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仿佛听到他们在说:“我们一贫如洗,但将相守终身。”尽管他们并不一贫如洗,而是十分富有,但这份爱情给他们带去的喜悦却是相同的。它也给了他们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然而,到了四月,安森获准休假,波拉和她妈妈随他一同北上,波拉对他家在纽约的地位以及他们家的阔绰印象深刻。第一次单独与安森待在他童年时玩耍的房间里,她心里充满一种舒坦的感情,似乎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有一种异常的安全感。她翻看安森的旧照片,有安森上第一所学校时头戴无檐帽的照片,安森在一个已被遗忘的夏天与女友在马背上的照片,还有安森参加一个婚礼时跟一群快乐的男女傧相在一起的照片。此时,她不禁对他认识自己之前的生活产生了几分妒忌之心。他那种权威的气质如此充分地总结和表现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以致她决意立即与他结婚,并作为他的妻子返回彭萨科拉。
但是,立即结婚一事并没有提上日程――甚至在战争结束之前也不会公开宣布订婚。在她发现他的假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她显得很不耐烦,具体表现在她企图使他变得跟她一样不愿再拖拉。他们开车去乡间聚餐,她想利用这机会迫使他当晚把事情定下来。
那时,波拉的一个表姐跟他们一起住在一家名叫里茨的豪华宾馆里。她是一个态度严峻,讲话尖刻的女子。她深爱波拉,但是她对这桩令人艳羡的婚事心存妒意。波拉穿衣打扮动作慢了一点,结果便由不准备去参加聚会的表姐在套间的客厅里接待安森。
安森在五点钟时跟朋友已经聚过一次,开怀畅饮了一个小时。他按时离开了耶鲁俱乐部,他母亲的司机送他到了里茨宾馆,但是他还是有点失态,加之客厅里的暖气的影响,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既感到可笑又内疚。
波拉的表姐虽然二十五岁了,但非常天真幼稚。开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她又从来没见过安森,所以当他嘟囔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而且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时,她感到十分惊讶。在波拉出来之前,她从没有想到一直以为是他干洗的制服上的气味实际上是威士忌的酒气。但是,波拉出来,一看就明白了。她只想在她母亲见到他之前,设法把安森支走。她表姐见到她眼睛里的表情也领会了。
在波拉和安森下楼去乘坐那辆送他来的轿车时,他们发现车里已有两个人,在那里呼呼大睡。这两个人是在耶鲁俱乐部跟安森一起喝酒,也是要去参加聚餐的。安森完全忘了他们在车里这件事。在去汉普斯特德的路上,他们睡醒了,并唱起歌来了,有的歌词很粗俗。尽管波拉竭力克制自己,不去计较安森说话的放肆,但她感到羞耻和厌恶,因而闭口不言。
表姐在宾馆情绪激动,对发生的事情迷惑不解。于是,她走进利吉德尔太太的房间,问道:“他是不是太丢人现眼了?”
“谁丢人现眼了?”
“唷,那位亨特先生呀!他怎么如此丢人现眼。”
利吉德尔太太睁大眼睛瞧着她。
“他怎么丢人现眼?”
“唉,他说他自己是法国人。我过去不知道他是法国人。”
“太荒唐了。你一定误解了。”她莞尔一笑,“是开个玩笑。”
表姐固执地摇头。
“不。他说他是在法国长大的。他说他不会说英语,所以他不能跟我交谈。无法交谈!”
利吉德尔太太不耐烦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此时表姐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也许他喝醉了。”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告状全是真的。安森发现自己嗓音厚重,舌头僵硬,无法控制,于是采用了这个不寻常的回避办法,宣称自己不会说英语。几年之后,他时常提及这件往事,昔日的记忆总是引发他纵声大笑。
接下去的那个钟点里,利吉德尔太太五次拨电话,试图跟汉普斯特德取得联系。她拨通后,约拖延了十分钟才听到波拉的声音。
“乔表姐对我说安森喝醉了。”
“噢,没有……”
“唉,怎么没有,乔表姐说他醉了。他对她说他是法国人,还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的行为看上去像是醉了。你不要跟他一起回家。”
“妈,他一切都好好的!请你不要担心――”
“不过,我很担心。我觉得事情太可怕了。我要你保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
“我会小心的,妈……”
“你不要跟他一起回家。”
“好吧,妈。拜拜。”
“波拉,记住,请别人送你回来。”
波拉小心翼翼地从耳朵上摘下听筒,把它挂好。她的脸因为无奈和烦恼而涨得绯红。安森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正伸开四肢倒头熟睡,而楼下的聚餐会正无精打采地进行着,快接近尾声了。
一小时的行车路程本来已使他有点清醒过来了——刚到达时他也只是表现得有些滑稽——波拉只希望晚上过得开心,不要扫兴,但是宴会开始前他又猛饮了两杯鸡尾酒,把事情彻底闹砸了。他大声吵嚷,对来参加聚会的宾客辱骂了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悄悄地滑到桌子底下;他看上去像旧版画上的人――不,不像一张旧版画,毫无古雅奇特可言,而是相当可怕。在场的年轻姑娘对发生的事情不置评说――似乎保持缄默最相宜。他的叔父和另外两个男人把他架到了楼上。他刚上去,就有电话找波拉。
一个小时之后安森醒过来,头痛眼花,但是过一会儿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看到他叔父的身影,站在门口。
“……我问你好一点没有?”
“什么?”
“你感到好一点没有,老伙计?”
“头痛得厉害。”安森说道。
“我给你再配一些止痛药水。如果把头痛止住了,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觉。”
安森吃力地把两条腿滑到地上,站了起来。
“我没事。”他呆呆地说了一句。
“不要紧张。”
“我想要是你给我一杯白兰地,我就能下楼去。”
“噢,不行――”
“是的,这样就可以了。我现在没事。……我觉得我把面子给丢尽了。”
“他们知道你身体有点不舒服。”他叔父不甚同意地说道,“不过,不要为此感到难受。斯凯勒甚至来都没有来。他在高尔夫球场的更衣室里就醉倒了。”
安森对其他人的感觉都不在乎,只在乎波拉的感觉,然而他还是决心收拾一下那天晚上的烂摊子。不过,在他洗了个冷水浴后出来时,大多数宾客早已告辞了。波拉立即站起来要回家去。
在汽车里,一如既往严肃的谈话开始了。她承认她早知道他爱喝酒,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等地步。她觉得也许他们两人很不合适,又说他们对生活的想法很不一致等等。她说完了,轮到安森说话了,他说得非常冷静。然后,波拉说她得好好考虑一下,当晚她不会做出决定。她并不生气,但感到十分遗憾。她没有让他跟她一块儿进宾馆,不过在下车之前,她俯下身,在他的面颊上不甚高兴地吻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安森跟利吉德尔太太作了一次长谈,波拉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一致同意波拉将对这起事件仔细考虑一段时间,要是到那时母女俩想通了,她们会随安森去彭萨科拉。在他这边,他诚心诚意而又不失体面地赔礼道歉――也就完事。尽管牌都掌握在利吉德尔太太手上,但是她并不能确立任何的优势,压倒他。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也没有表示谦恭自卑,只是对生活发表了几句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评论。到最后,他的这番话在某种程度上还为他赢得了道德上的优势。三个星期之后,在他们来到南方时,无论是心满意足的安森,还是因重新相会而如释重负的波拉,都没有发觉他们已错失了在心态上达到最佳效果的时机。