准备。
“艾德娜,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他用一种强硬但坦率的口气说道,“起初我不相信它是真的。”
“相信什么?”她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你不要对我装腔作势,艾德娜。我指的是有关凯里·斯洛恩。不说别的考虑,我没想过你会这样对待罗伯特叔父——”
“你听着,安森――”她开始生气了。但是安森用命令式的口气打断了她的话。
“——还有你们的孩子们。你们结婚已十八年了,年龄也不小了,该明辨是非。”
“你不能那样对我说话!你――”
“不,我要这样说。罗伯特叔父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动起真情来了。他为他叔父感到难过,为三个年幼的堂弟妹感到难过。
艾德娜站起来,她要的那份蟹肉冷盘留在那里,没尝一口。
“这简直荒唐透顶――”
“好吧,要是你不想听我说,那么我就去找罗伯特叔父,原原本本把事情告诉他。他迟早会听到的。过后我还要去找斯洛恩家的老摩西。”
艾德娜身子一摇晃又坐进了椅子。
“不要那么大声说话,”她恳求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不知道你的声音会传得多远。你不该选这么一个公共场所来兜翻这件事情。”
他没有搭理她。
“唉,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我,”她接着往下说,“你只是想利用那些无聊的传闻试图来破坏我唯一拥有的真挚友情。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恨我?”
安森仍然静候不语。艾德娜开始企图打动他的侠义心肠,接着设法激发他的怜悯之心,最后再求助于他良好的教养。待他将她的这几手一一顶住之后,对方便会低头承认,他就能开始处理她的问题了。他时而沉默不言,时而显得无动于衷,而他反复使用的主要武器是他自己的真情,动之以情。这样到午餐时间悄然逝去时,他逼得她发愣,伤心欲绝。两点钟时她拿出一面小镜子和一条手绢,擦去泪痕,在泪水留下的痕迹里扑上些胭脂花粉。她同意五点钟在她自己家里再跟他会面。
他到达的时候,她躺在一张睡椅上,椅子上铺了一块夏天用的印花装饰布。午餐时他让她流出的眼泪似乎仍存在她的眼眶里。此时,他意识到凯里·斯洛恩就站在冷冰冰的壁炉旁,神情阴沉又焦急。
“你的这个主意是怎么回事?”斯洛恩很快就开腔了,“我了解到你邀她去吃午餐,然后根据某些流言蜚语威胁她。”
安森坐了下来。
“我没有理由认为那些只是流言蜚语。”
“我听说你还要把这些东西转告给罗伯特·亨特和我的老父亲。”
安森点点头。
“要么你跟她一刀两断,否则我就那样做。”他说道。
“见鬼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亨特?”
“你不要发火,凯里,”艾德娜不安地说,“我们只需要说明他是多么的荒唐……”
“首先,你把我家的名声搞得满城风雨,”安森打断她的话,“这是因为你,凯里。”
“艾德娜不是你家的人。”
“她绝对是!”他的火气上来了,“呃,她住的这座房子,手上戴的戒指都是靠我父亲的心血挣来的。罗伯特叔父娶她时,她身无分文。”
他们都瞧着那些戒指,仿佛它们对当前的情况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艾德娜做了一个姿势,要把它们从手指上取下来。
“我想它们不是世上仅存的戒指。”斯洛恩说道。
“嗨,太荒谬了。”她大声说,“安森,你愿不愿意听我说?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滑稽戏是怎么开始的。是我解雇的一个女仆,她到了奇尔蔡夫家去干活。这些俄国佬从他们的仆人那里打听消息,然后说三道四,搬弄是非。”她愤恨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去年冬天我们去南方,汤姆把我们的房车借给他们整整一个月,之后……”
“你明白吗?”斯洛恩急切地问道,“这个女仆把事情完全搞颠倒了。她知道艾德娜和我是朋友,然后她把事情传到奇尔蔡夫家去。在俄国,他们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把这个主题扩充成了对高加索社会关系的专题研究。
“如果情况是那样,最好向罗伯特叔父解释清楚,”安森干巴巴地说,“这样他听到谣传时,便会知道真伪。”
安森采取了午餐时对付艾德娜的同样方法,让他们自己辩解,自圆其说。他知道他们做贼心虚,不一会儿便会跨过从辩解到强词夺理的界线,然后给他们自己定罪,定得比他定的还要重。不到七点钟,他们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向他吐露真情,告诉他罗伯特·亨特如何不关心艾德娜,她又怎么孤寂、冷清以及偶然的调情嬉戏怎么燃起了激情。但是像许多这样的故事那样,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老一套,打动不了人心。那些软弱无力的内容更是难以打动安森的心,他的意志就如有钢胄铁甲护着岿然不动。他威胁要把事情捅到斯洛恩父亲那里去。这一招使他们一筹莫展,陷入绝境,因为斯洛恩的父亲过去是一个来自亚拉巴马的棉花经纪人,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基要主义者 。他通过给生活津贴来严格控制儿子,扬言他再闹出什么事情来,自己就要永远停止给他的津贴。
他们一起在一家法国小餐馆进餐,又继续讨论。有一度斯洛恩用打架格斗来威胁,但过了一会儿他俩恳求他再给他们一些时间。但是,安森冷酷无情,寸步不让。他看到艾德娜精神快要崩溃了,他不应该让她因激情复燃而振作起来。
凌晨两点钟,在五十三号街上的一家小小夜总会里,艾德娜的神经一下子垮了。她大哭大闹着要回家。斯洛恩整宵猛喝酒,很是沮丧,身子靠在桌子上,双手捂住脸在轻轻地哭泣。安森很快就向他们提出了条件。斯洛恩必须离开纽约六个月,而且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走人。若以后他返回这里,不得重续旧情。不过,满一年后,艾德娜要是仍有这般愿望的话,可以对罗伯特·亨特提出离婚要求,一切按通常的做法行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们脸部的表情,对自己刚说的话很有信心。
“或者你们可以做另外一件事,”他慢吞吞地说道,“那就是,如果艾德娜想离开她的孩子,那么我无法阻挡你们一起私奔。”
“我要回家!”艾德娜又哭闹起来,“哎哟,你这一天还没把我们折腾够吗?”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从第六大道照过来的暗淡亮光。就在这光线下曾是一对情人的男女最后一次搜寻对方哀伤的面容,发现他们两人已没有足够的青春和活力来逆转他们的诀别了。斯洛恩突然走上街头离去。安森轻轻敲了敲正在打瞌睡的出租车司机的手臂。
差不多凌晨四点钟了,有一股清扫街道的水沿着第五大道寂寥的人行道缓缓地流淌着。两个妓女的身影在圣托马斯教堂黑魆魆的建筑物正前方掠过。然后他看到中央公园冷清清的矮树丛——童年他时常来这里玩耍。车窗外经过的街道号码变得越来越大,这些数字正如名字一样各具含义。他在想这就是他的城市,就在这里,他家族的名字经过五代人的努力已如日中天,十分显耀。没有变化能改变他家庭在这里永恒的地位,因为变化本身是事物最本质的东西,而冠以他家族名字的他和其他人员正是依靠它使他们自己与纽约精神融为一体。他的诡谲多谋和顽强意志已把积聚在他叔父名字上的灰尘掸掉,也从他家族的名字上掸掉,甚至从汽车里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在不停颤抖的人身上掸掉。他的那些威胁若出自一个意志软弱之人便会一无所用。
第二天早晨,在皇后区大桥桥墩下方的平台上找到了凯里·斯洛恩的尸体。由于夜色很黑,加之情绪激动,他把那个平台误认为是桥下黑黝黝流动的河水。不过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无关紧要,除非他打算临终前还要在水中最后一次思念艾德娜,并在孱弱无力挣扎时,再呼喊一遍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